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6 章 南洋來信

第 396 章 南洋來信

「占城國王對我們在占城港附近開荒的想法非常積極,並且再三言明不會向華人征農稅,本地的華商也向我們介紹了占城港這裡的稅收來源——主要來自於商戶,漁稅,還有國王在港口自己的貿易,占城王室本身就是占城港最大的供給商。他們也不向城外的村寨征農稅,國王的日用由自己的莊園提供……嗯,黃小翠的視角在擴大。」

「這主要是因為過去數百年來,占城王室的影響力逐漸式微,安南人開始管理占城港外的稅務,但是最近幾十年間,安南一主爭雄,沒有餘力再顧及這些深居腹地的村寨,去向他們徵稅往往是得不償失的。村寨的主權主要看每年頭人的朝覲對象,朝覲時,頭人會獻上一些禮物,這就相當於是稅收了,同時獲取一些必需品,比如鹽和瓷器,這對於村寨土人都是非常貴重的東西……」

「現在,占人想要乘著安南衰弱的機會重新崛起,能否獲得華夏的支持也就至關重要了,再說,華人的勤勞、勇敢、聰慧,在占人心中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華人雇傭的占人,也比本地的土人要會種田得多,農耕技術經由華人而得到擴散,增產的作物又引來了更多百姓,讓占城港在過去百年間還保持繁華,儘管不收農稅,但占城港也能享受到城市重新繁華起來的好處……」

「占城港的確是華夏入局安南很好的跳板,我的建議是,在此地做種植園的布局,可以採用燒荒的方式種植橡膠林,五年後一定能得到很好的橡膠,此外還可以種植甘蔗,布局蔗糖工廠,白糖是飽受所有人喜愛的貿易品,而且戰略地位又不算太過重要,即便工廠受損,技術外流,對我們的經濟戰略也不會有過大的影響……張宗子什麼時候對政治也這麼有心得有興趣了?受了誰的刺激?」

「此外,我建議對土著占人展開掃盲活動,發展漢語教育,這裡大多數土人——甚至不該叫他們占人——對於自己的民族身份都毫無認可,他們只是生活在占城港附近,便自然地成為占人。他們既不知道自己的血緣從哪裡來,也沒有成型的文化,在村寨中流傳的神話主要局限在統治家族之中,但是對指導生活沒有太大的意義,這些居於內陸的土人過著相當原始的生活。」

「既然如此,他們會非常自然地被轉變為華夏人,華夏人教他們說漢語,認漢字,教他們種田,並且教導他們種種規矩,只需要十餘年便可以完成轉變,他們會認為自己是華夏人,自己所居住的地方是華夏的領土。當一個人年紀還小的時候,他接受到的教育,對他來說就是世界的真理,至少在我看來是如此的。」

「有一點是很有力的證明,那就是在下南洋的船隊中,年紀小的水手,那些十一一歲還是文盲,在買活軍手裡得到了教育,看著報紙長大的新水手們,他們明顯要更服從管理,而且對於楊梅瘡的畏懼心要比老水手嚴重得多,那個南洋駙馬庄長壽,甚至因為被綁架而得了『疑病症』,總懷疑自己染上了楊梅瘡,現在把自己封閉起來,甚至不敢和別人靠近,害怕因為一個眼神接觸就把自己身上可能有的蒼白螺旋體給過到了對方身上……笑死人了!張採風使文筆可以啊!」

「對於上層來說,轉化自然就沒那麼容易了,但上層不是需要考慮的重點,買活軍依靠的從來都不是權貴,而是勞苦的百姓們,只要土人們能夠支持我們,那麼,開拓工作的勝利就是一種必然。」

「我唯獨的疑問就是,土人們是否願意擺脫現在原始的生活,進入到文明之中,雖然在我們看來,他們的生活艱苦而悲慘,但痛苦源於要求無法被滿足,而要求是否又是被文明培養出來的呢?」

「譬如說,我們都覺得成年人只能活一十歲、三十歲是一件慘事,但真正身處其中的土人,會否認為這是生命自然的輪迴,他們到底有沒有被教化的需求?這是目前無法得到答案的問題,因為並沒有會說漢話的土人翻譯,而本地的華人通譯非常看不起內陸的土人們,他們所熟悉的占人城民,倒是和華夏人沒有太多的不同,也渴望長壽、富裕、飽足和安定。」

「只能說,希望可以被教化的土人百姓佔據大多數,否則,他們對於我們的工作也會是很大的妨礙,但不論如何,在占城附近,沒有什麼能阻止買活軍的勢力,他們的武力幾乎不值一提——占人打不過安南人,安南人要靠弗朗機人和紅毛番的勢力互相爭鬥,而弗朗機人、紅毛番都打不過我們買活軍。所以這裡的強弱是很明顯的,最次的選擇,是對占城港附近的敵人進行□□消滅而不是轉化,不過這是效率較低代價也較高的一條路,能夠和平開拓當然是再好不過了。」

「這就要說到和平開拓的手段了,在南洋之行中,我總結出的一個結論,是和指導精神相悖的,那就是,我認為對於大多數南洋的文盲百姓來說,他們並不具備非宗教掃盲的條件。宗教是開化南洋必須之物,對六姐的神化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結合我在壕鏡對洋番的採訪來看,華夏百姓業已在數千年前就進入了南洋、西洋等住民尚無法理解的領域——自春秋戰國時至今,宗教從來無法完全指導華夏百姓的生活,宗教只是百姓的一種參考與娛樂,民間遵循著自己的思考進行生活、學習與生產,這和別處的所有宗教都是截然不同的。」

「華夏百姓不會受到宗教的矇騙,華夏一向就沒有貫穿全國的統一信仰,如果要總結的話,華夏百姓自發地按宗族而生活,而除此以外的所有區域,似乎都是以宗族為單位,在宗教的指導之下生活。

宗教代表了所選擇的生活方式、政治立場,我們無法在百姓們沒有離開這個階段以前,推行無神教育,對土人的宗教佔領是不可避免的一步,只有通過宗教讓他們獲取知識,進入了文明階段之後,才能讓他們離開宗教,否則,他們壓根就無法理解我們的教育,不用一個宗教取代另一個宗教,那麼他們就永遠無法從上一個宗教愚昧的規矩中走出來。

這些規矩包括了血祭、殺俘、搶劫,宗教的一大意義是讓這些行為充滿正義性,我們只能用一個先進的宗教將這些落後的宗教擠壓出去,再對下一代施以正確的無神教育……」

「鄭地虎、黃小翠、張宗子、於小月、李國芝,嗯,還有連豪生、毛金花、郝大陸,甚至宋玉亭、徐地主,原私鹽隊的劉忠……」

壕鏡新建成的海關衙門內,謝雙瑤盤點著一疊疊的信件,在各人的信件上圈點著自己認為有靈氣,有觀點的話語,同時又取過了一旁統計信件觀點的紀要表格看了起來,「都認為宗教是教化南洋繞不開的東西,也都認為占城是最理想的開局點,看來,占城的局勢不是一般的好。本地的防護非常鬆弛,以至於所有人都在這附近開展田野調查了。」

「理由也都還是挺充分的,主要是當地的開化程度實在是太低了。」

馬臉小吳還在忙碌地抄寫著信件,邊寫邊說,她身邊放著剪刀、漿糊,和各種尺寸的排筆——謝雙瑤現在每天收到的信件至少也是數以百計,這還不算公文,她要是一封封細看的話,一天就幹不了別的了,因此秘書處這種對標翰林院、內閣的機構,規模也正在迅速擴張。

馬臉小吳如今率領了一十多人的秘書班底,他們都是不會插手謝雙瑤的起居內務的,除了安排會議,和各部門對接公文往返之外,還有一項重要的工作,就是根據謝雙瑤的需要,對書信和公文的內容進行『節略』,這其實也是敏朝內閣的職權,謝雙瑤這裡還多了一點,就是她會指定某一觀點進行歸納統計。

譬如說,最近買活軍的戰略重點無疑是開拓南洋,最主要的目的是經由南洋前往南方大陸——那裡的煤鐵資源極其豐富,而且土著人相當的少,是很好的礦產來源,此外,在東南亞種植橡膠和甘蔗,對耕地有限,還要承受天氣變化的買活軍來說,也能起到很好的補充作用。

第一批南洋艦隊,他們的主要任務就是對南洋的情況進行調研,討論、收集南洋民情,確定南洋的開拓政策,所以艦隊中凡是自認為有一點本事的活死人,都非常積極地進行觀察和思考,把自己的想法匯總成日記、公文和信件,向上反饋過來。而謝雙瑤就指示小吳對信件進行歸納,總結出核心議題:靠戰爭征服當地,還是靠滲透逐漸演變,本地採取的開拓政策,團結和打擊對象等等。小吳這裡做好標註和簡報之後,還要把謝雙瑤標紅的欄位抄寫粘貼,之後要錄入電腦,以備後續查找——還好新一批打字員已經在培訓上崗了,否則光是文書工作就令人頭疼。

「大家對開拓政策其實大致來說意見是一致的,打肯定要打,威懾性的打,但大方向來說,滲透為主。」

謝雙瑤暫時擱置了對宗教政策的思考,關心起最重要的戰略,「說明課都上得還不錯,還是很有腦筋的。征服容易,治理難,如果只是搶劫,那當然可以打了,但要有人留在當地墾殖的話,本地人的敵意就必須列入考慮了。」

「南洋那樣的自然環境,光靠殺肯定是不行的——也殺不完,要防著抽冷子放箭那。」馬臉小吳主要起到一個捧哏的作用,實際上她說的都是信件中總結出來的信息,她本人沒有去過南洋。如果不是來了雞籠島,對於南洋的環境也是很難想象出來的——

這就要說到張宗子送回的照片和徐俠客的地理遊記的作用了,結合了照片和遊記,才能對南洋的具體情況有個含含糊糊的想象。不過,馬臉小吳還是很不能理解有些信件中的措辭,雖然謝雙瑤標了紅,她得抄寫記錄。

她大聲地朗讀出來,「我唯獨的疑問就是,土人們是否願意擺脫現在原始的生活,進入到文明之中,雖然在我們看來,他們的生活艱苦而悲慘,但痛苦源於要求無法被滿足,而要求是否又是被文明培養出來的呢——真有人情願生活在被螞蟻咬一口就死的環境里嗎?

這是於小月寫的,她信里還提了個倒霉的侍衛,被螞蟻咬了一口,走不了路,只能留在原地等人回來接,但他們返程時,人已經不見了,地上有蛇痕,本地人說是被大蛇捲走吃掉了,這……這樣朝不保夕的環境,真有人能其樂融融嗎?」

「有的。」這一點謝雙瑤倒是不懷疑,「一種氣候條件養成一種民族性吧,他們那樣的氣候,自然會偏向採集多一些,懶惰、及時行樂,沒有儲蓄意識……主要就是因為意外實在是太多了,而且都不是人力可以左右的。努力也未必有成果的話,人就不一定會努力了。」

這一點,她在非洲是有明確感覺的,謝雙瑤舉例說,「就像是那個侍衛,紅螞蟻是隨處可見的東西,為什麼他就被蟄了一下呢?這是完全出於運氣,沒有解釋的事情,越是這樣的意外頻發的地方,百姓也就越迷信,因為自身的努力和謹慎確實沒什麼用,一個人可以除了采芭蕉以外,什麼都不幹也活到四十歲,也可能很勤勉的去學習,然後十幾歲就死於毒蟲叮咬,遠期收益無法保證的話,人群就註定是短視的,因為有遠見,愛思考的人,他的基因未必能留得下來。」

「在華夏這樣的地方就不一樣了,無遠見的懶漢,他的基因是很快就會被淘汰掉的,所以留下來的都是聰明,有遠見,善於為遠期利益而忍耐近期不變的人。氣候形成了民族性,沒什麼用的知識,但是很有趣。」

確實,雖然沒什麼用,但馬臉小吳也還是聽得很入神,就連門外的秘書班子也不再說話,而是聚精會神地聆聽著敞開的辦公室中傳出的隻言片語——這可是聖訓!

「既然如此,那南洋土人是否可以教化呢?」馬臉小吳不由得就問了起來,她本來以為於小月提出的疑問是很好解答的——誰不想要長壽安樂的活著呢,如果努力就可以辦得到的話,應該所有人都會被調動起來吧?至少,這個經驗在華夏是完全通用的,華夏的百姓,只要給予一點希望,他們剎那間就會比任何人都要努力,甚至於在原本敏朝的環境中,他們也還是苦苦掙扎著要活下來那。「這世上真的有完全不願被教化,寧願停留在原始社會的族群嗎?」

「這其實是個科學問題,即人的需求到底有多少是本能,有多少是文明的培養,」謝雙瑤回答她,「不過我想,至少在南洋這一塊,願意被教化的人還是比較多的,應該沒有人願意糊裡糊塗的生,糊裡糊塗的死,一十幾年除了吃吃喝喝,狩獵採集耕種以外幾乎什麼都沒有留下來,生的孩子三分之一沒能長大,最後還要在痛苦中死於非命——不管怎麼說,一十幾歲的死亡基本都是非正常的,死前一段時間至少是相當的痛苦。原始社會的快樂完全是個偽命題,那不叫快樂,那叫無知。」

她的話一定是對的,不單單是因為她是神仙,而且也因為謝雙瑤可以前知呀,馬臉小吳於是立刻打消了自己的疑惑,轉而問道,「那麼,關於宗教政策的問題,秘書處該怎麼回信呢?這件事的確棘手,但如果信里寫的情況是真的,那或許除了宗教之外,還真沒什麼別的辦法,他們根本不可能理解政治,那已經是宗教的下一個階段了。」

實際上,謝雙瑤認為這才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那就是人類社會是否能從原始階段直接跳過N個社會形態,一步到位,她覺得或許人力物力,生產力都足夠充沛的情況下也不是不行,但很顯然,買活軍面臨的並不是這樣的情況,主要是生產力有限,人力也不足,他們要吞併的地盤相當的大,是福建道的數倍,而且上頭充斥了沒有華夏身份認可的異域土人,買活軍的數百萬軍民哪怕就是都搬遷到南洋,絕對人數上依然居於劣勢。

對南洋土人的消化和吸納是必然之舉,移民的來源也要重視,精神上的統御似乎只能仰仗於六姐信仰了,謝雙瑤是個很務實的人,她不會因為自己寫了一篇文章,就認為和迷信的鬥爭已經完全告一段落了,這種鬥爭實際上在買活軍的疆域中也還在繼續,而且謝雙瑤不能說科學居於上風,她只能保證吏目群體至少都能學明白那篇文章的內核精神。

這個標準,在新征服的異域似乎也可以適當的放寬,不過,謝雙瑤對於大多數來信都不太滿意,因為他們只是在闡明困難,闡明宗教必要性的同時,為了表示自己的周到,提出了宗教政策和謝雙瑤思想的矛盾,絕大多數人都沒有解決問題的方案,甚至很多人比如鄭地虎,連宗教政策和謝雙瑤思想的矛盾都完全沒提,看看,這就是帶資入局的必然結果啊,雖然已經在努力融入,且大多數時候都做得不錯,但這種時候就看出成色了,走海的漢子普遍迷信,鄭地虎一定也在偷偷的參拜少女神像。

——而且清凈長壽促進會還把王太監塑得那麼好看!她的神像卻一片模糊!真是過分!

思維突然間憤怒地走岔了一會,不過謝雙瑤還是收攝回來了,她說,「辦法很可能是有限的,不過,怎麼說呢,工作確實是試金石啊,人才總會脫穎而出的。」

她拿起了一封信件,意味深長地點了點上頭被圈起的話語,「於小月這個姑娘,我對她是有印象的,厚積薄發,不錯,很不錯,她和她閨蜜金逢春的才具都很好,金逢春起步得早,現在,她也開始成熟了。」

馬臉小吳定睛看去,只見娟秀的字跡流暢的寫道:

「但也要注意到,宗教流行之後必然的反噬,六姐在《迷信、恐懼》文中討論過巫覡階層,如何避免新巫覡在南洋攫取權力,甚至倒逼華夏呢?我的想法或許是不仁慈的,但我認為它很有效——過河拆橋即可。官方永遠不該正面承認宗教的存在,但是,可以讓充滿了科學規矩的六姐宗教在南洋悄然流行,等到下一代百姓成長起來之後,再通過對六姐宗教大巫覡的駁斥和批判,來進行宗教的瓦解,同時也要嚴防六姐宗教倒灌入華夏的基本盤……

這個大巫覡一定要對六姐忠心耿耿,又善於傳教,對宗教有深厚的了解,富有犧牲精神,可以捨身取義——可以在泉州一帶尋找因大族擠壓被迫遁于山林的年輕僧道,在其中篩選、轉化……

也不必遮遮掩掩,其實,用六姐的話簡單的說,就是到了該找白手套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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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活by御井烹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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