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2 章 恥.屠殺者必須死
莫祈平說的並不是完全的客套話,他和馬麗雅所屬的知識教南洋委員會,在買活軍的機構分類中,是被分為統戰機構的,可以想見將來他們的晉陞基本就在這條線上打轉了,這條線上還直接串聯了神秘的情報局,以莫祈平的為人,他一定仔細鑽研買活軍統戰線上的大人物。
譬如說地位超然的錦衣衛黃謹,還有現在的紀律委員會幾個姓謝的孤兒,謝要好是其中最有名的一個,畢竟是情報局長嘛,此外還有謝善良、謝誠實等等——莫祈平覺得,如果這些孤兒的名字都是賢人六姐起的話,只能說六姐的水平沒有比菲力佩主教好多少。
這些彬山孤兒院出身的謝姓人才,和莫祈平實際上走的不是一條路,他們的忠心是無可置疑的,能力反而還在其次,在謝六姐的安排中,他們常做的也是一些簡單卻又重要的文書工作。能在統戰線上真正執掌大權的,還是在風起雲湧的局勢之中湧現出的能人異士。
譬如說,這個夏祿隊長,莫祈平對他就很留意,他認為夏祿是天生的統戰人才,他不但非常善於『忽悠』,立下了不少功勞,而且此人相當低調,正所謂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夏祿在『延平郡王出逃案』中嶄露頭角,之後就沒有什麼人在意這個前任王府管家,但實際上,據莫祈平所知,買活軍打通新商路,包括在外地設立私鹽隊辦事處等等大舉動背後,都有夏祿的身影,夏祿在運河沿岸,巴蜀大江一帶的統戰工作中,都起到了相當重要的作用。
這個人很善於把自己的思想無聲無息地種到別人的腦袋裡去,成名作延平郡王出逃案,就是很好的例子,莫祈平做過了解,運河沿岸的城市中,《買活周報》、掃盲班教材、買式髮型、買式生活習慣……這些買式東西的傳播,並不完全是自發的,而是有一定的步驟,一開始,是價錢不貴,充足發放的報紙,隨後城裡便會開始哄傳某個本地大人物,為《買活周報》中某個話本故事神魂顛倒,甚至鬧出了一些無傷大雅的小笑話。
甚至於還會有人將買式的戲劇,影射到了本地的大戶身上,這樣激起了民眾對於買活軍文娛作品的興趣,接下來,過一段時間,買活軍的戲班子便進來表演了。莫祈平在南洋委員會培訓期間,也讀到過夏祿的筆記,這篇筆記被謝六姐當作課本發放下來,供大家學習,這其中就提到了這種安排的原因。
【百姓對世界的認識,就藏在他們讀到的故事裡,故事就是我們的先遣部隊,就是我們進入百姓心底最有用的武器……】
從這個角度來說,宗教傳說也是一種主題故事,莫祈平很認可夏祿的話,他也很好奇在過去的一年中,夏祿給澗內的華人都說了什麼故事——現在,澗內抗洋的故事,將要被記載在史書之中了,夏祿又立下了一件大功,毫無疑問,他的前景一片光明,莫祈平覺得自己有必要和他搞好關係,所以他把握路上的一點時間,真誠地向夏祿討教了起來。
「我在澗內倒是沒說什麼故事。」夏祿的回答是出人意料的,「只是分析了一些事實——澗內的氛圍已經不需要故事去培養情緒了,他們都很清楚自己的處境,我也沒辦法去蠱惑什麼,人在生死關頭其實總是很清醒的,他們的選擇也實在不多,在六姐拿出島船之前,澗內的氣氛其實相當悲壯,他們是打算豁出去了,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準備,島船現身的那天開始,他們才敢相信,這一戰真有無傷而勝的可能。」
當然了,在此之前,華人們也知道自己沒有別的選擇,除了買活軍之外,誰會為他們出頭呢?就算他們願意奴顏婢膝地向弗朗機人祈求一線生機,也不能改變呂宋島上根本的利益衝突,弗朗機人又要用華人,又擔憂華人們動搖他們的統治。
「這些弗朗機人,他們的人數太少了。」
夏祿說,「所以他們只能選擇不斷的削弱多數民族,這就是為何域外的韃子進關都一定會濫殺的緣故,人數太多的話,他們完全統治不過來,不幾年就會被多數民族完全消化。明白這一點之後,澗內的族長就完全放棄幻想了,澗內已有一萬五千人,隨著壕鏡開關,呂宋將越來越繁華,華人勢必會越來越多,弗朗機人是無法跟上華人增加的速度的,他們的老巢遠在萬里之外,周期性的屠殺會是必然的結果。」
他用一種超然的語氣談論著這個話題,似乎並不在乎兩個弗朗機人的臉面,但他們都很泰然,馬麗雅甚至還點頭附和,「種族屠殺是殖民主義必然的副產品。」
「是,這也是我們買活軍征伐西洋的大義所在。」
美尼勒城並不算很大,教堂就在港口不遠處,這是幾乎所有港口城市共同的特點,重要的建築物總是挨在一起。他們很快就來到了教堂跟前的空地上,這裡現在擠滿了弗朗機俘虜,他們排列成隊,被麻繩拴著雙手,木柵欄把他們框在中間,這些人滿是愁苦地看著教堂之前的買活軍。
柵欄之外,站著黑人和華人,人數還在不斷的增多,甚至有不少人爬上了附近的屋頂,眺望著教堂二樓的窗口,在教堂門口,有一些人被反剪著雙手,嘴裡塞了白布,跪在台階頂部。看來這是有一場公開行刑了,莫祈平從衣著判斷,呂宋總督不像是馬士加路也總督,他沒有選擇自殺,而是被俘虜了起來,留在今天進行特別處決。
「啊……」在他身邊,馬麗雅發出了輕輕的低呼聲,「安東尼主教……」
莫祈平忽然發現,十幾名教士也被押在了台階上方,這讓他震驚不已:難道沒有參戰的教士也要被處死嗎?這可和壕鏡的做法完全不一樣!
但是,沒等他發問,教堂前已經傳出了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不論黑人還是華人,都歡呼著『六姐』這個音節——一個身影在教堂二樓的窗口露了一面,很快,身穿軍裝的謝六姐大步走出了教堂門洞,她手裡還拿了一個白色的仙喇叭。
「安靜。」
喇叭有兩個,謝六姐用一個,她身邊的兩個通譯共用一個——謝六姐說的每句話,都會被翻譯為弗朗機語和斯瓦希里語,所以她的演講速度很慢,莫祈平還可以理解兩次——甚至是三次,考慮到將來的事業發展,他向船隊中的黑人學過幾句斯瓦希里語。
「今天在這裡,我要給你們上一堂課,告訴你們屠殺和戰爭的區別,以及,我們為何要嚴酷的懲戒屠殺。」
莫祈平沒想到謝六姐在呂宋的第一次公開講話,居然會是一堂公開課,他有些愕然——某種角度來說,這個女主的雄才大略令人欽佩萬分,她在一些事上相當有遠見,看人的眼光也非常不錯。
另外,謝六姐還是個戰爭天才,她訓練士兵的方法讓莫祈平嘆為觀止,更別說那套軍體拳了,這在訓練有素的士兵身上,就是高效又簡潔的殺人術——如果謝六姐真的來自未來,那麼莫祈平只能說,看來和平也並非是未來的主旋律,至少戰爭這門技藝在未來更加爐火純青了,以至於謝六姐隨手拿出的東西,在這個時代都顯得非常的先進。
但是,有些時候她的行為又是讓人費解的,謝六姐似乎是個非典型的統治者,她很難預測,她有一種奇怪的虛偽和坦蕩——一方面她很虛偽,另一方面她又坦然地承認著自己的虛偽。
就像是現在,莫祈平覺得這堂公開課其實也沒什麼必要,台下的聽眾有多少人能懂得她傳遞的思想呢?弗朗機人們只有劫後餘生的慶幸和對未來的失落、恐懼,黑人,莫祈平不是瞧不起他們,這些從外地被運來的黑奴能懂得什麼呀!
至於澗內的華人,他們的思想應當還很老舊,買活軍的很多概念對他們來說都實在太新了一點。謝六姐的課似乎是上給自己聽的,不存在任何實際價值——
但莫祈平很快就更改了自己的看法,因為他看到了台上正在拍攝的張宗子,莫祈平意識到,他的思維還是太老舊了一些,視野也還還是太狹窄了一些,有些事情並非只是做給現在的人看,而是為了在歷史上留下自己的痕迹。
就像是山頂的京觀,它很快就會被燒毀(傳染病和氣味的考慮,所有京觀都留不久),但搭建它的人力物力也並非白費,這座人頭高塔,還有那飄揚的長聯,以及石碑上醒目的字跡,都會化為圖像,成為版畫,被買活軍發往全天下,進一步加深華夏這概念的建築,或許其中有一些還會漂洋過海,給里斯本的大人物帶來心梗般的惡意衝擊。
六姐的智慧,在時代的醞釀之下更加香醇,又像是大海一般淵博,令人完全無法窮盡,每一次都有新的收穫……
莫祈平對於謝六姐的仰慕是極為真實的,因為他每一次都感到自己又取得了很大的進步。他認真地聽著那進展緩慢的授課,這裡面有些概念是莫祈平自己也能捉摸出來的。
「戰爭,也不算是什麼太好的事情,不過它是難以避免的,因為戰爭是政治的延續,而政治則是人和人打交道不可避免的產物。我們可以這樣認為,戰爭是兩個政權的爭吵,資源很有限,沒有人能全部拿走,政治協商行不通,那就開始比劃肌肉,讓彼此看看自己的力氣到底有多大。」
這個比喻是很切實際的,人群發出了輕輕的笑聲,就連弗朗機人們感興趣地抬起頭來,看著謝六姐。謝六姐繼續說,「戰爭最大的目的,就是重新劃分利益,人們都想得到和自己實力相符合的利益,所以通過戰爭來取得共識——這是戰爭的目的之一。」
「戰爭的目的之二,是為了消耗多餘的人口,資源不夠了,發動戰爭,殺死一些人之後,飯就夠吃了,於是,戰爭就這樣結束了。」
「很多時候,人們發動戰爭的目的並不是為了要完全消滅另一方,而是為了在血腥的對話中確定新的秩序,戰爭中的雙方都有自己的理念,他們希望對方能按照自己的理念行事,這就是理念之戰,有時候你們歐羅巴人叫做聖戰,因為移鼠教是你們的理念,不過,純粹因為理念而發動的戰爭是很少的,因為理念的衝突,大多數時候服務於利益的衝突,起源仍然是資源的匱乏——這種理念戰爭,會在自己的理念得到推廣后結束,信教的活下來,不信教的死去。」
「這裡,我說了好幾種戰爭,它們的開始與結束,大家是不是已經發現了戰爭和屠殺的不同呢?」
問題在聽眾中得到了零星的反響,但大多數人都是一臉困惑,莫祈平高高舉起手,謝雙瑤點了點他。
有人小跑著遞來了喇叭,莫祈平接過喇叭說,「戰爭有結束的條件,屠殺沒有。」
「沒有錯,戰爭有結束的辦法,理念戰爭,你可以選擇遵從對方的理念,人口戰爭,消耗的人口達標就會停下,資源戰爭,達成新的分配辦法就可以停止。而且每一場戰爭,失敗者都有一部分人可以不必死,遵從對方理念的人,幸運地活到人口達標日的人,願意割讓資源的人。這些人是可以不必死的,那麼,大家現在知道,為什麼二十年前發生的排華屠殺,叫做屠殺而不是戰爭嗎?」
「因為二十年前,華人沒有任何辦法讓屠殺停下來。」
「不錯,因為二十年前,華人沒辦法通過順從弗朗機人,遵守弗朗機人的規矩活下來。華人無法通過割讓資源,獻上錢財活下來,華人無法通過任何辦法,至少保住自己的小孩——你們看,占人和占人之間打架,殺掉敵人的女人,擄走敵人的男人。安南人和安南人打架,殺掉對方的男人,擄走對方的女人,猴群里迎來了新的猴王,猴王趕走了老猴王,但留下了它的子嗣,戰爭的結果,會有一些不符合勝利者的人死去,但是,更多能被吸收的失敗者留了下來。勝利者的勢力擴大了,但失敗者也得到了一些活下去的機會。」
「是什麼樣的人,會把失敗者屠殺殆盡,連一個活口都不留下呢?」
「是沒有人性的人,是無法合作的人,是要把所有的資源全都占走,一點也不留給別人的人。對他們來說,沒有什麼失敗者是有用的人,所以他們也就沒有朋友,沒有同盟。」
「面對這樣的屠殺者,我們該怎麼做呢?」
莫祈平沒有回答,澗內的華人中有人舉起手,喇叭被傳遞了過去。
「把他們搶先一步全都殺光——談不了合作,一點都不留給我們,那他們也一點都別想得到!」
這個年輕的小夥子非常興奮地說,通譯把他的答話如實翻譯了出來,台下的弗朗機人頓時騷動了起來,莫祈平看到有人嚇得尿了褲子——難道買活軍連這些婦女和孩童,這些沒有直接參与過屠殺的商人、匠人也都全部殺光嗎?
但是,道理的確是不假的,謝六姐也笑了起來,「是的,這就是屠殺者的結果,也是制止屠殺最直接的手段,把你能接觸的到的屠殺者全都殺掉,這世上就再也沒有屠殺了。這種殺戮,依舊是針對屠殺者的戰爭,我們並沒有完全消滅屠殺者的種族,這會讓我們也變成屠殺者,我們只殺掉決策屠殺的人,執行屠殺的人,這是我們的復仇,也是為了將屠殺者從我們的世界上清除出去,我們認為,這是正義的真理——屠殺者必須死!」
屠殺者必須死!完全不和別人合作的人,要被所有人聯合起來優先清除,在謝六姐的敘說之下,這似乎成了非常清晰的道理。階下的弗朗機人鬆了口氣——他們不必死了,這在生死危機之間的擺盪,也似乎讓他們消解了不少對買活軍的仇恨和不甘,如今餘下的只有劫後餘生的慶幸與頹然。
「不過,今天我想講的不是屠殺,而是戰爭和屠殺之間的分界線。」
謝六姐繼續說,「在如今的世界上,戰爭是無可避免的事情,因為資源總是不夠用——這是大多數人的共識,但是,屠殺不是,屠殺是連動物都不會做的事情,戰爭在很多時候是無奈的選擇,最終,雙方的目的是一致的,那就是讓自己的孩子得到生存的機會。」
「這種情緒,會擴大到對方的孩子身上——不管是什麼戰爭,殺死了男人還是女人,孩子總是能被留下來的,他們或許會改姓,或許會被教導另一種文字,但是,生命的延續是種族的本能,我們總是會憐惜幼崽。如果幼崽全都死了,人類還剩下什麼呢?我們會很快從地球上消失的。」
「是什麼樣的思想,能讓一些人連幼崽都不留,要把整個種族全都殺光呢?是野蠻得不能最野蠻的人,白皮膚的俘虜們,深膚色的朋友們,我們華夏的百姓們,我在這裡要告訴你們一個道理——任何一個會發動屠殺的種族,都是距離文明最遠的種族。」
「不論他們是怎麼定義文明與野蠻,怎麼侮辱和消滅非洲的文明,怎麼鄙視南洋的土著,但是,從你們發動針對黑人、華人和南洋土人的屠殺那一刻起,弗朗機人便證明了自己是最野蠻的民族。」
謝六姐淡然說,「從這一刻起,弗朗機人沒有資格談論修養,偽裝高雅,他們的所作所為,證明了他們自己不過是來自南歐的拉丁蠻族,在世界各地欠下了累累的血債,以此來供養本土所謂的高雅,所謂的貴族傳承,這所有一切建築在什麼樣的屠殺之上,我想,你們大家應該要對此建築起清晰的認識。你們總在談論人類的原罪,我想這是很顯然的,殖民與屠殺,才是殖民者與生俱來的原罪。」
「又是什麼樣的宗教,會坐視這樣邪惡的行徑在各地上演呢?是怎麼樣的虛偽,才能讓教士們談論著寬恕,卻對教堂外的慘案視而不見呢?我認為,一個宗教如果放任自己的信徒進行了種族滅絕般的屠殺,而沒有絲毫的反應,甚至還給暴徒頒發勳章的話,那隻能說明一點。」
謝六姐舉起手來,在她身後,人們拖曳著原本洞開的教堂大門,將它們合攏,一扇精美的包銅木門上方,用紅漆酣暢淋漓地寫了一個字,【恥】。再另一扇門上則是對應的單詞,【Stigma】。毫無疑問,這是對移鼠會極大的羞辱,人們從沒想過還有人敢於玷污教堂的大門,這是——這是——
莫祈平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他獃獃地凝望著被紅漆染上的黃銅天使浮雕,心中充滿了極度複雜的感覺,他不知道該如何描述,究竟是喜是怒,這是莫祈平第一次親眼看到他曾經的神明被如此公然褻瀆,這樣的感覺,這樣的衝擊力……
夏祿好像正在觀察他和馬麗雅,但是,這一刻莫祈平顧不得在意這些,直到現在,他才感受到自己的世界正在經受怎樣的動搖,才知道自己的認知底層中到底有多少來自宗教的基石。
他自以為自己早看透了所謂的宗教,但在這一刻,莫祈平才知道自己依舊不自知地生活在宗教的藩籬之中,即便他亟待擺脫,可這一刻他依然有一種寒冷無助的感覺,他不自覺地握住了馬麗雅的手,驢子修女的手也正輕輕的顫抖,他們獲得了短暫的互相理解和支持——這是移鼠會,是他們從生到死都離不開的東西,是他們交的稅,讀的經書,做的禮拜,是他們賴以改變命運的東西——
「只能說明,這個宗教,在此時此刻,不是什麼好的東西。」
謝六姐的聲音在人群上空回蕩,充滿了無法反駁的邏輯性,「它不能激發人心中的善意,反而引起了他們的邪惡,以宗教之名,多少屠殺正在上演,而教士們不但不能阻止這些可怕的信徒,甚至連發聲斥責都無法做到——我想,即便這宗教在創立之初代表了人心至善,現在它也早被屠殺者雙手的鮮血染得面目全非。」
「人類扭曲的惡,歪曲了神,他們哪裡是神的代言人呢?他們是被屠殺者所豢養的,為他們的行為狡辯的狗!」
震驚的眼神射向了台階上的受審者,華人們喊著,「千真萬確!」
「助紂為虐!」
「血債血償!」
恥!他們造就了教會的羞恥!這些原本還對教堂有著一定敬意的華人們,現在看向教士的眼神令他們發涼,這些教士們激動地掙扎了起來,嘴裡發出了嗚嗚的聲音,但是,沒有太大的用處,就像是二十年前的受害者一樣,他們沒有發聲的機會了。
「今日,我們聚在這裡,便是要目睹屠殺者們的覆滅,用他們的鮮血,洗掉這滅絕人性的行為,在島嶼上帶來的傷痕。」
謝六姐還在繼續她的講課,她似乎只是無意間望了莫祈平一眼,但莫祈平渾身發涼,禁不住收緊了與馬麗雅的交握。
「……這是六姐定下的方針,消化本地弗朗機人與黑人的宗教政策——」夏祿扭過頭來對他們說話,但莫祈平也沒有太用心去聽——他已經全明白了。
知識教在南洋的第一步,起到了相當良好的效果,六姐認為,現在是邁出第二步的時候了——她要把移鼠會在南洋,在華夏的影響力連根拔起!
這是買活軍在那張冥冥中不可見的棋盤上,爭霸世界的第一步,要制衡一種文明的擴張,那就要先制衡它的宗教!
命中注定,莫祈平要在這個時刻,作為六姐的代表,作為一個精通經義的博學者,親口提出這個問題,來瓦解宗教的邏輯——一個鼓勵信徒發動種族屠殺的宗教,算是什麼好東西?
當然,莫祈平毫不懷疑,經學家們有無數種理由為暴行辯解,但,這一切並不是謝六姐的重點,謝六姐的重點在於她的那句話,「人類扭曲的惡,歪曲了神!」
有歪曲,就有正統,這是所有宗教衰弱的前兆——派系、辯經、紛爭……莫祈平的事業從此有了一個極其具體的目標,總有一天,他要論證出這樣的結果:教會的正統不在西方,而在南洋,在知識教,在買活軍!
真神在上,他是想過要做出一番事業,但即便是年少輕狂的傑羅尼莫,也從沒想過承擔上這樣的重責,傳播一種新的宗教,與公然和老宗教作對,對他們進行斥責,將他們的教義收編……這完全是兩件截然不同的事情!
莫祈平握著馬麗雅的手越來越用力,越用力,一陣陣暈眩衝擊著他,在謝雙瑤的說話聲,人們的陣陣歡呼聲,還有新鮮的血腥氣之中,他雙眼一翻,軟軟的倒在了驢子修女懷裡,解脫般暈了過去。
「接過我的班吧,馬麗雅……」他含含糊糊地說,用上了自己的母語。「我承擔不起……我、我做夢都不敢夢得這樣大……」
昏蒙之中,他似乎見到了馬麗雅同情的笑容,這同情是真真切切的,一如她給予的支撐那樣紮實,但同時卻也有一種隔岸觀火般的幸災樂禍。她當然堅強了,她又不是那個宗教領袖,那個要背鍋的人。
「別想把鍋甩給我,教士。」驢子修女硬是撐著他站了起來,她的嘴角地微微翹了起來,這話聽起來不能說不真誠,但仔細一咂摸,可太陰陽怪氣了,「您可是我們的領袖——您要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