第一章 獵鷹01
清道光十三年秋八月。
漠北察哈爾烏珠穆沁旗的領地上。
一群衣衫襤褸、滿臉沙塵的罪囚,被繩索串綁著,在枯黃干焦的莽原上跋涉。
秋陽高懸,燠熱如火。
炙熱的烈日下,莽原草飛沙卷,勁風撲面。
罪囚們傾身頂風艱窘跨步,解差的皮鞭在空中揮舞迴旋。
年老體衰、行動遲緩的罪囚被催逼鞭打,皮鞭抽過去衣破皮開,罪囚痛極哀號、屈膝摔倒。他摔倒的身體拖累其他被串綁著的罪囚,大伙兒連串摔跌地上。
被牽累摔得滿臉沙粒的一個黝黑精壯小子,以頭撐地憤恨爬起,齜著白牙野獸般怒瞪揮鞭的解差。解差仍揮鞭獰喝著抽打、驅趕他們。黝黑小子在皮鞭掠頭的剎那,探頭疾快咬住鞭梢,挺身猛拖。解差猝不及防,被他拖得沖步前仆。黝黑小子待他沖近,奮力跳起猛踢,踢得解差捂臉慘叫,後退踉蹌。
解差慘叫:「哎喲,我的臉,我的眼睛??」
他指縫溢出鮮血,恨極尖喊:「洛桑竟敢踢我,我要宰了他,我要宰了他??」
他抽出腰刀沖前劈砍叫「洛桑」的黝黑小子,騎著馬行走在囚隊後邊的押解使寧海慢聲喝說:「行了,別動刀動槍的,不怕血腥味嗎?」
解差收住刀勢,但含恨吐血仍踢他一腳,洛桑咬牙怒目發出吼叱。
寧海下馬走到洛桑面前,眉目含笑,眼光卻冷厲森寒地說:「洛桑,又發飆呀,餓了幾天還這麼大火氣,看樣子今晚閣下又得蹲獸籠啰!」
「你們欺人太甚!」洛桑切齒憤怒地叫。
「他們心急趕路,也是盡忠職守。
寧海皮里藏奸地指點罪囚,「這些官老爺平時養尊處優,走幾步路不是腳底起泡就是腰酸背痛,腿肚子打抖,在這漠北荒寒地方,不快走趕到驛站,難道夜裡等喂狼嗎?」
罪囚們顯出驚怖,彼此瞻顧,寧海再露冷森笑容:「所以挨鞭子應該比被狼啃舒服。」
他說著拉起挨鞭子的罪囚:「顧陽光顧老爺在山西做官,總聽過狼牙勝虎口這句話,因為老虎挑食凈撿肉吃,狼卻是吃肉又啃骨頭??」
叫顧陽光的罪囚抖栗著站穩,罪囚們再按序排列,成隊前進,一解差的鞭子再呼嘯揮舞入夜。
囚隊沒能趕到驛站,解差吆喝著讓他們圍坐成圈,在中間堆積枯草斷柴燃起野火。罪囚們疲累得倒地呻吟、啃食乾糧。解差們解皮囊分水給他們喝。
火堆不遠處的沙堤下孤伶地放著一隻木籠,木籠里野獸般鎖著洛桑,他雙眼赤紅地瞪著。
寧海站在木籠旁,倒著鞭柄敲打籠柱,譏諷嘲弄地扯著嘴角笑:「洛桑,這是你的行宮,特別趕製的,知道你蠻力大,鋼箍鐵釘都是特別打造的。」
「寧海,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畜生!」洛桑憤恨地切齒說。
「哈哈??」寧海仰天嗤笑,「廣博圖倫家對我寧海的恩惠可大呢,管吃管住還塞頂綠帽子給我。」
寧海牙根「咯」的猛咬一聲,狠敲幾下木籠:「不說這個我還不恨,說到這,就別怪我折騰你了。」
解差們在火堆旁攤開酒肉,準備飲食,有人向寧海叫:「廣頭兒,開飯了。」
「你們先吃,把肉骨頭留下給這隻餓狗。」
「行,骨頭上我再撒泡尿,給他添味兒,讓他咸上加腥!」被洛桑踢得鼻血滿臉的解差韓虎,腫著嘴唇歪臉含恨回應。
解差們鬨笑開來,皆轉頭斜望洛桑。
寧海難忍酒肉香,吞口唾沬再敲下木籠說:「等我吃飽了再整你,哼!」
寧海走到解差群中席地坐下拿取肉塊吃了起來。
韓虎壓低聲音趨近他:「頭兒,我搞不懂??」
「搞不懂什麼?」
韓虎斜眼望洛桑:「你是真照顧他,還是假照顧他?」
寧海抓過一隻雞咬一口:「當然真照顧。」
「這樣照顧太離譜吧!」
寧海瞪他:「喝酒吃肉就是,管這麼多閑事幹嘛!」
韓虎縮縮脖子閉嘴,乖乖退去一旁坐下。
寧海抓起皮壺灌酒,眼角斜望洛桑,滿臉毒恨被皮壺遮蓋。
冷月寒星,荒野枯寂,銳風呼嘯。
野火熄滅,罪囚和解差等都蜷卧在火堆餘燼旁熟睡,鼾聲起伏,磨牙和囈語聲在風嘯中隱約。
洛桑困坐在木籠中,雙眼炯炯地望天,天空浮雲遊走,冷月灑照,銳風在叢莽蓑草中呼嘯出嗚咽的聲響。
他凝望夜空,眼眶漸漸凝聚淚水,淚水緩緩溢眶流下,流到唇邊,他咬牙,倔強地抹去它。
抹去再流,臉頰淚濕不幹,陡地,他凝住抹淚手臂,側耳傾聽,天邊有震動的雷聲響起。
片刻,震動的雷聲漸響,是群馬狂奔、亂蹄踏踩的聲音,亂蹄急雷驟閃般轉眼馳到近前,彎刀的寒芒閃耀著,月光注流出汪藍的顏色。
解差、罪囚們都被蹄聲驚醒,慌亂跳起張望,控韁勒馬的索默王和蒙古鐵騎已團團把他們圍困。
寧海驚駭發愣,不知所措,索默王馳馬到木籠旁,揮刀劈裂木柵把洛桑拖出。
洛桑錯愕掙扎,兩個蒙人抖韁奔來,把洛桑架空在兩馬間,揮鞭馳奔。
蒙人等揮刀追趕解差,把捆綁罪囚的繩索割斷,罪囚四散奔逃,蒙人呼嘯馳走,轉眼消失不見。
索默前導,蒙古鐵騎亂蹄狂奔。
奔到一處叢林前停下,索默勒馬旋轉,余騎也勒韁驟停,一時馬嘶連連,踏跳出滾滾塵煙。
洛桑被蒙人摔在地上,雙手仍被砍斷的鐵鏈鎖著,他撐身爬起,蒙人的群馬圍著他進退踏踐。
洛桑抬頭怒望索默王,猛抖手中斷鏈,滿臉勇悍:「索默,你想幹什麼?」
「救你呀,你現在不是自由了嗎?」
「我不信你有這種好心。」
「籠子砸爛了,鐵鏈砍斷了,這不是現實嗎?」索默滿臉嘲弄,「來人呀,拿酒肉給他。」
蒙人從鞍旁扯落革囊,丟在洛桑面前地上,囊中滾出肉塊兒和酒袋。
「吃吧,吃飽有力氣!」索默詭譎地指指地上酒肉,「好戲才能上場啊!」
洛桑飢餓難忍,連吞饞涎,卻遲遲未伸手取食。
索默催促:「吃啊,還怕難為情嗎?」
洛桑盯望地上酒肉,再環顧圍繞著的騎在馬上的蒙人身影,咬牙彎身抓起酒肉,狼吞虎咽地吃喝起來。
蒙人呼號出怪叫,從鞍旁抽出火把點燃高舉,火把在勁風中閃撲出獵獵的劈啪聲。
蒙人觀看洛桑吃喝,怪異地悄聲私語。
洛桑乍然停住咀嚼,側耳傾聽話意──
索默發出嗤笑,揚聲:「你不用費勁聽了,我乾脆告訴你,有人要你死,卻又不想讓你死得痛快,所以就重金懸賞,用蒙古傳統獵目標法子,把你當成圍獵的狼,從這裡到熱河避暑山莊,區間二百里,給你三天時間,你跑進避暑山莊範圍就算撿回一條命,因為誰也不敢帶兇器進山莊。這一路他們會用盡一切辦法獵殺,殺你的人提頭能領一萬兩賞金!」
索默邊說邊指蒙人群眾,不禁狂笑長吟。
蒙人焦躁勒韁,馬匹踏蹄揚鬃嘶吟。
「誰!誰懸賞殺我?」洛桑衝口問。
「你自己想吧,說了就沒趣味了!」
「是你!」洛桑戟指索默。
索默哂笑,齒縫中迸出獰聲!
「我要你死,就絕不會給你機會讓你逃。」
洛桑冷笑譏諷:「獵標有蒙古人的運動精神。」
「我殺你,不是運動,是解恨。」索默笑容驟斂,滿臉毒恨。
洛桑毫不退讓,嘴角發出冷嗤的聲音:「你殺我也搶不回高娃的心!」
「你住嘴,」索默厲吼,「再提高娃就割你舌頭,她現在在我的營賬里,已經是我的人了。」
洛桑眼眶迸出妒恨的怒火,索默得意嘿嘿獰笑,把一柄匕首擲在地上。
「狼有牙,虎有爪,這個就是你的爪牙,拿好了!」
洛桑彎身撿起匕首,怒目瞪著索默。
蒙人響起鼓噪吼叫,興奮得提韁跳躍,馬蹄亂踏,揚鬃嘶叫。
洛桑乘亂突地擲出匕首,匕首插在一蒙人頸上,隨即躍起扯下受傷蒙人,跨鞍抓韁踢馬躥奔,轉眼馳進黑夜中。
蒙人呼叫著策馬追趕,聲勢浩蕩。
索默嘴泛獰笑,轉頭觀察風向,傾聽蹄聲馳遠的聲音。
索默是烏珠穆沁旗的世襲台吉,並被朝廷冊封為錫林郭勒盟的王爺,轄領遍及察哈爾北部,幅員遼闊、牧草豐肥的土地,他的王帳奢靡豪華,搭建在一處沙丘高地。
主帳高聳,盟旗插在帳頂,兩旁兵帳連綿,氣派極為顯赫。
他馳馬奔到王帳前跳下,衝進帳門,一把抓起蜷卧在軟氈綿褥上的高娃,頓時高娃驚恐失色。
「我就知道你沒睡,是等消息吧!」他把憤恨藏在笑中,「好!我告訴你他的消息,他自由了。」
高娃眼中閃過喜色,卻面無表情,一派冷冰神態,好似事不關己。
索默齒縫中嘶出冷氣:「瞧,你打心底里高興,不過,別高興得太早──」
「你答應過我,我嫁給你,你就不再妒恨他,追殺他的!」高娃膽怯地顫聲說。
「我答應你沒用,是朝廷有人要擊殺他!」
索默鬆手把高娃推開,聲音中滿含幸災樂禍的欣喜,「還懸下一萬兩銀子的重賞,引來全蒙古的獵殺勇士,他絕對活不過這三天,說不定今天??就被砍下腦袋!」
高娃憂憤情急,臉色蒼白,眼眶溢淚:「我不信,我不相信??」
「你信不信都改變不了事實,」他見高娃痛苦,從心底湧起快意,「我準備了一個瓷瓶,等他死了,挖他眼珠子送給你──」
高娃陡地站起,把索默推開,索默正要暢笑,突見她從枕下抓出短刀抽刀刺向自己。
索默戛住笑聲,驚駭奪刀,尖刀已劃破她喉間皮膚湧出血跡。
索默痛喊:「高娃!」
高娃任由鮮血流滲,神情堅決地瞪望索默:「他死我也死,你想讓我活著,就先把他的命保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