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禱告
「嗨,老大!」
「老大來得真慢啊……」
「你小子是不是跑別的女人那偷腥去了?」
「你們……」
昆古尼爾望著眼前的科瑞、虜頓、奧戈和蓋洛四人,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我們也是賽爾茜小姐邀請來的。」害羞的蓋洛尷尬的笑道。
「安柏那傢伙呢,怎麼還不來?」這時候魯莽的虜頓突然想到了什麼,猛地一拍桌子,大聲叫道。
「他坐的馬車,走的慢點。」奧戈懶散的坐在椅子上,嘴裡還叼著煙斗。
「狗屁的貴族,臭屁真多!」
「這別人姑娘家,你們注意點……」蓋洛在一旁小聲勸說道。
昆古尼爾無奈的扶額。好吧,一直是這樣,不管走到哪裡,他都有這群「好兄弟」撐場面,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
「坐吧。」體貼的賽爾茜指了指蓋洛旁邊的凳子,笑嘻嘻的看著他,然後奉上紅茶。
隨著昆古尼爾的落座,賽爾茜去后廚忙活,大家開始各聊各的。虜頓拍著奧戈雄闊的肩膀,聊起城頭的武器鋪子。英武的虜頓爵士一直想換一套風光的行頭;奧戈則跟他講起那間武器鋪的來歷和古舊的歐爾王傳說;科瑞一言不發,但小小的眼睛咕嚕咕嚕的轉個不停,彷彿要把賽爾茜小姐的家裡的模樣刻在腦子裡一樣。不過昆古尼爾看一眼就知道,這傢伙只是想以後逢人吹噓,當作酒後談資罷了;只有蓋洛士兵官,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皺眉思考著什麼。
昆古尼爾向來不願探擾別人的心事。他坐在旁邊,察覺了異樣,但只是低頭盯著杯中的茶水。
本以為會是一場尷尬的赴約,好兄弟的到來緩解了場面,讓他有機會安靜一會兒,好好思索他自己的事。
畢竟兩天之後,就是「妖精的舞會」了。
本來很早他就收到了葉忒羅家族的邀請,但他一直沒有回復。他是弗林萊頓歷史以來最年輕的司令官,被光榮授予騎士爵位,按照貴族的規矩,成了一位上流社會的人。在軍中他有一些聊得來的戰友。這裡的戰友可不是虜頓、科瑞這些散軍,而是出身於教皇十字城堡的天命翼騎部隊。那是世界上最偉大的騎兵部隊,是守衛教皇的利劍。他曾隸屬那裡,是那裡的一員。
以他的身份,出席舞會完全沒有問題。但昆古尼爾一向不喜社交,尤其是那些貴族子弟。艱苦的家境讓他早早知道,所謂貴族,不過是些披著血統純正的皮囊,以高貴的冠冕施枷世人,以血腥的教條鞭撻萬生的猛獸。他討厭這群貴族,所以習慣性的遠離他們聚集的地方。
但是夏娜,他的妹妹夏娜還被管制於這群貴族之下,九年來他再沒見過自己的妹妹,只能提筆付諸思念。
臨近黑夜,守時的安柏爵士卻一直未現身。昆古尼爾當然知道為什麼安柏爵士會晚來。安柏?賽博爵士一直是個遵守規矩的貴族,昆古尼爾把他看作貴族中的例外。他熱衷社交,並在每個人面前表現得彬彬有禮,所以對待賽爾茜小姐的邀約,他不可能不準時。他必然是辦事去了,昆古尼爾猜測,他應該是前往弗林萊頓皇宮打探舞會的消息去了。
如果女神眷顧,她會隨著琪瑟亞公主出席這次盛大的舞會,屆時人們徹夜狂歡,他們兄妹倆有足夠的時間敘舊。
而安柏的目的,就是去確認最終的結果。
正當昆古尼爾沉思時,他聽見旁邊蓋洛傳來一聲濃重的嘆息。
「怎麼了,蓋洛?」昆古尼爾下意識的問道。
蓋洛輕瞟了他一眼,眼神中閃爍著為難。
昆古尼爾立馬察覺到了什麼,於是他微微一笑,不再多說。
隨後又一聲嘆氣,蓋洛看似思考猶豫了許久,才緩緩說出了原委。
「我母親去世了。」蓋洛士兵官盯著昆古尼爾的眼睛,「我可能得去投奔我在聖梅林的叔叔。」
昆古尼爾有些震驚。
他了解蓋洛這個孩子,比他小兩歲,但心智成熟,有當兵的天賦,唯一不足之處就是比較內向,但心地善良。昆古尼爾一直很看好他,嘗試把他引薦給很多軍長,但最後他也沒有猜到他這個優秀的下屬會去往聖梅林。
「是……跟隨聖梅林王爵的使團一起回去嗎?」昆古尼爾有些艱難的問道。
「是的,母親臨終前還給我安排了婚事,我得趕趕時間。走最快的奧洛大道,半個月即可抵達。」年輕的蓋洛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他低著頭,昆古尼爾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道是笑還是難過。
昆古尼爾啞口無言。此時他作為蓋洛士兵官的上屬,應該說幾句祝他前程的話,送上禮貌的祝願。可那些狗屁一般虛偽的話到他的嘴邊卻說不出來。他想擁抱這位優秀的戰友,拍拍他的後背鼓勵他一句,卻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手臂懸在空中,遲遲收不回來。
「那就祝你……福音常在。」昆古尼爾乾澀的說道。
「福音常在。」蓋洛露出了傷感的笑容。
昆古尼爾用手拉拉衣領,這沉重的氣氛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這對蓋洛來說是好事啊。他心裡對自己說道。優秀的蓋洛?艾伊戰士回到故鄉,他會迎娶故鄉的新娘,過上幸福的一生,而他又在擔心些什麼呢?
或者說,他現在還有資格擔心別人嗎,明明連夏娜都不能……
昆古尼爾有些痛苦。他豁然起身,想走出門外透透氣,可一開門,燦金色的日輪便照耀他的全身,他看見不遠處,那個美麗的女人在夕陽下忙碌,青色的綠蔬在她手裡翻轉流連。他鬆開緊鎖的眉頭,不禁放下緊繃的心神。
他抬頭望向天空,那裡瀰漫出大片的橘紅。這時候他就像回到小時候一樣,什麼也不用細想,依舊迷戀深邃的星空。星空是值得思索而誠實的東西。它永遠不會回答你,所以它永遠不會欺騙你,有著磐石一般恆久的堅誠。
等他回過神來,天空已經漆黑一片。日輪沉入海底,轉向西方的世界。賽爾茜不知道什麼時候忙完手裡的活,手裡像拿著什麼東西。她興奮的跑到昆古尼爾的身邊,向他驕傲的展示。
他仔細一看,是一個劣質的十字架。
那是一個十分粗糙廉價的木製十字架,昆古尼爾猜測其材質應該是隨處可見的樺木或者杉木。十字架上的雕刻簡陋,看光澤和磨痕都可以判斷出使用的年代久遠。昆古尼爾自己也有一個十字架,不過那是教會頒發的榮譽象徵,是由黃金和秘銀打造,價值千金。昆古尼爾曾經歸屬教會,但他不像其他人虔誠的信仰聖福音教。但他知道賽爾茜小姐的親生母親是個聖福音教徒,也許正是這個原因,賽爾茜小姐才會在飯菜做熟時先進行禱告。
「這是我母親留給我唯一的東西了,尼爾。」賽爾茜落寞的說道。
昆古尼爾接不上話。他的母親去世的早,他甚至沒有記住媽媽的模樣。他不像賽爾茜一樣,對母親有著痛苦的回憶,所以他無法感同身受,然後說一些不痛不癢的話來安慰她。
所以他選擇了沉默。
「和我一起來禱告吧,尼爾。」賽爾茜露出釋然的笑容。
「我從來不……好吧。」
年輕的賽爾茜小姐坐在灑滿月光的杉木桌前,她面頰微紅,額頭的碎發被汗水濕透,肌膚閃爍著冰一般的質感。她雙手合十,緩慢的閉上眼睛,虔誠的高舉母親遺留下來的信物。
月影閃動,昆古尼爾與她相隔甚近。他能看見賽爾茜的臉上汗珠的滑落,數清她的睫毛,捕捉到她眼底的哀傷。但當賽爾茜回以目光時,他又下意識的看向別處。
他設身處地的一想,如果此時把他換作別人,換作聖喬納羅城裡城外任何一個血氣方剛的男人,都難免會對眼前這個女孩心動。是的,氣氛正好,燈火暗滅。此時的他大可以一步上前,順其自然的牽起女孩的手,說盡溫柔的話語,討得女孩的歡心。沒有女孩會拒絕一個如此年輕的司令官的愛慕,更何況只是一個聖喬納羅郊外一個木屋裡的農女。他不是沒有想過這樣的故事,但他沒有去做。
的確,賽爾茜小姐的容貌受到了聖喬納羅人的追捧和喜愛,而科瑞也有意無意、不止一次的暗示過昆古尼爾,賽爾茜是喜歡他的。昆古尼爾捫心自問,自己對美麗的賽爾茜小姐是有感覺的。但昆古尼爾卻始終無法確定自己,無法確定這違逆的內心。
自己對賽爾茜的這份感覺,到底源於男女之間單純的情愫,還是來自自己看到賽爾茜的遭遇,心生憐憫,萌生出如同對待夏娜一般對待賽爾茜的感覺?
或者退一步來講,是妹妹夏娜犧牲了自己才換來他昆古尼爾如今的身份。沒有自己的妹妹,他到底算得了什麼?而賽爾茜小姐喜歡的,究竟是高高在上的司令官昆古尼爾閣下,還是一無所有的異類「鶴迦」?
如今妹妹身陷宮中,他卻在外逍遙,他問自己,他真的有這個資格嗎?
昆古尼爾看著眼前的賽爾茜,竟不自覺的流露出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