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3 章 攻守之勢易也!
「這就回來了——今日,城裡菜價如何?」
「回大人的話,菜價已開始回落了,如今黃瓜,小的一文錢一根,旱黃瓜兩文錢一根,白菜、菠稜菜、空心菜等,都是二三文一斤,雞子兒也從原本五六文一枚跌落下來,回到三文一枚——烏雞蛋還貴些,只也有限。都記在筆記里,請大人翻閱。」
惠抑我滿意地點點頭,這才拿起手裡的蓋碗茶,用青瓷蓋子稍微撥弄了一下奶茶上的氣泡,徐徐飲了一口,這才接過札子,略微翻了幾頁,便遞了過去,「好,你讓福壽速速把札子送到編輯部去,旬報中醒目位置多添一條——京師菜價回落,百姓安居樂業,民心穩定,去吧,不要耽擱了。」
惠家人正吃早飯,桌上擺著一疊五六張油餅,惠抑我喝了早起第一口奶茶,便暫把滾燙的茶盞暫且先放到一邊,就著小鹹菜吃油餅子,桌上擺了豆汁兒、炒肝、豆腐腦,還有一碗小餛飩,全家人愛吃什麼就吃什麼,雖然所費不多,但確實不能說是不豐盛。
光是這奶茶就是難得的,如今京城入夏,奶油難得,用奶油調的鮮奶茶,連買活軍使館都供應不了——自然,京城出了這麼大的事,超市玻璃碎了許多,一應招待也全都取消,這超市得等工程隊有空再集結了回來修葺好了,才能再度開張,原本預訂的客人,只能往後順延了。
「菜價低了,這是好事。」
便是惠家,這奶茶也不是誰都能吃的,惠夫人就不用奶茶,把奶油留著給惠大人父子做夜點,他們都愛吃甜食,她自己呢,就吃八寶碗子茶——新炒下來還有火氣的綠茶,也不要貴,就是要那味沖帶苦的,加冰糖、柿餅、枸杞、頻婆果乾,各種果乾隨喜好加去。
這會兒是青核桃下來的日子,還放了兩個大大的鮮核桃仁,這碗子茶一次又一次的加水,可以喝到冰糖完全融化為止,是婦孺待客的妙品。惠夫人是已經吃了一碗餛飩的了,這會兒一邊用茶,一邊和丈夫閑話,「不過,我可不明白了,這菜價就是再貴個幾倍,咱們家也不至於吃不起,怎麼就要大少爺每日里早起,跟著老黃他們去南城北城的菜市上打聽行情呢?就為了這,每日里倒都多買不少小菜回來,家裡也吃不完,左鄰右舍又捨不得送,這幾日我們家在後院曬的全是菜乾呢——黃瓜干已曬得了,今晚倒有小黃瓜干拌的鹹菜吃。」
惠夫人是早年惠抑我在老家娶的糟糠之妻,未得意前,也多虧她打點家務,是個實惠過日子的性子,只是如今有了年歲,腦子似乎也有些不夠用了。若是從前,惠抑我也懶得和她多說什麼,敷衍過去也就罷了,只現在情況又是不同:京城的風氣,眼看著就鬆動起來。
那高門大戶的女眷公然在外走動,甚至換上男裝出門遊逛的也不少見,女眷出面讀書識字,做生意、做工的,越發常見,甚至宮中還要再開內官考試,網羅天下名姝,如此一來,女眷絕不止是在自家後院,一年最多出門應酬個次把,以後出外交際的情況,恐怕會越來越多。
因此,惠抑我對夫人的見識談吐,也就越發看重,因解釋道,「若平時,菜價倒不算什麼,這不是南城剛出事嗎?出事後那幾日,城中菜價升了十倍不止,為何?附近京畿的菜農,不敢進城,雖是小事,卻也見人心!
城裡的糧價,有朝廷管束糧油鋪子,菜價就全靠附近的農戶進城賣菜,如此,菜價穩,就可見人心逐漸穩定,南城的事情,在京城這一帶,餘波算是快過去了。」
惠夫人聽他這樣說,也覺得有理,先念了幾聲佛,又忙道,「如此,這小菜也是一篇好文章可做,讓咱們大哥兒跑跑也是該當,他年紀也大了,買活軍的那些活死人,在他這樣年紀,個個都出將入相的,他這裡雖暫舉業不成,若能學些什麼『調查研究』,寫得好報上文章,不也和那徐俠客,又庄駙馬一般,也做個好採風使,成就些名聲去。」
說著,便不再計較兒子給家裡找事兒,讓一家人都忙著曬菜乾的事情了。惠抑我雖然對老妻在意的這一點,有些啼笑皆非,但這道理是不錯的,因點頭道,「如今,這世道……」
以他旬報主編的身份,不便在講下去了,頓了頓,跳掉了後頭的話,續道,「舉業這東西,現在看竟是無用得緊,再不是出身必備的敲門磚了,買活周報那些文人,有誰是有進士功名的?那些筆杆子,天一君子——婁東張天如嘛!如今他比他伯父名氣還大!買活軍士林響噹噹的一號人物!」
如今因報紙的緣故,這一批在報紙上常發表文章的文人,其聲望是從前難以想象的,所受到的關注,來自社會的各個階層,就連識字不多的惠夫人都如數家珍,「紹興張宗子——他的報道我最愛看了,寫得總是妙趣橫生,還有江陰的徐俠客,真是俠之大者,足跡之廣,令人佩服!這些人有錢有名,都不知道在買活軍那裡賺了多少了!
聽說買活軍那裡,盜版書很少,賣書,演劇,都給版稅,像是吳江的沈家、葉家,靠一個好故事,終生吃喝不盡,都成了大廈連雲的富戶,我們大少爺要也能寫個幾本書,安安穩穩做個富家翁,有什麼不好?倒比去熬資歷站班賠笑來得強。」
她口無遮攔,這話說得惠抑我如何接呢?難道要他把孩子送到買活軍那裡去寫話本子,因道,「他終究還小,他老子也還能養得起他,世事皆是學問,沉下心來做幾年世情學問是真的,休要滿口銅臭,連你那碗子茶都擋不住錢味兒。」
老夫老妻在這裡鬥嘴,不免又說起王恭廠爆炸案來,惠夫人想知道王恭廠如今收拾好了沒有,又神神秘秘地說,「說是走火爆炸,其實,聽說其中有故事在呢……」
話音未落,惠抑我已是色變,怒道,「道聽途說的事情,你聽過也就罷了,怎還敢四處宣揚?仔細抓你治個蠱惑人心之罪——城裡正抓這些藉機生事的巫婆神漢,你可要小心,別再和那些三姑六婆來往了!」
便是惠家這樣的顯貴家庭,實際上也阻止不了女眷和三姑六婆的來往,聽說昨日有尼姑上門化緣,為的是撫恤傷者,毋庸置疑,這傳說是尼姑宣揚的,好在惠夫人也知道輕重,被他一喝,立刻斂容不語,不敢和他頂嘴,也是知道自己做錯了——一般的百姓,其實自家私話,說了也就說了。惠抑我是旬報主編,自然不同尋常!
剛入職時,前途未卜,那時候還能放手做事,這兩年來,旬報格局漸成,在朝政中發揮的作用,重要到事前無人能夠想象,主編之位,一下就成了眾人眼中的大肥缺,惠抑我是前幾年黨爭中走下來的官,深知進退,自家權位越高,便更是謹小慎微,這種話不止自己不聽不說,連家裡人也約束得嚴格,別人說不要緊,他這位置,誰知道家裡哪個下人是廠衛的眼線?私下議論要案,對景兒那就是丟官帽、下詔獄的罪過!
這樣犯忌諱的話,自然是不敢再說了,不過關於王恭廠爆炸前前後後的事情,因為切身相關,沒幾家不談。惠家也有住在南城的親朋好友,因提到此事,惠抑我便問道,「昨日補送端午節禮時,可有按我說的,多送個十幾兩去?大洪一家清廉,恐怕積蓄不多,媳婦子、管家去送禮時,看著他家情形如何?」
惠夫人道,「正要和你說呢,我是預備了二十兩,叫管家瞧著境況給,若家裡還好,給個十五兩便足夠,若是不好,索性送佛送到西!多送個幾兩給他們修房子。」
她有個優點,就是待人大方,最是憐老惜弱,如今惠家得意,惠夫人辦事是再不肯叫人挑出小氣兩個字的。惠抑我聽了,也不由含笑點頭,問道,「那瞧著如何呢?二十兩修房夠不夠?」
「哪裡夠呢!」惠夫人也是搖頭嘆道,「去了一看才知道,他們家雖然沒死人,但三間房子垮了兩間,都成瓦礫了,另一間也是危房,一定要修葺的,如今京城的客棧全都住滿了,天氣又熱,他們骨頭重,也不好意思投親靠友,如今老太太帶了小孫子住在房子里,其餘人在院子里搭棚住。堂堂給事中,居然也如此凄涼。
依我說,你們西林君子,倒是正經給他捐點錢,湊個百餘兩好起房子,要重新起房子,二十兩肯定是不夠的。管家瞧了,那左右一片,房子就沒有沒倒的,怕也不止他們一家——這也不能都緊著咱們家出錢吧,還是得大家坐下來一起商議,若是能從戶部批點銀子下來安置,那也是好的,朝廷命官呢,真和無賴子似的睡棚子,成何體統呢?」
她說的也不無道理,只惠抑我仍嗤之以鼻,搖頭道,「戶部給錢?一時半會,哪裡議得到這個!」
如今京城之中,哪管你什麼給事中不給事中的?御史一家遇難的都有,死傷人數還沒盤點出來,又有許多人流離失所,要救災、要防疫,要安置災民,固有的節奏完全被打亂,雖然菜價落了,但事態距離徹底平息還早呢!
惠抑我雖然關心楊大洪,但確實也不好把他一家人請到自家這裡,他是主編,交際上要再三謹慎,免得文章一出錯,就被人攻訐徇私。這邊油餅吃了一半,又叫管家來,細問他在南城的所見,管家站在那裡,口說手比,煞是熱鬧,惠夫人聽了兩遍,第二遍也還是津津有味,又怕又驚,又忍不住想聽,因問惠抑我,「到底是不是葯火的事情,宮中有了定論沒有?」
惠抑我想說:宮中如今也是火燒眉毛,哪裡顧得上調查這個。只是要說到火燒眉毛,就要說到如今的局勢,說到山陽那裡造反的事情,濟州府造反的消息昨日剛進京,今日還沒散播開來,他嘴緊,自不會先告訴自家太太這個漏勺兒,只是搖頭不語,故作神秘,惠夫人罵了一句『矯情』!
惠抑我好男不和女斗,早飯吃得,推出自行車來,騎去編輯部衙門——編輯部在皇城裡,地動時也掉了好幾塊玻璃,這會兒暫時用白麻紙蒙著,屋內因此稍微有些陰暗,惠抑我進屋時,見眾人都在奮筆疾書,便問道,「昨夜宮中有沒有送信來?」
沒有送信,那就是沒有消息,也就是說,比濟州府造反更大的事情,還沒有發生,惠抑我見宮中無信,其實是很高興的,他深知如今朝廷正處在一個怎樣尷尬為難的境地之中:京中因此事,少不得也是暗流涌動,縱然咬死了是葯火爆炸,西林黨的大佬也都沒有動作,但備不住每當這樣的時候總有投機者,誰知道什麼時候,一封奏摺就會激起朝中的輿論風暴,到那時,最難過的是皇帝,其次就是旬報,旬報是真要坐在火上烤!
若說這還只是唇槍舌劍而已,但京外呢?惠抑我從爆炸開始就擔心外地會聞風造反,果然,十幾天後就收到了濟州府的消息,目前,到底有多少州縣生亂還完全不能預估——往京里送信,最快也得要十天半個月的,說不得還得從《買活周報》上看敏朝這邊的造反消息!
大家都是主編,旬報的時效性和周報根本就沒法比,這不是不讓人喪氣的,但現在,惠抑我擔心的壓根都不是這種意氣之爭了,他是真真切切的擔心,敏朝能不能在這樣的民變浪潮中存活下去!買活軍又會不會推波助瀾,到那時候,整個北方將會陷入怎樣的動亂之中!
爆炸死了數千人——若是北地真亂起來,那死的人可就絕不止這些了,數萬、數十萬,甚至數百萬的人命,都有可能被捲入造反之中,白白斷送!
這樣的擔心,就像是一塊大石頭一樣,死死地壓在惠抑我胸口,爆炸案已經半個月了,但他始終感覺有口氣透不過來,尤其是昨日收到濟州消息之後,更是有強烈的苟且偷生之感,別看談笑如常,心中其實已做好了壞消息接連不斷每日送到的準備。今日來,聽說朝中無信送來,也不過是釋一時之疑,自己走到辦公室里坐下,泡了一杯濃茶,閉目細品了一會,方才摒除雜念,暫時寧定了心緒。
剛要叫人前來,查問工作時,朝中使者忽至,惠抑我連忙把王至孝拉到自己辦公室里,商談了半日,又熱情周到地把王至孝送走,出門一看,大辦公室里,眾編輯都熱切地看著自己,便知道眾人嘴上雖然不說,但心中的擔心,只怕是別無二致!
「主編,這……」到底是小年輕,按捺不住,已是央求地望著惠抑我,問了出來。
「唉——」
惠抑我心中,也是五味雜陳,一時間有些意興闌珊,先嘆了一口氣,方才說道,「僅是運河沿岸,就有濟州、徐州等六地造反——還是買活軍用傳音法螺送了消息來。」
眾人頓時一陣騷動,惠抑我又道,「沒事兒,鬧不太起來……唉,到底是技不如人啊,教育不如人,只能生受著這氣——皇爺如今是真正長大了……」
沒頭沒腦發了一通感慨,方才仔細說道,「皇爺……不,王公公——已經和買活軍說妥,由買活軍派出使團,進京調查爆炸案的真相,買活軍也會在周報上刊載一篇文章,號召各地不要造謠生事,我們……我們轉載即可。」
「空出版面——文章下午就能送過來了,也不會太長,最多千把字。」這是傳音法螺的局限,惠抑我沒精打采地道,「廠衛查不出的,買活軍來查——放心吧,出不了事的,連買活軍都說不是災孽,誰還敢造謠不成?」
「啊,這!」
「這……」
事,是好事,好容易太平了這幾年,誰還想折騰啊?造反危機,能這樣鎮壓下去,按說大家都該歡欣鼓舞才對,可這些飽讀詩書的編輯們,面面相覷,卻又怎麼也高興不起來,卻是欲語還休,最後只能發出了和惠抑我一般的長嘆——
「無奈,無奈呀!恥辱,恥辱呀!」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咱們朝廷那,就是鬆懈得太久,太過重文輕理,以至於今日竟是束手無策,拿不出個解釋來!」
「經此一事,我看誰還敢說這特科開得不好!這就是理科學不好的結果!」
好端端一個爆炸案,經過多番周折,竟是這個結局,這個感悟,事前誰能想得到?就連惠抑我也是啼笑皆非,實際上,他心中的感慨,又何止於此?只是不好說在人前罷了!
心潮起伏間,揮退眾人,在屋子裡獨自轉悠了好一會,又取了輿圖來細看南洋地理,將手指在那地圖上描摹了好幾遍,這才輕嘆了一口氣,用極細微的聲音,自言自語般道,「從此事之後,攻守強弱之勢易也,誰是大宗,誰是小宗,誰是將來的正統,只怕是再也說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