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0 章 延綏生機
天色漸漸晚下來了,延綏鎮城門前,已經有不少挑著擔子的身影,正在排隊入關——這也是開邊市之後,重新出現的風景線,若是從前,延綏鎮朝著關外的大門,常年閉鎖,只有往來打探草原消息,還有去前方寨堡送信送補給的隊伍出入時,才會開啟一線城門,人丁皆從這窄窄的縫隙里經過,若是有馬也得分著走,為的就是防範一切可能的變故。
但,自從去年開始,這樣的老規矩就行不通了,因為買活軍在延綏鎮外十里路的地方,找了一塊平整的荒地,開起邊市來了——直接在延綏鎮城牆外開,那肯定是不行的,駐軍不能同意,他們挑選的這個距離也算是恰到好處,從軍事上來說,不能講對延綏鎮有什麼太大的威脅,本身這塊區域也是延綏鎮的戰略緩衝區,那些韃靼人前些年來打草谷時,就經常在芨芨草甸那一塊歇宿,漢人的百姓們是不敢過去的,這個角度來講,邊市開在這裡,倒也算是給延綏鎮安置了一個前哨。
當然了,擅開邊市,這是很大的罪名,從前來延綏鎮的通邊商隊,沒有這麼大膽的,都只有借著去寨堡送補給的借口,私下通商的份兒,真正光明正大開起邊市來的,買活軍是獨一份兒——他們是買活軍,可不是敏朝治下的百姓,駐軍因此也顯得束手束腳的,管束他們吧,只說不做沒有用,可真要動手,誰能承擔這個責任呢?
這都先不考慮打不打得過,打贏了之後要付出多少代價的問題了……要說打,按人數上的差距來說,把商隊全殲應該也還是可以的,但要付出多少代價,死多少兄弟呢?
要知道,買活軍來邊關的活死人,一個個都是膀大腰圓,帶了火銃隨身,看著一個至少能打兩三個,比邊軍中困苦的漢子要強壯了數倍,哪怕就是婦女,也沒有瘦弱之人——都打聽過,買活軍倒也不是都這般模樣,只是往內陸走商隊的活死人,必須經過特別選拔,要有足夠的自保能力,還要經過軍訓,及格線就是要能一打二,所以能來的絕不是善茬。
包括女娘,那也全都有從軍經驗,而且,因為買活軍中,來自外部的女子兵源較少,這些女兵很多都是彬山長大的,謝六姐的心腹人,地位與眾不同,在隊伍里很能說得上話,若是把她們當軟柿子捏,那就要小心六姐菩薩龍顏大怒,發她的大飛箭來打人了。
因為報紙的普及,哪怕是西北邊陲,對天下大勢也不再那樣一無所知。南方買活軍的動靜,是讓邊軍們驚嘆艷羨的,雖說山高皇帝遠,隔了大半個華夏呢,但他們可不敢保證買活軍就真無力西顧了,或者,要再往深說一層呢,如果雙方發生了摩擦,買活軍以此為借口,撕毀和議往北擴張,延綏鎮的將兵們,承擔得起這個責任嗎?
因此,要說打,不是打不打得過的問題,那是敢不敢打的問題。這一層的考慮,是實實在在的,因此,駐軍在邊市這件事上就表現得很低調,裝聾作啞,似乎是一無所知,私下寫奏摺上報——這是最開始時的態度,且觀後效吧,這邊市開不開得下去,還是兩說呢,沒準什麼時候就鬧出亂子來了,若是韃靼人來燒殺搶掠了,那邊軍再介入,也有個話頭。
韃靼人確實是來了,而且來得很多,各大部族的人輪換著來,但流血事故確實是一直沒有鬧出來,反而是延綏鎮這裡,因為買活軍的商隊經過,還有陡然興盛起來的羊毛貿易,陡然間,就要比前些年繁華了不知多少倍,九邊百姓的日子,一下從艱苦難捱,『逃邊』成風,調過了個來!
此時回頭來看,一切的變化都是有跡可循的,只是身在其中,卻不覺得有多麼的稀奇,一切都彷彿是自然而然:牧民們來賣羊毛,邊市這裡的價格好,值得他們特意跑一趟——不但羊毛的價格好,商品的價格也好,鹽、糖,都是好東西,價格那樣的便宜,還有馬口鐵,這東西在牧民中實在是太風靡了,比瓷器、陶器都更受歡迎,輕便、牢固、耐用,一個鐵皮水桶,在牧民看來都是能傳家的好東西!
來了邊市的牧民,走的時候沒有帶著現錢離去的,全都把自己的皮草、白食、羊毛,換成了各式各樣的日用品和鹽糖,而買活軍這裡,得到了大量便宜的初級產品,生羊毛、只經過簡單鞣製的皮革,一袋袋的奶製品……他們把奶製品送往巴蜀,在巴蜀走航運去買境那裡,這是買活軍那裡很多奶食的來源。京城的使館用的奶食,是從張家口附近的草原過來的,和這裡是兩條并行不悖的線路。
這是可以立刻送走的貨物,但羊毛和皮革呢,在本地精製過後再去運輸,這是最好的選擇,張秉忠只是在這風氣中應運而生的人物之一,本地但凡有些人望的軍官,現在都在收納人口,洗羊毛、曬羊毛、繞毛線……
買活軍留在邊市坐鎮的隊伍,會把這些精製羊毛的辦法教給他們,也賣給他們生羊毛,但是,他們的商隊不是說每旬都來的,張秉忠可以選擇自己走一段路,到延州去交割貨物,價格會高一點,也可以在本地就賣給買活軍的坐地商隊,價格要低一些,也可以賣給行商,買活軍這裡只管收賣生羊毛,他們甚至不禁止韃靼人私下和漢人交易!仟韆仦哾
做生意如此大方的商隊,實在是很少見的,從前,那些輸邊商隊,打通了上頭的渠道,在本地總是趾高氣昂的,自己走私,抓別人走私的勁兒還比誰都高,這買活軍的作風,和他們完全是不同的,他們來到延綏鎮,做人做事,只有一句話,那便是『大家一起發財』!
這話實在是不假的,這羊毛生意,一下就把延綏鎮給盤活了,鎮里人人都有一份活計,治下的村裡,若有些生計無著的婦女,家裡男人死了,留下幾個嗷嗷待哺的小兒女,從前那是真的沒有生路,就算有人願意收留她自個兒,孩子們該怎麼辦呢?邊民村落,可沒有誰家有這樣多的餘糧,能養活別人的孩子!
唯一的辦法,就只能把兒女舍給人牙子,讓他們販到延州府去,求人家收留了,也談不上什麼身價銀子,只要給一口吃的就行了。若是人牙子都不要呢?那,唯獨的一條路,就是舍了皮肉去做表子了,延綏鎮周圍的暗門子,很多都是這樣的來路,因為西北生活困苦,人活不久,丈夫壯年而死不是什麼稀奇的事,這樣的女人是很多的,死了一批,又很快有一批新的來填充上了。
但是,買活軍一來,第一個,帶來了羊毛生意,第二個,帶來了充沛的土豆種糧,一切就完全不一樣了,這些婦人們,並不是完全不能做活,只是種不出夠一家人嚼口的糧食,本地最常種的是一畝地一百來斤二百斤收成的黍米,一畝地就夠一個成年人吃半年的,也就是說,要養活自己,她就得種二畝地,這是至少的,餘下的孩子們,全算在一起,怎麼也得三四畝地。
一個女人要獨自種這些地,還要張羅些別的活計,沒日沒夜驢一樣的干,才能在風調雨順的年景,勉強存活下來,倘若稍微有個天災,這一家人就像是浪頭裡的小船一樣,浪一撲就全翻了,闔家四散,哪怕是有個把活了下來,再和親人見面的機會也不多。
買活軍的土豆,如今的確已經在西北傳播開來了,但種糧有限,並不是想種多少就種多少,好種子還是要分的,光是圍繞這個土豆種子,就不止有多少血淚故事,不止一戶農民,花了大價錢買了種糧回來,收成卻是一畝地只有五百斤——三代種!本地農民自己留的種,產量沒有買活軍那裡的一代種高!
受騙了的農戶,拎著刀去算賬的都有,縣裡現在最大的精力,也從鎮壓起義,變成了調解種子糾紛。而延綏鎮這裡呢,因為買活軍的商隊來開邊市了,所以也是有了特權,他們的種糧是充足供應的,於是,邊戶的女人們突然間發現,現在只要種一畝田,就足夠一家人吃一年的了——用來生產口糧的精力,銳減到了從前的四分之一、五分之一甚至是六分之一!
土豆就足以把一家人餵飽了,說是反酸……吃不飽的人,哪有資格計較這些?土豆原個吃,反酸燒心,那就磨成粉,土豆粉成了就好些了,還有吃土豆饃饃的,又更好些,家裡多少都搭著種紅薯,那也是產量高、能頂飽的好東西,一家人就這樣將就填飽了肚皮,精力有了,餘下的時間做什麼呢——
到城裡來洗羊毛、繞毛線,然後到買活軍這裡來買油鹽,有些聰明伶俐的婦女,一邊繞毛線一邊學了拼音、算數的,收入還要更高,她們回家時,甚至偶爾能給家裡的孩子帶去指甲蓋大小的冰糖,薄薄的,琉璃一樣,孩子們含在嘴裡都不敢說話,捨不得漏出一點甜滋味來。
土豆、羊毛,就這兩樣東西,買活軍就把全鎮的百姓心思,輕易地收攏過來了。哪怕是駐軍們,誰不誇買活軍的好呢?買活軍三不五時還給他們送點羊肉來——邊軍生活困苦,連家小都養不起那是常態,從前誰能想到,這輩子還有三不五時開葷的好日子?他們自個兒心裡清楚,這樣的變化,完全是因為買活軍選擇了延綏鎮來做羊毛生意,來開這個邊市。
這個生意,影響到的不止是周邊村落的婦人們,甚至更遠一些的地方,百裡外的村子里,都有人被吸引過來收拾羊毛,來買良種,還有些小攤販,一些自家做吃食的商販,他們從延州府,從米脂縣,從別處也被吸引到了延綏鎮這裡。
貨郎們每日早起去邊市買草原貨,自己也賣些從村落里收來的綉活、木工,還有土產的茶葉、煙草,把自己帶來的東西賣得差不多了,再買些鹽,買些毛線,就動身回老家去,再收再賣,這樣的生意,貫通了村落和州縣之間的血脈,許多村落,就靠著貨郎帶來的一點買賣維持著自己的生活所需。
賣吃食的小商販們呢,他們就更托賴於邊市了,草原人花錢大方,不像是延綏鎮,雖然人口多,但生意不是太好做,因為大家都想著省錢,最多是做些同行的生意,邊市那裡,生意要更好做些,他們每天早起挑著擔子走十里路,天不亮就出發,到了向晚時分再挑擔回來——不能不回來,還要回鎮子里準備明日的食材那!
就這樣,延綏鎮的大門,再也不能關得這麼牢了,要給商隊,給小販們留出進出的空間,不過,兵丁們也遠遠沒有從前那樣提防了,就像是今日,看到了幾個明顯是韃靼裝束的牧民——其實韃靼兵許多也這麼穿——在買活軍的女娘帶領之下,推著板車過來時,也都沒有拔出刀劍,依舊是那樣懶洋洋的站著,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來。
在門邊,還有個將官裝束的青年人,正沖他們招手,又比了比手腕,彷彿和他們十分熟稔,這讓壯著膽子過來的諾恩一家人,就不免更摸不著頭腦了,「這是什麼意思呢?」
「要到關門的時間了——剛才經過邊市,我去打了招呼,高老哥專程從邊市趕來送信,讓城門官給我們留留門!」
剛才,諾恩的妻子已經帶著他們家的貨物去了邊市,塔賓泰護送他們過去,之後不久,確實有一騎往延綏鎮方向賓士,之後塔賓泰才回來的,原來就是這個高軍官!諾恩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原來邊軍和買活軍的關係已經這麼好了!」
「每天羊肉喂出來的!」塔賓泰說,「他們也在邊市上做生意——說是來保護治安,其實就是來做生意!」
看來,延綏鎮這裡,韃靼人和漢人的關係的確極大地緩和了,諾恩的心稍微放了下來,但依舊不免有些緊張,「我不懂漢語,他們如果盤問我——」
「沒關係,我來為你們做擔保——而且這樣的事不少見,現在,我們韃靼人有時也往城裡去,延綏鎮的敏人是可以理解的。」
塔賓泰卻依舊很自信,果然,推著傷員的拖車到了城門口時,漢人商販們雖然好奇地看著,但也熟練地讓出了一條道來,不論是高軍官,還是守城門的兵丁,也都只是查看了一下傷員的傷勢,並沒有多加耽擱,還有人滿臉尊敬地向女大夫打招呼,他們很快就通過了從前那堅不可摧的城門,進入到了延綏鎮的內部。
「——因為,延綏鎮這裡有方圓千里內唯一一家成建制的醫院!」
塔賓泰指著城裡的一個方向,用充滿敬意的語氣說道,「買活軍在這裡開醫院唯一的條件,就是要所有求醫的人,不論是漢人也好,韃靼人也好,只要他們服從六姐,認可華夏,都能進來!」
他掃了諾恩一眼,似乎在詢問他的忠心,而諾恩呢,儘管對於華夏還有些稀里糊塗的,但這時候他還能說什麼呢?於情於理,也確實是發自內心,他大聲地表態,「不管齊克奇能不能救活,六姐菩薩的呼圖克圖兵對我們有恩義,韃靼人從不背叛朋友,我們一家的命,從此以後就是六姐的了!」
塔賓泰立刻就露出了滿意而親熱的笑容,他輕輕地捶打了一下諾恩的肩膀,已經用非常親近的語氣和他說話了。
「老叔,你就放心吧!」
他說,「只要命里能活,買活軍就能把他治好——你可就睜大你智慧的雙眼,仔細瞧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