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東林

第25章 東林

紹興,會稽。

鄭遵謙大步登上後院父親二樓書閣,進屋時看到父親鄭之尹正在看信。

風風火火的又是要幹什麼?你就不能安份幾天?鄭之尹頭也沒抬,直接訓斥兒子。鄭家原籍餘姚臨山衛,后徙居會稽城內,鄭家也是世宦名門,他早年官至山西按察司僉事,分巡一道。

而且他還是東林黨人,屬於清流名士。

此時鄭之尹剛從杭州拜見博洛歸來,讀的信則是南京的錢謙益寄來的。錢謙益原是弘光朝的禮部尚書,更是東林黨領袖,與鄭之尹向來關係極好。

錢謙益在弘光出逃后,與南京的勛臣一起向清軍投降獻城,清廷授其禮部侍郎,仍留在南京協助豫親王多鐸。

據傳清軍入南京前,錢謙益的愛妾,秦淮十三艷之一的名妓柳如是曾經勸說錢謙益投水殉國守節,然後錢謙益假裝走入水中,大夏天的居然說水太冷然後回家了,柳如是憤身投水,錢謙益卻硬是把愛妾拖了回去。

等清軍剛入城,甚至多鐸明旨說剃武不剃文,暫時只讓投降明軍將士剃髮,結果錢謙益在家坐著,卻突然說頭皮發癢,然後跑出家門,回來時已經把前面頭髮剃的光光,腦後留了一條鼠尾了。

與之對比的是錢謙益南京城中的兩位好友,河南巡撫越其傑和河南參政兵巡道袁樞,兩人一個是首輔奸臣馬士英的妹夫,一個是兵部尚書袁可立的兒子,卻都誓不仕清絕食而死。

做為東林領袖,尤其是其才學又名滿天下,錢謙益的表現可以說讓天下人震驚,甚至有人做詩嘲諷,

錢公出處好胸襟,山斗才名天下聞。

國破從新朝北闕,官高依舊老東林。

父親!

先坐!

鄭之尹指著黃花梨官椅對兒子道,繼續看信。

錢謙益這封信他已經看了好幾遍了,他信中說如今天下形勢劇變,從多鐸處得知,在上月底,曾經打進北京城稱帝的闖賊李自成兵敗后一路南撤,殘部撤到長沙后,他帶著二十餘騎途經九宮山時,被當地鄉紳地主帶領鄉民圍住打死,已經確認。

而本月初,西營的張獻忠率部進攻漢中,也大敗而歸,退回四川。

弘光所授的總督江西、湘廣、應天、安慶軍務的兵部右侍郎兼僉都御史袁繼咸被左夢庚騙入軍中裹挾降清后,袁繼咸不肯歸附清廷,已經被殺。

清廷對袁繼咸很尊崇優厚,只要袁肯回江西招撫舊部,願仍授他江西總督,被他斷然拒絕,被押赴北京途中,幾度欲自盡不成,最終在北京被殺。

錢謙益和鄭之尹與袁繼咸都是好友,這個消息讓他們很沉重。

錢謙益說清廷已經召他七月入京,授他禮部右侍郎管秘書院事,還讓他充修明史副總裁官。

他還透露說,多鐸也可能在七月班師入京,到時弘光、潞王等都會同往北京,因此錢謙益判斷出一個結論,就是此次清軍南征已經結束。

沿長城入陝西,一路大敗李自成,追擊至湖廣江西安慶的英親王阿濟格,已經不待清廷皇帝旨意,便提前班師了。

而東路這邊的豫親王多鐸,則會在七月班師回京,甚至他聽說駐杭州的貝勒博洛也會帶走大多數八旗回京。

清廷計劃授降清的原大明督師洪承疇為招撫南方總督軍務大學士,代替多鐸招撫江南,將任命多羅貝勒勒克德渾為平南大將軍,同固山額真葉臣接替多鐸、博洛鎮守江南。

錢謙益估計洪承疇、勒克德渾等大約能在八月抵達江陵,多鐸、博洛等可能最快要到九月才能返回北京。

又說江南各地的大明文臣武將紛紛降清,而闖賊不僅失去了他們全部地盤,而且連李自成都被打死了,現在只剩下一些殘部還在頑抗,正往巴東一帶山區逃竄,不成氣候,西營也剛剛經歷了進攻漢中大敗,狼狽退回四川。

湖廣、江西、南直、浙江如今幾乎傳檄而定,真正舉旗反抗的沒有幾個。

錢謙益十分悲痛,他在給鄭之尹的密信中表示,弘光朝的一朝崩潰,打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現如今清軍勢大,絕不能再硬頂,不如先假意降清,然後徐徐圖之。

現在清廷做出大明已亡,江南將不戰而降的判斷,還要班師撤軍,這正是最好的機會,他希望江南各地的官員士紳們都能夠暫時稍安勿動,待清軍主力如期撤返之後,大家再謀起事。

又說,大將方國安自杭州兵敗后,撤入嚴州、金華一帶休整,抵抗之心甚烈,而定海總兵王之仁屯於定海,廣西總兵黃斌卿退入舟山,另外在崇明、吳湖等地還有不少弘光朝的軍隊兵馬,不少將領也依然忠於大明。

所以應當暫時潛伏,靜待時機。

錢謙益在信中最後對老友鄭之尹道,自己從來一心忠君愛國,如今假意降清,不過是要留下有用之身以匡複大明,此去北京,他會留下柳如是,希望到時鄭之尹能夠幫忙照顧,還說他到了北京后,會想辦法儘快脫身辭官歸鄉。

最後錢謙益說如今局勢,唯有在兩廣擁立桂王即位監國,慢慢收拾人心,才有可能划江而治,保存大明半壁江山。又說好在如今闖賊、西營皆已潰敗,滅亡在即,大明倒也去除了這一心腹之患。

到時與清廷和議,南北共治。

鄭之尹看到這裡,皺眉沉思。

錢謙益的一些判斷,鄭之尹並不完全認同,比如說清軍主力可能會北返,但就算留下部份兵馬,但想要翻轉眼下這局勢也太難。

洪承疇外號洪瘋子,這人雖然當年在關外督師大敗,但並不是說他無能,恰相反,洪承疇的能力極強,如今他來總督江南,那可能比多鐸、阿濟格、博洛等人還能纏,沒有誰比洪承疇更了解大明的官員和軍隊。

至於說擁立逃到廣西的桂王監國,鄭之尹認為更不可靠,桂王無才無德,雖然現在在繼承順序上確實他排在最強,但現在大明需要的不是一個第一順位的繼承人,而是需要一位能夠擔當的起這大任的賢王。

這方面,他覺得唐王倒是更合適,畢竟那位唐王出了名的勇烈。

對於錢謙益期盼的韜光養晦捲土重來,甚至將來划江南北共治,鄭之尹覺得沒什麼可能。可身為東林黨人,他又一時無法說服自己就這樣降清。

就如錢謙益也說,他們現在不能死節,因為縱身一死,對大明對天下毫無幫助。當然也不能真的降清,那樣一來,他們這半生名譽可就徹底毀了,對於東林黨人來說,名聲是第一重要的。

有人選擇絕食、自縊、投水等方式殉國,但錢謙益和鄭之尹等人卻認為死很簡單,這不是他們這些大明精英真正該有的選擇,得留下這有用之身,圖謀更多。

不管是錢謙益還是鄭之尹,都認為大明朝在江南仍有人心,尤其是東林、復社為代表的士紳們,在江南有著極強的影響力和控制力,這些都是清廷暫時不可能擁有的。

現在清廷犯了兩個錯誤,一是過於樂觀認為江南傳檄而定,所以決定馬上班師。其二就是認為天下已定,所以不顧及士民感受,強推剃髮令,搞什麼留頭不留髮留髮不留頭這一套。

這些都是他們犯下的大錯,必然要掀起一輪猛烈的反抗。

錢謙益最後在信中提了一個要求,希望鄭之尹幫忙。

那就是希望鄭之尹幫忙籌款,他計劃籌銀十萬兩,待他到北京后,用這筆銀子賄賂清廷的權貴,以影響對江南的政策。

錢謙益做為東林領袖,不僅有才,而且政治權謀手腕也是很厲害的,當年他跟溫體仁爭鬥失敗,被趕出朝堂,後來就是靠賄賂首輔周延儒而重新出山。

這些久歷官場的傢伙都很清楚,有錢能使鬼推磨,只要銀錢到位,就算是北京那位攝政皇叔父多爾袞也一樣能搞定。

江南富庶,東林和復社成員更多是士族名門,就如鄭之尹,他家就是巨富,所以他兒子鄭遵謙才能少年時就以豪氣仗義聞名。

靠的就是大把的撒銀子,才有了這義薄雲天的俠少之名。

鄭之尹六十了,清瘦高個,鬚髮花白。

新剃髮留的鼠尾,也十分細小的拖在腦後。

把看了多遍的信放在火盆里燒掉,最後還不忘把灰燼挑碎,然後才把目光放到了兒子身上。

混賬東西,又在胡鬧什麼?

父親這鼠尾可真的難看!鄭遵謙嘲諷的對父親道。

混賬,怎麼對你老子說話?

鄭遵謙喜任俠,好交友,結交廣泛,重義輕財,在江浙一帶很有名氣。想當年,他也是復社巨子的門生,跟好友許都都是何剛門生。

明末之時,其實造反的不僅是活不下去的農民,也還有許多地主、士人、商賈等也起來造反,原因都是對朝廷的諸多政策的不滿。

就比如一年前的許都之亂,許都是金華東陽人,左都御史許弘剛的從孫、副使許達道的孫子,自幼讀書,被稱為名家子,後來拜入幾社、復社的領袖何剛門下,結交滿江浙。

崇禎末年已是天下大亂,何剛這樣的名士也認為要早做準備,見許都勇武任俠,就讓他招募人馬。

許都於是散財結客,建立義社。

當時復社、幾社的幾位大佬何剛、陳子龍、徐孚遠等都對許都十分看重,甚至直接把他推薦給了崇禎皇帝。

後來崇禎對此奏疏還做了批複,要授何剛為職方司主事,讓他回義烏、東陽聯絡義勇,訓練勁旅,並對許都、姚奇胤等視才授職使用。

如果一切正常,許都的義社會成為江東義勇勁旅,只是後來出了一點意外,東陽知縣貪污,以備亂為名,敲詐到了許都頭上,索賄白銀萬兩,許都一時拿不出來,知縣卻催促甚急。

許都母親當時病逝,許都治喪,來送葬送的好友鄉鄰多至萬人。

知縣便稱許都已反,派吏拘捕,要抄家籍產,導致了許都憤而舉旗造反,直接以治喪白布系額起義,稱為白頭軍。

許都帶領手下白頭軍破東陽、陷浦江,奪義烏,圍金華,一時震動江東。

後來因起事匆促,官軍四面合圍,白頭軍敗退山中,復社大佬陳大龍出來招安勸降,許都不願意牽連太多,又相信至交好友陳子龍,於是遣散兵馬,帶領二百義社兄弟請降。

結果巡按御史左光先卻不顧陳子龍跟許都達成的招安條件,將許等六十餘人盡皆斬殺。

當年許都起事之時,鄭遵謙做為許都的好友,也是立即響應,他回到會稽要召集人馬舉事,結果他父親鄭之尹知曉后,直接讓家丁把鄭遵謙給綁起來關在了屋裡,直到許都被殺后才把鄭遵謙放出來。

因為這事,鄭家父子差點斷絕父子關係。

對鄭遵謙來說,許都不僅僅是是同學是好友,更是義氣相投的同志,而且當初鄭遵謙寵愛妓妾金氏,後來又寵愛一婢,結果金氏妒忌而毒殺婢女,審理此案的正是陳子龍,陳子龍不太喜歡鄭遵謙為人,便要將鄭遵謙與金氏同罪並處死。

後來是許都急馳趕到,為他向陳子龍求情,最後不僅鄭遵謙無罪,甚至連金氏都得免死,這件事,鄭遵謙更是欠了許都一個天大的人情。

所以許都出事後,鄭遵謙四下幫忙請託人情,後來許都舉旗起義,他也馬上回家要散財招兵響應,結果被父關起來。

許都死後,鄭遵謙十分自責。

父子間的關係也越發的差了。

兒子今日過來,是要跟父親說,自古忠孝難兩全,父親去了杭州選擇了剃髮歸附韃虜,這是父親的選擇,但兒子絕不降虜。

鄭之尹知道這兒子向來就是這個樣子,感嘆自己當初在外為官多年,疏於管教了。

你跟我談什麼忠君愛國?去年許都做亂,反叛朝廷,你不也要起兵響應造反?要不是老子阻攔,你早就成了反賊,跟許都一起做了無頭之鬼了。

那是官逼民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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