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那是驚鴻一劍來
欒安平形同癲狂,歪歪斜斜的朝韓四言走去。
殿外雨聲不歇,立於門檻之外的南楚將士臉上滿是凄然之色。
他要赴死!
持劍赴死!
天地正氣,下為河月,上為日星。
今日卻是這個斷了雙臂的少年嘴中緊緊咬住的長劍。
楚錯斷翻身下落,持著酒壺輕飄飄的落到地上。
他緊盯著這個踉蹌少年的身影,若韓四言痛下殺手,他便立時出手解圍。
至於其後之事,他不去想,也不在乎。
欒安平動了,緩慢,堅定,向前猛然踏出一步。
身形朝韓四言斜上方直衝而去,回應他的,是韓四言臉上猙獰的冷笑。
拂塵甩出,一道仙氣化作刀刃,朝一躍而起的欒安平斬來。
韓四言沒再拔出拂塵里的藏劍,他只覺得此刻拂塵中劍沉重萬分,拔不出來。
楚錯斷衣袍輕動,氤氳仙氣在手袖處凝結,正欲出手,卻看見欒安平癲狂外表下清明的眼神!
難道?
空中的欒安平退無可退,眼中那白色劍光越來越近。
剎那間斬去了自己幾根髮絲。
千鈞一髮之際,欒安平陡然在天空一頓,調整了自己的姿態。
身體傾斜過來,將整個人橫在空中。
劍光掠過他的身體,緊貼著他的頭皮飛了過去,將罩在身上的寬大黑袍盡數絞碎。
韓四言以為欒安平只是堪堪躲過,卻聽見欒安平黑袍里傳來鐵器磋磨的聲音。
黑袍炸開,那劍刃速度不減,將欒安平背後緊緊繫上的粗壯繩子全數斬斷。
繩結掉落,三件薄薄的鐵甲自欒安平背上飛了出來!遮蔽了老太監的視線。
「為什麼他要背這麼多甲胄?」韓四言心中滿是疑惑。
但卻不敢輕視,獅子搏兔尚用全力,這飛來的鐵甲保不齊是什麼暗器,拂塵揮出,將飛來的鐵甲盡數斬斷。
三件鐵甲整齊的分成六瓣,向上下分割開來,韓四言從上下兩部碎甲中,看見一個人模樣的身影直衝自己而來!
「什麼東西?怎麼這般快?」
韓四言方才落劍,再持劍格擋已是不及,只得踉蹌側移兩步,堪堪躲過朝自己撞來的人影。
那人影威勢不減,直衝青鸞百靈樹而去,竟然將仙樹的枝幹撞下一截,飛灰揚起,與仙氣凝結成的水霧混成一色,遮蔽眾人的視線。
「朕的青鸞樹!」
楚皇驚聲大叫,他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跳。
楚斷錯微微一笑,寬大的袖袍輕垂下來,又將方才放在腰帶上塞著的酒壺拿出來自酌。
屹立南楚宮殿千年的國之重寶,被人撞斷一枝!
斷口處,奇樹的仙氣四溢,在青玉殿里凝成薄薄的水霧。
那仙霧濃稠無比,裹挾著青鸞百靈樹斷下的一枝,宛如羽落。
韓四言看了看面前徑直落到地上的欒安平,卻陡然想到了什麼似的,滿臉驚懼!
「先取靈枝!」
站在遠處看著這邊亂局的黑甲將軍高喝道。
居於一側方才看清局勢,剛才飛過去的那人是大欒燕王!他藏在欒安平那誇張大小的袍子里!
「醒過來!父王!醒過來吧,求求你了!」
欒安平趴伏的地上,淚水湧出,他用力叩著地面,方才不肯低下的頭顱,此刻在冰冷的地面上不斷發出「咚咚」的聲響!
嘴裡滿是稚嫩可笑的話語,卻一刻不停的重複著,重複著。
迴響穿透了整座大殿,與天穹上的雷聲相混,有人聽來像是晨鐘,有人聽來卻似暮鼓。
他的喊聲幾欲撕裂,沙啞的喊著:
「醒過來!醒過來啊!父王!你看看雷將軍他們,你看看司徒將軍!」
韓四言也立馬行動了起來,一個閃身到靈枝面前,正欲將墜落的百靈枝拿住。
氤氳仙氣中,一隻大手搶先伸了出來,牢牢抓住那青鸞百靈枝。
一個消瘦的身影出現在那蒙蒙雲霧中!
披髮微髯,不著盔甲,一身白色布衣已然被風沙染成黃色。
或許是長久不進食的原因,他此刻的身體瘦弱無比,連身上那身布袍都撐不起來,兩側衣服在仙氣帶起的輕風中微微擺動。
兩頰凹陷,慘白臉色卻難掩那夜空一般深邃的黑眸,一雙濃眉如同倒劍,眼中凌厲直盯著殿下眾生,將手中常人手臂般粗細的天玄百靈樹枝幹徑直送入口中干嚼。
一口!一口!
這配合其他靈藥一同煉製,可以煉成能「生死人,肉白骨」丹藥的孤品奇葯,被面前這個消瘦的男子一口一口咬斷,生咽下去!
韓四言一看見他的臉,便驚懼著連退幾丈。
無人敢動!無人敢言!
當然,除了那吮吸著酒壺,不時發出「哆哆」響聲的楚錯斷。
所有人都認出來了這個在青玉殿上自顧自啃著樹枝的男人。
大欒燕王,《浮沉仙錄》一十一,欒平易!
那個四歲練劍,十八歲入一品,列《浮沉十絕》劍絕,評仙人下無敵,二十四歲以玄道問道成仙的北欒第一劍仙!
那個敗軍之際,危難之間,領任閻羅衛元帥,都督南境三十萬兵馬,並在欒楚之戰中斬殺十萬楚軍鐵衛,斬殺四位偽仙,使南楚家傢俱縞素,夜止嬰啼的大欒一擘!
平易平易,謂之待人平易,上到王公貴戚,下到尋常百姓,這位大欒燕王從不居高自傲。
但對敵人,那柄弒過仙的青冥劍不會留半分情面!
夜風吹雨,殿內火燭明明暗暗。
默不作聲,眾人看著雨霧裡的身影各有心思。
楚皇本想讓南楚殿內的仙人一擁而上,趁欒平易尚未恢復將其斬殺,可他離那個身影最近,看著蒙蒙仙氣里那雙帶著殺氣的幽幽豎瞳,楚皇帝蔫了,終究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那黑甲將軍手上長槍未放,思量了半晌,朝顧南枝的方位挪移了兩步。
那輕飄飄的聲音自龍椅後傳來:
「你大可試試,百丈內,是你的槍快還是我的劍快!」
欒平易自仙霧中走出,手中那青鸞百靈枝已被他吃抹乾凈。
拍了拍手,全然沒理會眾人集聚的目光,他自顧自的,默默的走到欒安平身邊,有些心疼的摸摸他散亂的頭髮,心疼笑道:
「好小子,好小子!沒有辜負你雷叔叔他們!」
欒安平將頭深深埋到地上,他心裡擔了多少委屈,有多難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的他終於能卸下一切堅硬偽裝。
那棵一直為他遮蔽風雨的大樹此刻又立了起來。
他把眼睛緊緊的貼在青玄石上,似乎只有上面的寒冷能使他熾熱的眼睛稍稍歇歇,兩眸和地面貼緊處擠出兩道滾燙的淚痕。
「男子漢大丈夫!哭什麼哭,累了就睡一覺,放心的睡,此處自有父王料理,我帶大欒諸位將軍,回大欒!」
欒平易輕拍了兩下欒安平的後腦勺,將手收回,緩緩站了起來。
取了碎落長袍中較長的一片織錦,撣去表面沉積的灰塵,輕輕放在地上鋪好。
一扭頭,殿外士兵林立的長矛被齊齊斬斷。
殿內眾人甚至沒看到燕王動作,掛在長矛上司徒風和雷戰的頭顱便已然安穩的放在地上的殘布之上。
欒平易低頭喃喃說了聲:
「抱歉!」
欒平易閉上眼睛低下頭,默默屏息了幾刻方才將黑布疊起來繫上。
他驀的想起來那個同自己一起征戰數年,前鋒開路,任勞任怨的鋼鐵漢子,那聲有些憨厚的「王爺」如在耳邊,又想起南疆巡查前,那個纏著自己,說年關將近,不要臉皮一直給女兒討要紅包的女兒奴。
又將方才被韓四言斬斷的六截鐵甲仔細的放到另一個黑布上系好。
這三幅輕甲是侯定南,孫安和司徒風闖宮之前披在燕王身上的,將軍怕飛矢刀劍無眼,誤傷了欒安平背上的王爺,便執意將自己的甲胄卸下,給燕王爺披上。
「何以至此?何以至此啊!」
欒平易看著鐵甲怔怔出神,他問自己,也問為自己失去生命的諸位將軍。
「欒平易,你有完沒完?從剛才起便在那唱戲,怎麼還沒完沒了?」
與雷戰曾在殿外激戰的矮小仙人早已恢復,在旁邊呆了許久,不耐煩的說道。
你也是散仙,我也是散仙,你現在重傷未愈,還不一定打得過我,咋了,我還能慣著你?
楚錯斷嗤笑了一聲,怎麼成就散仙中還有如此蠢笨的人物。
不屑和此等腌臢蠢豬站在一列,腳尖一點,身形又飛到殿梁之上。
欒平易則全然不去理會,仍自顧自的做著自己的事。
那矮小仙人此刻甚是為難,走吧,太跌面子,打吧,一個人他又不敢,說了半天還是站在那裡不敢動彈。
等欒平易走到殿內玉柱旁,將顧南枝抱到欒安平身邊。
轉過身來,對著殿內眾人道:
「料理好了家事,便再來說說身外事!」
他手指一勾,欒安平的配劍落入鞘中,再徑直飛到手上,顛了顛手中長劍,轉身對著殿中南楚之人淡淡說道:
「我欒平易要求不多,請三位仙人亡我劍下!慰我兄弟英靈!」
他眼神不悲不喜,說話的時候也只剩嘴皮子在動。
南楚三位散仙對視一眼,定了心意。
「一起上!他便是巔峰,也不一定勝過我們三人,一起上!」
一人說話,兩人頷首,各自拿出手中兵刃,凝聚仙力向欒平易殺去。
三仙合力之下,這凝聚的一擊頗具氣勢,陰雲密布,大殿間的氣流都逼仄了下來。
「不自量力!」楚錯斷看著場中的欲合力戰燕王的三人,不屑笑道。
《浮沉仙錄》上居於首十位者,被世人稱為臨仙人,雖還不是天仙,卻已然不可以尋常凡人視之。
如今天仙不出,這臨仙人便是天下最強的一撥散仙。
欒平易位一十一,便是人之極致!
看三仙漸近,欒平易毫不慌亂,將長劍橫置胸前,一手持劍柄,一手持劍鞘。
緩緩將劍拔出,劍身反著月光,寒芒在冰冷劍身上不斷攀援。
一劍橫揮!
似殘月當空,鐵索橫江。
凄風乍起,冷雨侵窗,吹滅堂中燭火。
「數十年前的欒楚之戰,本王雖勝,可說到底是苦了兩國百姓,我本想棄了手中長劍,不再征伐,安心做我的閑散王爺,我看透了這理,卻看不透利益熏染的險惡人心,世事可笑!太過逼人!」
欒平易淡漠道。
那劍氣無形,卻將三仙聚的有形仙力擊得粉碎。
那是劍意!
劍意漫卷,斬了三仙仙力,攪動滿廷風雨,碎了堂中玉柱,破了門畔長窗。
劍意不停,將青玉殿殿門上側牆壁全部擊碎,打出個兩丈方圓的破洞,磚瓦飛檐盡數倒落下來。
楚江題的青玉殿牌匾重重砸落,驚懼眾人。
但,劍意不停!接扶搖而上,直上重霄九!
玉都渺渺天空上,浮雲兩開,濃雲聚處,一個整齊的切口顯現出來,黑雲向東西潰逃,天低百丈,搖搖欲墜,似壓在青玉殿上。
雲開霧散,露出隱在其後,一個月兒出來!
殿坐北而朝南,大欒燕王自青玉殿廳堂北側揮劍,殺盡百花,今春,南楚玉都新發的柳樹楊花,俱向南而開!
劍風如颶風過境,頃刻間又無影無蹤,眾人驚懼著轉頭看向那接此劍招的三人。
矮小散仙被割去了頭顱,黑甲將軍脖頸上一道細細的血線,韓四言被擊碎了剩下的半個腦袋!
一劍!
三仙皆死!
寒芒漫展三仙死,那是驚鴻一劍來!
青雲落水皆西去,春樹楊花懼北開。
玉都城裡,雲消霧散,大雨方霽,天朗氣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