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4 章 不能錯過的東西(下)

第 404 章 不能錯過的東西(下)

乾季很快就過去了,在雨季里,人們檢驗著自己工作的成果,橡膠樹苗在雨中歡快地抖動著樹葉,買活軍的田師傅蹲在棚子底下深沉地望著一行行的樹苗,這個東西,按照六姐的開示,是知識教中的一種聖物,它在五年後就會長成可以割膠的大樹了,『橡膠』和『石油』,能讓買活軍的生產力再上一個階梯。

但是,這是一種新的樹種,人們需要琢磨它在南洋的氣候下該如何種植最好,雞籠島的氣候和這裡不同,田師傅身邊蹲的是一樣深沉的本地土人,他們現在已經都有了漢語名字——受到買活軍的影響,他們的名字多數是兩個字、三個字,不再是那麼一長串的音節了。

榕帕用生硬的漢語對師傅說,「颳風的地方,樹苗弱。」

「嗯,向陽的坡地上最好是種得密一些,下個乾季我們開墾時就有經驗了。」

田師傅是很和氣的,但是,差使起人來不手軟,他吩咐榕帕,「把這些話記下來吧,好記性不如爛筆頭,經驗要記下來才會傳播得更廣。」

「好記性不如爛筆頭。」榕帕喃喃地念著新學到的『諺語』,在占語中也有這樣的東西,但是,之前他不知道這叫『諺語』,這是買活軍到來后,給占語帶來的新定義。

他從懷裡掏出了炭筆和小本子,又喜愛地撫了撫潔白的紙張,紙張也是買活軍帶來的好東西,這東西在村寨中原本是壓根不存在的,因為沒有存在的必要,人們最多用帶有顏色的礦石,或者是木棍蘸了草木灰,在石頭上亂畫。紙張是一種全新的東西,它的作用是將信息落在上頭傳遞,對於習慣了傳口信的占人村落來說,紙張也是聖物和神跡,只是華夏的百姓們生活在神跡中太久了,已經全然地習以為常了。

占人就不同了,他們幾乎是虔誠地敬拜著紙張,凡是得到了小本子的占人,都無比呵護地對待它,珍惜著落在上頭的每一個筆觸,榕帕現在用木棍在地上寫了幾行字,第一行是拼音拼讀的占語:受風處樹苗要比現在更密集——

他取了一根鐵尺,冒雨重新量了一下樹苗的間距,同時示意田師傅選擇新的距離區間,榕帕和大狗一樣甩掉了身上的雨滴,用芭蕉葉擦拭著身子,咬著下唇寫道,「樹和樹的距離可以從2.5米改為2米……」

這裡的數字和距離概念都用的是漢語詞,隨後,他在這行下面划拉起了漢語的發音,也是用拼音進行標註,不斷的對照佔語,榕帕目前只會寫很簡單的漢字,但是,他學會拼音以後,學漢語的速度比以前快得多了,他發現一門新的語言,永遠是聽走在說前頭,說走在寫前頭,尤其是漢語這樣分了拼音和漢字的語言,要學會寫漢字是比較難的,學會說漢語則相對簡單得多。

等到他把漢語拼音完全捋正確了——田師傅也湊過頭來幫忙,榕帕這才把拼音分為兩行抄寫到本子上,田師傅取過本子為他在漢語的那行拼音下增添了漢字,一個拼音對應著一個漢字,榕帕很珍惜地看著它們,思索著有空就拿出來翻看兩眼,看多了,他感覺這些方塊也越來越熟悉,似乎不再像是剛認識它們時,看起來一模一樣,完全沒有區別。

「走吧,明天再來林子里看看。」

田師傅帶著榕帕回到了他們的住處,巫女榕特走了過來,她的腳上帶著泥巴,榕帕問,「你們去水稻田了嗎?」

按照道理來說,第一個季節,水稻田的收穫是不會太大的,不過,山裡的占人們也可算是開了眼界了,他們看到了海邊的同族們是怎麼種田的——旱稻一般一年一熟,雨季播種,乾季成熟,在乾季如果再種一次,不會有什麼收成,因為天氣乾熱,稻子沒有足夠的水源,而占人們也沒有挑水澆田的意識和能力——他們每年都換耕地,誰能修那麼多路呢?通往田地的路往往是很崎嶇的。

但是,水稻就不同了,通過水渠、水塘、河流的調節,種在河邊的水稻田一年可以收成三次,等於是這輪收割了那輪長,根本就不需要休息。水一直有,水多了,排到水塘里去,水少了,從水塘里引入進來。海邊的同族們還會堆肥——技術不太好,買活軍的田師傅們,教導他們怎麼做肥堆,怎麼抓蚯蚓,怎麼用糞土裡滋養出的昆蟲去養雞。

這些被燒荒出來的田地,在這些勞動中變成了肥沃的黑色,又變成了黏糊糊的水田,每一次下田,腳上都帶著泥巴,有時還有咬在腳上的水蛭,但是,水稻的長勢是神跡,占人們已經被知識教完全征服了,他們迫不及待地上山帶話,將整個部族都從村落里叫了下來,只要做活,買活軍都給他們一口飯吃。但這並不是重點,重點是他們要儘快地投入到新的宗教中去。

沒有住的地方,這不要緊,在村子里也不是大家都住在吊腳樓上,總有出去狩獵的時候,人們可以住在樹上,住在繩床上,只要人足夠多,溫度足夠高,又有火,蛇和昆蟲也會知道退卻。

已經是雨季了,但活依然是很多的,占人們自然地按性別分成了兩組——男人做整修水利的活,女人們去水田裡幹活,山上的占人們重新學習著被他們忘卻的傳承,望著一天比一天沉甸的稻穗驚嘆連連,水田裡的稻子收成是旱稻的幾倍,即使還沒有成熟,這也是看得清清楚楚的事情。

不是沒有抵觸的人,有些情願躺在家中等待火田成熟的懶漢,他們和自己的妻子一起逃走了,有些桀驁不馴的年輕人,他們不願意接受買活軍嚴格的管理,他們也一聲不吭的離開了——有些人很快就後悔,想要回來,但是他們被拒之門外。留下來的占人們對這個決定非常贊成,他們覺得自己的忍耐因為別人受到的懲罰而有了意義。

變化正在劇烈地發生,聚居地的遷移不算什麼,村落們往往數十年就遷移一次——開闢的田如果距離村寨太遠,他們就會搬遷,因為刀耕火種是無法永遠持續的,十年周期不夠樹木生長得很好,大概經過幾個循環,土地會耗儘力氣,這時候就要搬遷到別的未經開墾的地方去,重新開始選址和新的刀耕火種的輪迴——

其餘的變化,那才叫大呢,占人們擁有了自己的姓氏,像是榕帕,他們村子的人都姓榕,因為他們是『山裡高榕樹下的寨子』,所以,巫女選擇了榕作為姓氏。

別的村落有些人姓三(三寨村),有些人姓河(住在河邊),還有些人姓詩——這個姓氏來源於那些海邊的占人,他們中許多信奉天竺教,信仰大神濕婆,於是選擇了第一個音節作為對舊信仰的紀念。

當然了,也有很多人姓謝,這是為了表達對新信仰的感念。他們中大多數人每天都虔誠地學習,學到頭昏腦脹才敢安睡,哪怕第二天醒來,這些知識有一多半會從腦海里飛走,但是他們還是拚命的學,認為學習的努力程度,和水稻的豐產程度是相關聯的——海邊的占人一向是很會種田的,但是他們的水稻也沒有買活軍的收成好,有些人或許會說,唉,這是因為漢人會堆肥,但占人們把什麼都和神的眷顧聯繫在一起,他們認為,這是因為漢人會學習,謝六姐喜歡會學習的人。

謝六姐喜歡會學習的人,這句話是再不假的,所有漢人都這麼說——一開始,占人只能通過阿孟和漢人們交流,但是現在,他們和漢人們已經很熟悉了,這些漢人們很喜歡炫耀他們在故鄉的生活,「水泥路!你們想都想不到,大饅頭,雪白雪白的,比南洋駙馬——就是你們說的白玉仙人的皮膚還要白!」

他們在故鄉已經過著極好的生活了,來到南洋這裡,是為了將謝六姐的恩德向外傳遞——也因為在南洋這裡做活『補貼很高』,這些漢子們在家鄉很難找到女人,他們來南洋,跟著田師傅們一起種橡膠,賺到錢可以回故鄉買房,或者,他們也可以在本地娶一門親事——本地信仰星月教的占人們,也有些跟著前來做活,他們很樂意把家裡的女兒嫁給漢人,就是山裡的占人,也有些姐妹願意脫離村子,到漢人的營地里一起生活。

這對於村子的勢力,是一種削弱,不過祖母們還可以忍受,因為知識教和其餘別的信仰不一樣,並不干涉婚姻的形式,也不干涉占人村子內部的規矩,他們只管他們重視的事情——工作、學習、注意衛生,千萬不能飲用沒有燒開過的水。

「痢疾就是對不重視衛生的愚民最大的懲罰。」田師傅們很嚴肅地說,「排泄物污染了飲用水,造成痢疾的流行,所以一定要養成去廁所的習慣。」

去廁所、刷牙、理髮、洗澡、燒水,這些都是從前沒有的規矩,但占人們抱持著對謝六姐的虔心一絲不苟地學習著,從中得到了神的恩賜——他們的皮膚病減輕了,他們的牙齒不疼了,他們的腦子比從前清醒靈活了(這其實是攝入熱量變高的結果),他們中有許多人,除了下一個季節的事之外,還能看得更遠,除了十以內的加減之外,還學會了乘除。

第一批水稻在三個月後就成熟了,南洋的天氣太適合種水稻了,它們蹭蹭地長著,結出了細長的稻粒,人們在歡呼聲中慶祝著雨季的離開,翻曬稻穀,賣力地踩著腳踏板將稻穀脫殼,一邊踩著踏板,一邊大聲背誦著數學口訣,「三三得九,三四一十二——」他們中比較聰明的人已經開始學百位以上的加減乘除了。

他們看世界的眼睛,變得更加清明了,像是榕帕這樣比較聰明的人,已經注意到了活死人和山民們壽數的不同,活死人們要二十五歲才能結婚——來到南洋后才放寬到二十歲,而在山裡,二十五歲已經是寨子里偏大的年紀了,在山裡能活到四十歲的老人都被當作是智者對待,他們看起來往往也非常的老——很奇怪,活死人們看起來都要比實際年齡年輕,不知為什麼,他們老得很慢。

一定是因為他們對神非常虔誠——大多數人都是這樣想的,但榕帕和榕特選擇相信莫教士的說法:那是因為活死人們吃得比較好,吃得好的人,幹活消耗的是吃食,而不是自己的身體,他們就老得比較慢。

沒有誰不想多年輕幾年,沒有誰願意在二十五歲死去,這是個不需要去考慮的問題,真的有人會願意活在寨子里,活在每天出門都不知道能否回來的情緒中嗎?

榕帕認為這是不言自明的問題,如果有誰斷言這樣無拘無束的生活比較快活,那榕帕就要把他和一條毒蛇捆在一起,看看他隨時被咬一口的情況下還怎麼能快樂得起來。每次出門幹活的男人們回家時,女人們當然也開心——但那種開心是不好的開心,那種開心是因為外界有過多的危險,是因為自己的幸運而感到的開心,但這種開心的本質是悲哀,是太多的不幸。

榕帕更喜歡——當然大多數人都更喜歡水稻豐收時的開心——這種開心,是好的開心,榕帕認為老師們說得對,這種開心代表著人們征服了自然,人們的勞動有了結果,這是一種自豪的開心。

現在擺在面前的路就非常清晰了,壓根沒有必要去選擇,榕帕和榕特的意見非常一致,他們的看法在自己的氏族裡也立刻蔓延了開來——得想個辦法,把自己變成謝六姐的活死人。

觀點是一致的,但動機各有不同,有許多人的想法不像是榕帕這樣清楚,他們只是覺得,活死人是最虔誠的,最強壯的,最英勇的,最博學的,他們一定得到了神最多的賜福(儘管教義明確表達了神不在乎),所以,如果他們也成為活死人,那麼他們也會有一樣的改變。而榕特的想法是很簡單的,村落已經失去了自己的傳承,他們需要新的傳承,知識教,完全就是最佳的選擇。

她是個巫女,雖然懂得不多,但人們敬畏巫女,因為這就是村落的規矩,榕帕在村中的地位也很高,因為他是第一批下山做活的占人,受到了買活軍的看重。所以,榕村的意見是最早統一的,老祖母和榕帕、榕特一起,找到莫教士,慎重地提出了自己的請求:他們不想僅僅只做受到知識教恩惠的占人了,他們想要做活死人,如果莫教士肯給予他們這份殊榮的話,村落將會把自己的性命獻給知識教,從此做他們忠誠的僕人。

莫教士立刻露出了非常好看的笑容,他曬得有些發紅了,看上去不再那樣白凈,但是,他顯得精神奕奕,總是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

「你們的想法是好的,會得到六姐的讚許。」他先讚賞了占人的忠誠,又說,「但是,活死人是有條件的——」

當然是有條件的,這樣好的人群怎麼可能人人都能當呢?首先,活死人要服從謝六姐的管理,遵守謝六姐的規矩——不再像是現在這樣,只是做活期間守有限的規矩,而是在任何時候都要遵守繁多的規矩,其中有許多規矩或許是和現有的村規抵觸的。

這在意料之中,占人們已經用幾個月的時間熟悉了活死人的規矩,其中沒有太多不可接受的地方,這主要是因為村規本也很簡單。

還有一點,就是活死人只在華夏國的國民之中招募。這或許會成為一個很大的問題。

榕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她有些責難地說,「但是,教士,也不是,漢人——」

她磕磕巴巴的漢語讓莫教士的笑聲更歡快了,他改口說起了占語,夾雜著漢語的單詞——莫教士的占語已經說得很好了!他不愧是教士!學語言也比占人要快得多。

他說,「華夏國和占城港不一樣——占城港是占人的王國,只允許占人居住,但是,你們也不覺得你們是占城港的百姓,是嗎?」

確實如此,榕村的人認為他們自己是一支獨立的勢力,他們還沒有國家的概念,占城港的失敗不代表他們的失敗,占城港的強大不代表他們的強大——反而倒可能代表著力度更高的勒索。不過,如果要他們選擇的話,他們會想要選擇占城港來依附,因為他們說一樣的話語,而且彼此間有遙遠的親戚關係,被欺負的可能更小一些。占人們感到迷惑的是,他們不知道說不一樣語言的人也能組成一個國家,譬如他們現在已經知道了,越人的安南正壓迫著占人的占城港,但即便如此,占城港也不屬於安南,他們只是向安南納貢而已,如同村落對占城港做的一樣。

「你們說的這叫做民族,你們都是占人——占族人,」莫教士說,「華夏也有很多民族,有漢族——他們人數最多,也有很多人數少的民族,比如我,我是歐羅巴族人,這是我的種族,我是歐族人——」

「歐族人!」大家都念誦起了新的知識。

「但是,我同時也是華夏人,這是我的國家。」莫教士說,他還想再解釋一下其中的區別。但被急切的占人們打斷了。

「民族不同的人,也可以組成一個國家嗎!」

「可以的——」

榕帕又一次打斷了莫教士的話,「那我們願意加入華夏國!」

這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榕帕對族人們說,「是誰把送來了貴重的禮物?是誰教我們讀書認字?」

「是誰為我們整理歷史,誰為我們起了姓氏?誰教我們興修水利,誰給我們充足的大米飯吃?」

「除了要求肉乾、果酒、礦石的奉獻之外,誰來管理過我們?是占城港嗎?」

「不!」

「從來沒有人來管我們,是華夏的買活軍管了我們!」

榕村的占人們七嘴八舌地喊了起來,「誰對我們好,我們就是哪國的人!」

「誰來管我們,我們就接受誰的管理!」

占人們覺得這是天經地義的道理,他們的同族攻打他們,驅趕他們,勒索他們,是買活軍,買活軍帶來了這所有的一切,這讓人離不開的一切,理所當然的——

「我們當然是華夏國的人!」

「從今天起,我們不再只是占人了——」

「我們是信仰知識教的人,是六姐菩薩的活死人,我們——是華夏國的占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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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活by御井烹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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