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自(3)
臨近早晨的屋檐下,水泥地變得乾燥,紙板里的空心氣柱被我壓扁發出咯吱咯吱聲,鼾聲,卻在他們一同側過身去后,霎時寂靜,耳邊也終於沒了嗡嗡聲。恍恍惚惚躺著一夜未眠,實在也想不出該干點啥,直到我彷彿從超市的後門縫聽見裡頭有人講話;於是,輕輕起身,把毯子胡亂摺疊好擺進手推車,去了前邊超市大門。
我穿過蔬菜和堅果區,徑直走到後邊上貨區邊的廁所,彷彿一個上早班的員工那樣隨意。我站在小便池邊,把那玩意掏出來,擺了個舒服的姿勢,將一夜無眠一掃為快。
水池前的頭頂上有一塊非常大的暖風出氣孔,我脫掉羽絨服和夾克衫,用洗手液洗過頭髮、臉和脖頸,仰起頭讓風吹,不免覺得飄飄然。
放空后的肚子,咕咕地叫個不停,它們大概是同樣一夜未眠,鬧起情緒。我伸手套兜里的零錢,墊了墊又放回去,走去散裝食品區拿了幾隻塑料袋,來迴轉悠幾次,分別兜了一些辣花生米、干杏仁和烤香蕉干,假模假樣地分別寫了散貨付賬編碼,提著去了其它貨架區,聽說散裝食品區的攝像監控更多,看來都是唯恐顧客不自覺,我抬起頭找不到監控在哪裡。烤乾的堅果吃起來彈壓脆嘴,很爽,但用來填肚子就十分不舒服,油膩膩的脹氣,打起嗝沒完沒了。
我比較「老實」,沒有全吃完,肚子填得差不多又解了嘴饞,就把每袋裡剩下的一點買了,還特意買了一塊未切片的長麵包,為了欲蓋彌彰,不讓收銀人懷疑我只買的那一點點堅果,只可惜,我沒有找到隔夜的麵包,不然還可以少給一半的錢。
結過賬走到門口,聞見兩邊店裡熱氣騰騰的咖啡味,突然很想喝一杯。我掏出零錢買了四個小杯的TIMHORTONS,按進杯托,一手托著,另一隻手拎超市的塑料袋。
這座環山靠海的城市要比大山脈另一側的內陸地區暖和得多,冬天幾乎只是陰天下點雨。我以為二月過半了,最多也不過就這樣,無非雨多些少些,當我端著東西走到門口,超市的自動門「嘩~」地向兩旁滑去時,幾片雪花飄了進來,在門屏暖風下激靈地抖動、旋轉、飄散化去。
我忽然呆住了,一直站在門旁的屋檐下,望著外邊。
「怎麼可能?這麼快就白茫茫地鋪滿一地。」
雪下得很快,「唰唰」地落,雪花很大、很漂亮。沒一會功夫便厚厚地從不遠處圖書館的北門地上鋪到這邊的屋檐下,許多雪花沒有碎,那樣輕輕地一個疊一個地摞著,一點點的風就可以揚起它們,重新又飛回天空,像秋後山間的蒲公英;然而,卻一點風也沒有。
手裡的咖啡紙托盤變重,我才想起艾迪他們很可能醒了。剛下過的新雪並不滑,我還是非常小心不讓手裡這點東西因為跌跤摔到地上。
我走過TD銀行,轉過拐角到了後巷,繞過橫在巷子中間的垃圾箱,後邊空空如也,沒有艾迪他們,地上的棉被、紙殼箱不見了,手推車沒有了。
我站著發了一下愣,只是一下子,就扭頭出了巷子,朝兩條馬路外的圖書館走去。我依舊走的很慢,亦步亦趨,怕摔跤。雪鋪得比剛剛更厚,邁出的褲腿捲起最上層雪花,它們輕輕飄起來,慢悠悠地盪著。我前後門全看過,沒有他們仨;於是就坐在外邊的水泥長凳上,是大前天晚上我們睡過的北邊這個正門的外頭。圖書館離開門還早,可能要等上好一陣子。後腦勺有風吹來,雪被從地上捲起碎成了雪紗,
「稀里嘩啦」地噴在羽絨服和身邊的塑料袋上。
我不知所措地從托盤上拔出咖啡,一杯接著一杯一口氣全喝了,又用手指從熟料袋裡撕下幾片麵包塞進嘴裡咽下肚,打了幾個嗝,頓時覺得身上暖和許多,吃完了堅果,把麵包用手擠扁,塞進外邊的大口袋,站起身百無聊賴地離開圖書館,找附近街區瞎逛。
灰白的早晨,馬路上有了車來車往,輪胎「咯吱咯吱」地把雪碾成雪泥,又「咯吱咯吱」地刨它們,在上面打滑。雪,仍然滿天飄散,將路邊和小區矮樓間的樹杈與灌木叢包裹起。路口上架空的輕軌過去幾趟空車后,人們陸陸續續地從周圍的公寓走出來,穿著各式衣服,各種不同的鞋子,鐵頭工作靴、正裝皮鞋,長靴和球鞋。那些鞋子帶著它們的主人們忙碌地三步並兩步奔向各自的一天,他們凌亂的腳步把剛剛還毛茸茸一塵不染的絨花皚皚的毯子踏成一片狼藉。這些公文包、書包、手提包和布袋子的人,踏過行色匆匆的早晨,晚時又要從四面八方重新匯聚小街上,熙熙攘攘地歸巢。
每天綵排兩遍。
雪下過的早晨,拋下那麼多「累贅」,原以為雲會變淡,卻愈發壓得更低,彷彿時刻要掉下來似的。
「圖書館差不多開門了吧。」
我從街區里走出走到輕軌橋下,打算順著下邊長長的人行道往圖書館走。橋下風比較大,吹在臉上引得鼻子里擠滿鼻涕,我不好意思擤鼻子,只好一直抽吸,走了太多條街區,臉上淌滿汗。我口袋裡沒有紙,只好用袖子靠身體的那一側擦了又擦。路上的人雖然一個也不認識,可還是覺得十分狼狽。
快到圖書館前,迎面走來一個華人女孩,她背著雙肩包,穿一件淺紅色帶帽子的羽絨服,灰色運動休閑褲,一雙紅白色的喬丹鞋在白茫茫的視野和人群里顯得很扎眼。我偷偷看了她幾眼,她的眉毛和眼睛,她好像剛好斜眼掃了一下我,嚇得我趕忙挪開目光。她腳步稍稍慢了點,要走過我身旁時,從口袋掏出耳機,塞進耳朵。我看見她耳垂上的耳釘非常大,沒有陽光的早晨,微弱依舊有光芒閃爍。她撩了下一頭粗直的烏黑長發,用手翻上大衣帽,漠然地踩著一些人才走過後有落下的新雪,朝某個方向,從我的視線里踏過,消失在身後。
隨後,身邊更多的人擦肩而過,淹沒和消失在人潮里。我停下來像個異類站在原地,身旁的人潮沒有停下流動,彷彿不歇、涌動的水,向各自的方向與前途奔流。
雪落得更大更密,飄落所有人的頭上,把地上熙熙攘攘的腳印重新填上。終於,不久后,行色匆匆的人群一下子便散去。漫天飄灑的雪花在內陸城市裡稀疏平常,我卻頭一次聽見它們有了言語,交頭接耳,「唦唦」地,脆生生地。
回到圖書館不見他們,又去了超市背後,仍然沒有,地上空空如也。我以為至少可以在超市背後度過兩個日夜,實在搞不懂他們去了哪裡,也想不出來我該去哪裡。算了,還是先去圖書館呆上一陣子,看看情況再說,也許他們不會走遠。如果,晚上還沒有他們,我就去超市背後,從回收垃圾箱里多撿些紙殼箱蓋在身上,一晚上保暖肯定不成問題,那邊避風避雨,沒有人來人往。
「嘩~~」的一聲,自動門滑開。我在門口地毯上剁掉鞋子上的雪,脫下羽絨服,將走了一早上的汗氣的頭髮摸順。從廁所出來后,我順手從書架拿下一本書,側封上豎印著優美的字,在二樓找了個沒人的角落,攤在學習桌前看,扉頁還沒讀完,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這一覺沒有夢,只是酣睡。臉朝下伏著睡,通常沒什麼鼾聲,我也許連喘息聲都很細,醒來時,周遭座無虛席,附近的人仍在專心做自己事,完全沒有在意。我迷茫地看著桌前自己合上的書,彷彿與我一同睡去,它講了一個故事,我沒聽懂,所以無夢。
睡過一覺,體力恢復不少,肚子開始鬧情緒。我連打了兩個哈欠,推開椅子站起身,去一樓喝下幾大口凈化水,突然就沒有那麼餓。
我應該睡了六個來小時,圖書館牆上的時鐘顯示四點多。當走出圖書館大門,一股寒冷襲來,已不下雪的烏雲有了白邊;雖是近黃昏,卻比早晨時明朗一些。輕軌橋墩另一側的三層矮公寓,房頂冒出的煙霧比白天里濃厚得多,大概預示著夜幕正來臨。我回去圖書館大廳又喝了幾大口水,然後走出去,沒有回頭。
熱烘烘的暖氣這般令人戀戀不捨,我卻得提前適應夜裡的冷寂。
雪,悄悄又落下。無去無從的我,這麼就回去超市背後有點太早。我依稀還記得早上走過的路,就順著附近的街道重新走一遍,消磨時間。
傍晚了,輕軌站和公交站下車的人漸漸多起來,和早上不一樣,這時候的他們是自早晨散去,又重新聚集於此後朝四面八方回家。我像早上那樣站著,看他們往各自的歸宿而去,心裡更加地無所適從。
身上有一點涼,在這個時候我卻想起早晨那個身著灰色休閑褲、喬丹球鞋、紅色羽絨服的烏黑長發女孩,或許那身不一樣的裝扮,還有耳垂上微微閃爍發亮的耳釘,在這樣黑灰色的夜晚來臨前,是一抹鮮亮,一種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