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7 章 萬咒皆終27

第 277 章 萬咒皆終27

樓羅伽做了一個夢,他夢見神山的雪都化了,緋色的地表裸露在外,溝壑縱橫,上面結著透明的冰,像冰糖葫蘆的糖衣。

他佝僂著背踱行,不知道要往哪裡去。

冰花積翠在襤褸的墨綠色衣衫上,宛若海中最後一株藻荇被凍僵,內陸一汪死水凝結成霜。

太冷了,樓羅伽從來沒遇見過這樣冷的神山,從未有過這樣冷的體溫,冷到精疲力盡,冷到滿心傷悲。

他聽見自己的身體在開裂,聽見腳上暗色的晶石被磨平,聽見悲愴在心底生根發芽,無邊的悲愴,海嘯一樣的悲愴,聽見無數的聲音。

有時又會聽見其他的聲音,熟悉的、溫熱的、倉皇失措的、不顧一切的……

讓他想起乾燥柔軟的嘴唇,閃爍跳躍的星火,還有……一雙眼睛,像海底燃起的火,夜幕明亮的星。

那是誰?樓羅伽問,那個人是誰?

沒有人回答他。

他在神山走了好久,久到已經忘記為什麼到這裡來,久到快要走到生命盡頭。

突然,他的腳步一頓,抬起遍布暗紅色枝丫的臉頰,眼中有一抹光亮閃爍,乾裂的嘴唇喃喃,「……銀…」

「……燈!」樓羅伽猛地睜開眼,意識卻還飄忽在那片緋色的雪山,「我是,我是為了見銀燈才——」

冷風襲來,吹得他遍體生寒,樓羅伽混沌的大腦頓時清醒,他坐起來,周圍一片昏暗。

原來是篝火不知什麼時候熄了,一點殷紅的火星苟延殘喘,散發的餘熱甚至不能照亮方寸之地,他一個人躺在床上睡過去,難怪會覺得陰冷不已,還糊裡糊塗地做了那樣奇怪的夢。

他從床上下地,摸著岩壁往外走,「銀燈?」

沒有人回應他。

出去了嗎?怎麼也沒說一聲?

樓羅伽走出山洞,外面風晴雪霽,神山所有的輪廓都收歸眼底,雲霧散去,碧藍萬里,難得是個好天氣。

山坳里沒有石怪作亂,遠處沒有冰雪紛繁,天空之上也沒有轉折跳躍的金斑閃閃。

他走了?

樓羅伽不知道自己怎麼了,他在那個陰冷昏暗的山洞裡等了三天,沒有星力點燈,沒有篝火獨明,只一個人沉默著隱匿在黑暗裡,寂靜無聲。

等到狂風怒號,等到霜雪如刀,等到月長星消,山麓海樹金雲曉,峰巔西風雪浪高。

在等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記得腦中最後一點關於銀燈的畫面,那個人那樣溫柔地看著他,彷彿他是世界上最珍貴的寶貝,說,「愛,就像你和我。」

一片昏暗中,樓羅伽怒氣上涌,一把掀翻了銀燈床邊的桌子,黑色的衣袍墜地,整齊的紙張也散落,勾畫法陣的星墨濺射在牆壁上,白凌凌地,閃著細光。

「愛?……騙子。」

沒有人知道樓羅伽為什麼在神山呆了那麼久,也沒有人知道有鱗目為什麼重新迸發出光亮,就像沒有人注意過雲之國是什麼時候突然發展起來的。

等他們回過神時,庭院的高牆已經形同虛設,深淵的邊緣越來越廣闊,不再擁擠逼仄,反而廣袤無比,連天光都直接映照到底。

雲之國的疆域不斷靠近神山,甚至囊括了山麓那片海一般的參天巨林,星子們開始尋求更為強大的東西。

吞噬多少的星星才是極限?

樓羅伽不知道,只知道如今在庭院,他的引力可以不眨眼地瞬間撕碎一顆中子星,就像碾碎一枚土塊,唯有四大占卜師合力,才可與他一戰。

可多強大,才算強大?

他總會想起那天分別之時的話語,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揣度。

「以後還會有再見之日?那是什麼時候?」

「……待你穿上藍羅袍,手執綠絲絛,或許就能見到了。」

藍羅袍……綠絲絛……

樓羅伽翻身而起,踏著暗紅色的枝丫躍上地面,他已經可以一次飛躍多階石梯,飄飄然乘風而上,倒真有些高庭使者馭風而行的樣子在了。

神山麓樹木的冰雪融化成細微水源,順著陡峭的山勢流淌而下,於是黃沙長出金色的花朵,夕陽一樣的灌木鱗次櫛比,黑色的巨石上長出綠濤濤的生物,一下一下跳動呼吸,高空的鳥兒閃著七彩的光芒,搭成橋樑,漫進雲層。

雲之國,竟有些生機勃勃的姿態了。

你看,這裡根本就不需要你來拯救,他們自己也可以存活。

內庭整理衣物的星子早就看見外面的人了,過於顯眼,根本無法忽視。

那樣高大的背影,皮膚是不見天日的蒼白,似乎心有憂愁,於是下巴削尖了,連唇也是冷到極致的、不健康的紫。

斑斕發亮的蝴蝶在他肩頭停留,翕動著翅膀,他就靜靜地站在那裡,像一顆不會說話的樹。

他幾乎每天都會過來,重複同樣的問題。

等把所有的人打發完畢,她才走到窗邊輕聲呼喚,怕一個不好,就驚惱了他,「大人,您要什麼?」

周圍的昆蟲應聲而起,呼啦飛散無蹤跡,那個男人回過頭,面容隱在光亮下,「……藍羅袍,今日……有沒有藍羅袍?」

「……」星子眉頭微皺,「今日也沒有。」

「這樣啊,」樓羅伽的聲音也很輕,「那我明日過來。」

星子想起這些年的對話,最終忍不住叫他,「大人。」

她還記得第一次見樓羅伽的時候,他還沒有這般強大到被四大勢力爭奪,只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少年。

那天他過來,帶著一種莫名的執拗,「我要藍羅袍。」

「藍?」星子第一次聽到有人要藍色的衣物,倒是新奇,她搖搖頭,「沒有藍羅袍。」

「哪裡有?」

「哪裡都沒有。」

今日,星子還是這樣回答樓羅伽,「大人,雲之國沒有藍,沒有任何生物可以提供藍色給我們。」

樓羅伽沒有生氣,也沒有直接甩手離開,而是將目光放到外面的熒火蕈上,星子見狀,「大人,那不是,光沒有辦法變成實體的色。」

「光沒有辦法變成色……」樓羅伽喃喃,他在腦中搜尋一切可能是實體的藍,想起高庭會在某個瞬間變色的閃蝶,想起他曾經失敗的實驗,抿了抿唇,「閃藍蝶的鱗粉……」

「不行的,」星子幾乎是瞬間就知曉了樓羅伽的意思,閃藍蝶?那可是連高庭都稀少的生物,近年來不知是何原因,幾乎快要滅絕了。

「大人,先不說做一身藍羅袍要用多少只閃蝶,耗費多少時間,單說閃蝶變換的顏色,那也不是藍,而是明亮的靛色。」

星子打交道的人多了,又與樓羅伽相處得久,看得出樓羅伽並非善類,對著這種精神武力都不穩定的人,一切都得順著毛捋,循循善誘。

「況且閃蝶的光轉瞬即逝,太不穩定,大人想要藍羅袍,閃蝶鱗粉也是無用的。」

樓羅伽流露出一絲茫然,像不識路的人闖入陌生領域,「所以世界上……根本就沒有藍羅袍,是嗎?」

「是。」星子如實回答,「至少以雲之國現在的水平,是不可能做出藍色羅袍的。」

「那什麼時候才能做出來?」

星子一愣,她認真地思考許久,再次給了否定的答案,「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樓羅伽從來不敢問這句話,他一直都知道答案,卻又彷彿才認清現實,「那就是說,可能永遠也做不出來。」

世界上可能永遠都沒有藍羅袍。

「藍羅袍……哈,哈哈……」樓羅伽肩膀聳動,突然仰天大笑出門去,他心裡何嘗不明白,但他就是不好受,就是想多問問,萬一呢?萬一有呢?

「藍羅袍,沒有藍羅袍,整個世界都沒有藍色啊哈哈哈……」

藍色是至今都無法得到的顏色,藍羅袍……除非他樓羅伽有能耐把天割下來一塊,把夜幕披在身上。

銀燈……你是個騙子。

星子看著樓羅伽撫掌大笑,宛若瘋癲了一般,最後也沒能問出那句困擾了她多年的話語。

大人,您為什麼對藍羅袍這樣執著,明明知道不可得,卻還是日復一日地尋找,您到底在找什麼?

她沒問,她的直覺告訴她,這位大人或許還會尋找藍羅袍,但應該永遠都不會再來這裡了。

樓羅伽笑了一路,自己也不知道在笑什麼,他踩著黑色的石板,穿過精緻的鏤空長廊,那裡切割整齊的曜石水渠傾下如練的水源,迸濺出一圈水霧,在陽光下散出彩色的光,裡面隱隱有藍色圍繞。

他的腳步一頓,停在那裡盯著那團小小的彩虹出了神,望著那曜石切割面上反射的五彩斑斕,這個瘋癲的男人突然就笑不出來了。

為什麼?為什麼好像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邊?

他走不動了。

於是便蹲在那裡,蹲在陽光最盛的地方,蹲在最吸光的內庭,哪怕炙熱把他的皮膚曬到乾裂,也不肯挪動半步。

「很漂亮是不是?」

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與此同時,一片陰影遮在了樓羅伽頭頂。

樓羅伽沒有起身,他透過地上的水窪,瞥見來人一身黑色,乾枯腐朽的角從額角探出來,他遮擋眼睛的黑紗被摘掉,兩隻眼睛便像黑洞般嵌在臉上,驚悚駭人。

是內庭的掌權者,四大占卜師之一,雲祲。

他比往日更要消瘦,此刻站在這裡竟是宛若一具裹了布條的骷髏架子,連伸出的手都顫顫巍巍。

「雷,你先下去,我有話和他說。」

身邊的少年低眉順目,他的手掌凝出一團墨色,磁流體一般從傘柄拉長了垂落,直直插入地下,一鬆手,就穩穩立住了。

這才向著雲祲行禮,「屬下告退。」

「沒什麼好談的。」樓羅伽直接站起來就要走,「我說了,我對你的條件不感興趣。」

雲祲掩著口咳嗽兩聲,忍著喉嚨的癢意急急開口,生怕慢了一點,這人就要消失了,「藍羅袍!」

樓羅伽腳步一頓,他找藍羅袍的事情並未掩飾,星斗還為他在高庭翻閱不少典籍,旁敲側擊地問了風角,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樣的。

儘管雲之國大多數遊行生物在夜晚散發的都是晶藍瑩綠,那也無法讓這種藍轉移到星子身上,世界上不可能有藍色的羅袍。

再待下去也只是浪費時間。

雲祲這小老兒早就想拉攏他,如今說不準要出什麼幺蛾子,十有八九要騙他,這是個再明顯不過的圈套——

……算了。

樓羅伽終究是轉了身,他冷眼看著要把肺腑都咳出來的雲祲,沒有絲毫憐憫與動容,「你知道騙我是什麼下場。」

雲祲弓著身子搖搖欲墜,彷彿下一秒就要倒在地上,他強忍著抬起頭,黑洞洞的眼睛里一團冰藍的火焰跳動,「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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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都如何回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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