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飯(15)
早晨剛醒的時候,天還陰晴陽缺。JACK講中午不下雨,結果就沒有了雨,連水泥地都幹掉了。
我們坐著花圃邊,喝著塑料瓶里的水,聽有遠處而來的滑輪聲。
花圃的小樹後邊就是馬路,彎彎曲曲的一條雙向車道,車開來,轉彎時「呼呼」地快。有來有往,一個方向往圖書館那裡去,另一個是彎過這裡朝著東邊眼下不遠地、輕軌橋下穿過後,從一個丁字路口,匯入另一條東西方向的馬路,然後變成沒有。
我知道那個丁字路口。
我好幾次路過那裡,從那裡走過。
那個丁字路口就在非常不遠的地方,兩邊是輕軌堅實的橋墩,那上邊剛好也是輕軌的一個拐彎,拐幅沒有下邊的馬路大,大概是怕輕軌像公園裡的慣性滑車,轉彎得太快太嚇人。
輕軌,從大商場那一站過來時,經過我們身邊,車廂是靠遠離我們的南面的那一側,轉過這個彎朝著東南方去,這個沒有什麼。如果是從另一個方向來,輕軌橋上是我們這邊,經過這個彎時,有幾根連起來的鐵欄杆,會發出均勻的「嗡嗡」、「嗡嗡嗡」聲,聽上去很像管風琴。當人流高峰期,四節車廂變成六節時,管風琴聲也變為「嗡嗡、嗡嗡、嗡嗡嗡」。
奇怪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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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兩條並排長凳上側躺著,歇息到下午。下午的風由暖變冷,抬頭看時才發覺原來是雲層金燦燦的裂口聚攏起來,輕軌橋下邊重新變成半灰半白。
從昨天傍晚后就一直沒再下過像樣的雨,到現在地上完全是乾的。
午後不久來了個十幾歲的男孩玩滑板,他瘦高,技術似乎一般般,簡單的下池子和上坡沒有失誤,但當嘗試平地翻版卻好幾次都沒成功,打了幾個趔趄,倒是沒至於摔成狗啃泥,滑板「嘀哩呱啦」地翻滾在水泥地上,撿起來繼續耍。
我把仰著的身子支起,向前慢慢弓下腰,把下巴放在支在大腿的兩手上,饒有興緻地看他玩。男孩很友好,發現我在看,靦腆地撓撓他那頭棕色的捲毛,抬手給我揮揮手禮貌地打了個招呼。我微微直起身點點頭,開心地笑了笑,然後彎回腰下去,把下巴重新放回胳膊頂在腿上的手裡。
越看越入迷,儘管我是完全一竅不通。回想起以前電腦里的綜藝節目、電影和電子遊戲,大概相比那時坐在電腦桌前,絕對不會想到街邊的練習滑板的「現場直播」更為生動,更加引人入勝,放佛,我自己也在玩著滑板,在替每一次翻板成功與否,煩惱與糾結。
我們就這樣歇息了很久,約翰問,「三點多,走吧?」
「三點多了?這麼快。」,我心裡想著。
JACK一躍而起,
「走!」
說是走,話音落去許久也不見動。他倆的關節像是很長時間沒有維護,上過潤滑油,在沒有厚棉被的保護下,冰涼的空氣里,同樣的姿勢擺的久了一點,腿腳關節「吱吱嘎嘎」地劇烈作響,卻不見實質性動作。我從凳子上一躍而起,把三輛車頭推到人行道邊,等他們。
輕軌車,又一輛從那上邊駛過,是四節車廂,「嗡嗡、嗡嗡嗡」地奏鳴。
兩雙手分別搭在兩輛車上,已是下午兩點后,他倆卻朝著「管風琴」拐彎的東南方向推去。
我隨他們,在跨過兩條街后,然後又往北走了兩條街區,路過幾幢兩層矮公寓后,有一間肯德基。這個肯德基是矮矮的一棟獨立平房,旁邊二三十米里沒有與它相連或是緊挨的建築。
它孤零零地獨佔一塊地,北邊是三車道的一條大馬路,另外三邊全是長條形的兩層矮公寓,好像家裡過年時才打麻將的桌子上,剛碼好了麻將牌,正等著擲下骰子的其它三面「對家」的麻將牌樓。
這麼多天里還是第一次向東走得這麼遠。JACK講天暖的時候,他們經常來。
他說肯德基的雞塊做出來后只能擱在暖箱里烤不到一個半小時,就得扔掉。這店11點開門營業,12點半至1點間肯定有扔掉的炸雞,但那時店裡的垃圾桶不會滿,不用出門扔到外邊的大垃圾桶,說完他指了指那隻大垃圾箱,看上去甚至比我們睡的超市後巷的那隻大的還要大一些。
「一天營業扔出去的第一袋垃圾里往往是午後閑暇時,裡面多少有一些地上掃進去的渣子和灰塵,說不定還有不小心掉的生肉和薯條。油炸的玩意一旦卷上了塵土真是洗都洗不掉。」
「吃了硌牙!」
他一咧嘴,嘿嘿地笑。
「傍晚快忙起來最好,現在的天光,四點前吧。該把下午的扔掉,準備晚飯了。」
他講下午不忙,烤箱里還是要備一些東西,到了傍晚前,沒有賣掉的肯定要扔掉,準備新的給晚飯。下午不忙,地上掉的渣也少,運氣好的話,有炸雞吃,還沒有塵土。
垃圾箱在肯德基那幢小平房的東南邊,唯一能看得到這裡的除了那扇開車點餐和取單的小窗,沒有其它窗子了,但需要人從裡邊把頭伸出來才能瞧見這裡。其它附近的居民樓因為有周圍梧桐樹遮擋,即便是沒有葉子,橫七豎八的樹杈影響了視線。這個垃圾箱為了不讓亂七八糟的人往裡扔東西,到了晚上便會上鎖,白天里可能為了扔東西方便,乾脆不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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撿過不少次紙殼箱,我是有經驗的,這玩意的金屬蓋子十分沉重,我和約翰個子不矮,站在地上用手掀起撐著。那蓋子一人多高,JACK就靈活地爬進手推車,從上邊翻了進去。我踮起腳往裡頭瞧,看來這幾天垃圾不多,大概是垃圾車剛收過不久,顯得特別深。
我縮回頭悄悄問約翰要是我們撒手,這傢伙自己出的來嘛?
他「哈哈」地笑,說可以等垃圾多了,爬高點翻出來。
這種垃圾箱不跟回收紙殼箱的那種,有一條小縫可以把拆分壓扁的紙殼板塞進去,四周都是鐵壁,要是沒有蹬腳的地方,蓋子又重的很,關進去可能就得好幾天。
JACK左摸摸、右摸摸,拎起一直特大黑塑料袋,使勁地舉起,推過箱沿,我們接過,他又撿了一隻小一點的推出來,然後拾了幾隻垃圾袋壘成墊腳的,站上去準備爬出來,約翰撐著蓋子,我爬進推車上稍稍拉了他一把。
塑料袋又黑又厚,JACK的車裡放一隻,我的車裡放一隻。無論裡頭有啥,分量是不輕,看來東西不少。
我繞去小房子前邊,看看究竟這麼點大的店究竟是啥樣。前面不同後面,兩面幾乎落地的玻璃窗,一張長條桌挨著,三隻高腳椅,三四步距離就是點餐台。這樣的前廳,前來購買的顧客基本上是付完錢直接取走。
我們走著,推車朝著來時的方向,慢慢悠悠。JACK說這樣特別好,每次從這裡翻走得垃圾很少有前廳客人吃剩扔掉的。
路過圖書館時,暮色漸濃,一樓的大廳日光燈里人似乎很少。JACK去大門外的煙沙上撿煙屁股,約翰歇住腳,喘粗氣。要說,天漸暖起來,他喘粗氣喘得卻像個有咽喉炎的深秋入冬那般,咳不止時,上不接下氣。後來的日子裡也是,不喘而已,喘起來放佛要把嗓子眼喘掉到地上。
我說,「你粉塵過敏嗎?」
他「嘿嘿」笑,認真地說,「不是。」
我和他站著,看JACK弓著腰、十分認真地檢閱那些煙沙上的煙屁股。他說他討厭抽煙抽到二指以下長度的「屁股」,上邊往往口水很多,濕得很。我想想是挺噁心,就問他,
「沒想到你也有噁心的時候。」
「屁話!」,他繼續認真地撥弄那些煙沙上的「屁股」。
那些高檔次的屁股們被他一一撿入他懷裡捏出的鋁製煙盒裡。他拿出「一根」插在剪過孔的圓珠筆帽上,點燃了吸上一口,咧嘴笑,露出一口歪七扭八的、豁掉的牙縫。我忍俊不禁,看著站在圖書館門外的他,扭過身的那張臉,再想想剛剛,才從垃圾箱里爬出來的時候,頓覺得他那蒼白的臉,放佛是染上了某種疾病,那間肯德基的小房子放佛不是一般的小房子,是附近醫院救治不好的病人,送到那裡分裝、腌制、處理一下,油炸了、包裝好,以低廉的價格賣給附近居民,回饋社會;而JACK很可能是某個治不好的病號,又因為什麼原因,比如身上沒肉,光有骨頭,僅有的肉里香煙味又過重,於是就賣得不好,只能被扔掉,抬到店外頭扔進垃圾箱里,上鎖。他非常幸運,被剛好路過的我和約翰翹掉大鎖,撐開沉重的金屬頂蓋,把他給放了出來。
他激動得很,以為這輩子就再見不著天日,像街邊的流浪狗,被路過的流浪漢湊巧看上,被允許「跟隨」,並一同「離開」,流浪狗不嫌棄流浪漢身上濃郁的昏臭,流浪漢不嫌棄流浪狗背上有一塊沒一塊的、沒毛的賴疾,露出慘白的皮。一同走的,湊一起久了,腐爛的昏臭也就沒多大差別;不過,氣味與氣味之間,從不同的物體上散發出來,懂行的非常能聞得出來層次的不同,就好比三天腐爛的,和三百年腐爛的。
我想著那兩隻黑色垃圾袋裡的東西,想著,再這樣想著「腐爛」,就再也無法期盼那裡頭翻出的東西能叫我咽下嗓子。可是,卻又不能阻止天花亂墜的亂想,天曉得那兩隻塑料袋被撕開,會不會流出黑色的流質液體,腐爛得臭得流湯的炸雞腿。
翻過煙沙,我們把手推車推到北門外的草地邊,把垃圾袋拎出推車。
坐在沙濾水邊的長凳上,我腦子裡胡思亂想,「要是有一隻完全沒有被咬過的雞腿,我一定要搶過來,擺在我面前,哪怕只是端詳一下,聞聞也好。」
「真希望垃圾袋裡有貨。」,他倆也摩拳擦掌,放佛祈禱后,欲劃開彩票的刮漆。
我們急急忙忙地把塑料袋放在草地上,使勁地撕開厚重的袋子邊,其中的一支裡邊儘是些小塑料袋,大概是用來包裝冰凍的生肉或者其它的啥東西,裡面還有一把「生鮮」薯條,兩塊裹了麵包糠的生雞肉;而另一隻袋子撕開后,里的東西就要養眼得多,好聞得多。我們的戰果是炸雞腿一隻,炸扇形腿根六塊,全都都完好無缺,沒有粘上渣子,一包薯條幾十根,和一隻不知道用沒用過的裝漢堡的紙盒。我們一人拿一塊蹲著往嘴裡送,狼吞虎咽地。這些讓電熱保溫爐烤乾掉的雞肉還真是硬,雞皮粘合進雞肉里,牙齒咬上去,就沒有本該又的酥皮嫩肉,簡直比凍硬的麵包還難以咀嚼。怪不得過了時間的、依然有賣相的炸雞要被扔掉。薯條自然不用講,一樣,捏幾條塞進嘴裡,又干又硬,勝過牛皮糖。
我啃完一塊,艱難地咀嚼了幾根薯條,努力咽下堅硬的炸肉,把骨頭一扔,想也沒想毫不猶豫地又拿了一塊炸雞,齜牙咧嘴地啃。約翰把那隻唯一的雞腿給吃了,不知道那腿味道如何,是不是皮也干進了肉里。
我還沒咬第一口,就見JACK的第二塊已經啃掉一半,原以為他那口爛牙啃起來會咯嘣掉。
我們給艾迪留了一塊雞和一大把薯條,裝進那隻紙盒,然後扣上,放到他手推車裡的最下邊。
這頓飯儘管談不上飽,還是比預期滿足,畢竟這些炸雞和薯條都是一手貨。
時間還早,我們就往滑板場走,去那裡看看,順便喝點水。
肚子里有了點油水,身上頓時有能量,才走不到一條街區,身上汗津津的,我不得不拉開大衣拉鏈,又走過不到半條街,乾脆脫下來卷好放進手推車裡。手推車裡還有剛剛掏剩下的兩隻黑色垃圾袋,重新紮好了口。我問JACK,要怎麼辦,那麼大?
他說超市背後的垃圾箱隨便扔,空的很,沒問題。
對,是沒問題,我怎麼忘了那裡。
我在運動場邊喝了好多水,腸胃不太適應突如其來的油水,腦子就發懵,靠在木凳子上歇息發獃。
滑板場里有了不少玩滑板和直排輪的,七八個耍在池子里,五六個坐在外邊地上,書包散落一地,裡頭的耍得有模有樣,摔了跟頭也不驚,外頭坐著的聊得正歡。
輕軌拐過這邊彎角,奏響管風琴,這種樂聲,隨漸暖的傍晚,曲調揚得悠長,夜幕變得綿柔。
打了個嗝,一股難聞的味道返上來。我問JACK,
「前兩天吃的麥當勞漢堡,是不是也這麼樣翻垃圾桶翻出來的?生菜和肉餅都那麼硬,粘一塊去了。」
「屁,買來的。」,JACK說。
「買?真的嘛,用買的?」
「廢話,有折扣。漢堡哪裡撿的了,嘿嘿。」
「大甩賣。」,約翰說。
「一塊錢漢堡!」,JACK講。
我在想「一塊錢漢堡」好熟悉,在哪裡見過。想了很久也沒想起來,後來突然有一天路過麥當勞的開車買餐,看見喊話的燈箱廣告牌,最醒目的地方畫著漢堡,寫著上午11點以後供應一塊錢芝士漢堡、一塊錢雙肉餅漢堡和一塊錢雞肉小漢堡。
「幾點了?」,約翰問。
「快四點了。」
「那走吧?」
「走吧。」
我們齊刷刷地站起身,在一片滑板聲里找到各自的手推車,離開。我覺得有目光往這邊瞟,稍稍感覺有點不好意思,臉一紅低著頭往外推車。
「艾迪呢?去了哪裡?是不是該回來了?」
我們推著車,我心想,
「JACK他倆剛剛在講的『快了』,會不會是說他。」
歇息過後的身子懶洋洋地使不上勁,手推車沒有前進的動力,車筐下的輪子被每塊石板的橫溝縫隙帶歪,於是車就歪歪扭扭地走,吱吱嘎嘎地顛簸。
輕軌在上邊走著,偶爾有車來車往,反倒是在下邊聽得不如一側外的馬路那邊聲響那麼大。我抬頭看輕軌橋外灰濛濛的雲層間有一塊黃燦燦的,那大概就是現在的傍晚沒有那麼冷的原因,早春的日光遲早要照到地上,叫冰涼變得柔和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