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9 章 妖言(下)
「天上換玉皇。」
「地下換閻王。」
「心中有白蓮,」
「保我好家園——是我,老楊!」
「楊兄弟快請快請!」
吱呀一聲,院門被打開了,扎得高高的籬笆牆裡探出一個頭來,頗有些警惕地左右張望了一下,見天黑無人,方才將楊丈人讓進了院子里,兩人一道疾步進了堂屋,當面便是一個神龕,神龕內供奉了『無生老母』牌位,還有些人仍在參拜,又有人在牆角閉目打坐,似乎正在修鍊玄功——
這是白蓮教很標準的堂口模樣,楊丈人一進門,也連忙洗手請香,恭恭敬敬地拜了老母,口稱『白蓮降世,真空家鄉』等語,方才起身和香主一起,到偏廂和兄弟們一起用茶說話——
茶也不是什麼好茶,水一衝滿天星的高末,不過白蓮教教內講究平等,寧可大家一起喝劣茶,也絕不會看人下菜,香主品茗,教徒們喝水。這也是其在華夏各地一向屢禁不止,傳承不絕的緣由之一。
楊丈人和白蓮教的往來,已經非止一日了,像他這樣的教徒,平日里指著他去傳教、作亂,那是辦不到的,但有了閑錢常來供奉。
他住在運河邊上不遠處,還有個在衙門做吏目的親戚,輾轉能和孔家攀上親,消息也十分靈通,因此教里幾次起事也都不來攀扯他,叫他做了個暗子,閑了時常來喝喝茶罷了。
「這院子倒是找得不錯,十分的僻靜。」
「巷口幾家,也都是教里多年來的兄弟,應當可以多安頓一段時日了。」
濟州府這裡,和外頭不同,衙門對於這些邪魔外道盤查得極為嚴格,時常掃蕩,但外道卻又生生不息,時常作起民亂,於是這堂口也就是變動不定,今日在這裡被查抄,風聲過去以後,賃個院子,堂口就又支起來了。
楊丈人這還是第一次來這個新香堂,此時左右一看,見偏廂里還有幾張課桌,不由笑道,「這個好,若是有人來查抄,便說是個私塾,旁人也說不出什麼來。」
私塾人來人往,這不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么,香主老馬搖頭道,「若是濟州府外頭,那倒的確也沒什麼,奉獻奉獻,打點打點,就說是開個私塾教買活軍的教材,預著南下去掙生活,差爺們也就高抬貴手了,說不準還要問你哪來的門路南下,下去了做什麼工——」
「但我們濟州府,這話行不通,他娘的知府那個狗東西,只是舔孔家的腚眼,孔家人瞧著買活軍,那都是來掘祖墳的!一說你要南下,抓起來就投進牢里,那是能活著出來的?」
這的確是實情,看來這借口確實行不通,楊丈人也嘆了口氣,他雖然仰仗孔家得了一些清靜,但要說對孔家有什麼好話,那也是說不出來的。
只是,這件事說白了確實也沒有太好的辦法,只能暫且不談,見那課桌上還疊放了些書本,不由奇道,「原來還真是上課嗎?上的都是什麼書?」
取來一看時,確實是買活軍的掃盲教材——這個東西,在山陽現在非常流行,尤其是會教拼音的老師,雖然不敢公然開課,但私底下,士農工商,教九流都有請他們去指點的。緣由也很簡單:朝廷要開特科,雖然沒有明言,但特科的教材其實就來自於買活軍的數理化課本。
山陽道這裡,千百年來,光宗耀祖第一個就是考進士,特科雖然有個特字,但進士就是進士,濟州府之外,那些書香門第又不是衍聖公一家,天生的鐵飯碗,便是姓孔的,做不了衍聖公那也得尋生路不是?
因此,濟州府這私下教拼音的、讀報的,學算學物理的書生極多,有錢人要栽培下一代考特科,沒錢人呢,他們是要先乘著還在家裡,萬事便宜,學會拼音算數之後,到買活軍那裡去好找工作——
而且,若他們出不起運河的船錢,要去萊蕪那裡和大部隊匯合,沿海步行南下的話,考過了掃盲班,在隊伍里的地位都會高一些,到了雲縣那裡,找工作時也有個說道。
只不過,按照楊丈人所知,他常年來往的這個堂口,本來也是不上這些課的——這幾年來,山陽的白蓮教也分化得很厲害,現在本地活躍的有新老兩支教派。
新教派,中堅力量是姑六婆,這些姑婆們,原本入教也只是個面子情,平日里行走時多個照應罷了,教內有事她們也能幫忙說和,但現在就不一樣了,買活軍來賣鹽糖的私鹽隊,如今光明正大就走水路,沿路做買賣:買人口,送鹽糖,還教產婆用產鉗——這個姑六婆們都願意學,指不定什麼時候就遇到難產,藝多不壓身,買活軍的私鹽隊敢教,她們就敢學!
因為六姐是無生老母在世身的傳說,信徒眾多,一路走來,又多是和本地的私鹽販子合作——這鹽販子也多是白蓮教圖,事到如今,大家很自然地便以為買活軍和白蓮教關係密切,於是這些姑婆們也以白蓮教自詡,開起堂口來了。
這個新教派,因為和買活軍走得近,又因為自己身份特殊,在後院女眷那裡頗有臉面,哪怕是在濟州府,行動也比較高調,這就引起了她們和老教派之間的矛盾——濟州府的大戶,對於新教派的不滿,反而轉為發泄到老教派那裡去了,於是馬香主這一支教派遭殃了,這幾年來,幾次換地頭,原有的兄弟們也有不少都轉向了新堂口。
這次出去避了兩個月的功夫回來,眼看著教眾更少,居然無奈之下,也改弦更張,開始教授起買活軍的教材來了。要知道,他們原本自恃是老堂口,還是更信奉總壇聖女,雖然也不說謝六姐的壞話,但卻捧著那篇什麼《迷信、恐懼、統治》,直說雙方不是同道人,不願承認她就是無生老母轉世呢!
「也是沒有辦法!」
馬香主和楊丈人一起用了一杯茶,當著這一屋子心腹兄弟的面,也是說出了心裡話,「時移世易,您說,這濟州府都吃上甜豆腐腦了,還有什麼好說的?你不跟著變,那就只有等死的份了,難道還能去責怪教徒,去鬧事嗎?那不是同時得罪了衙門和買活軍,還能有什麼好果子給你吃?」
「嗐,這誰說不是呢?」楊丈人沒想到,馬香主竟是從甜豆腐腦著眼說起這事兒,但細想想,也覺得有理——甜豆腐腦、甜油餅還有那甜糕的興起,在老街坊這裡算來,不過也就是兩年,細究原因,無非是買活軍帶來了物美價廉的雪花糖。
濟州府這地兒,自古以來鹽是有得吃的——鹽鐵之地從來富庶,但糖卻是奢物,百姓們是不愛吃糖么?那是平時吃不起甜味,因此一應小吃以甜口居多,真的每日做每日賣的甜食小吃,那是很罕見的,倒是宴席上會有甜口的盤菜,因為甜為稀物,值得單列一盤。
等到買活軍一來,這下可好,腦子靈活的小販,什麼小吃都能給備出甜口的來,兩年間,甜口的豆腐腦都有了,京城的糖角、糖炸糕也流傳過來,糖稀的味兒再不是那麼罕見,連楊丈人都能時不時買點糖糕回來,甜甜孫兒孫女們的嘴。馬香主說得不錯,世道的變化是肉眼可見的,若是自家不跟著變,人皆為趨利之輩,門庭逐漸冷落,也確實怨不了旁人。
楊丈人這裡,對於買活軍倒沒有馬香主的抵觸之情,實際上,深心裡他也知道馬香主為何遲遲不願向買活軍靠攏——他是幾年前山陽道鬧起義的白蓮教徐教主的徒弟,這一支白蓮教眾,天然就是以起兵造反,自立政權為願景,和其餘分支都是不同。
馬香主若還謹守自己的傳承,那他就是徐教主的弟子,將來是有希望能做皇帝的,匡扶現在暫且失去聯繫的師兄等人,至少也能混個丞相、親王,跟著買活軍混,他們是什麼?什麼也不是,無非是一個小香主而已,那政審分能有多高?因此他足足堅守了兩年,也是這兩年來始終沒有收到師門傳信,這才收拾心情,準備開始轉舵,從此攀附買活軍,求一條活路走便是了。
若是要再往深了說去,這兩年日子逐漸好過了,百姓有了指望,活得下去的在本地務農,活不下去的自然都想著去投奔買活軍,那沒有出路的亡命之徒越來越少,才是最深的緣由,想鬧事的人,沒了跟他鬧事的教眾,大家都想好好過日子了,他能怎麼樣?跟從買活軍,總比跟從朝廷要好些吧。
楊丈人篤信白蓮教,是因為他女兒從小體弱多病,經人指點,入教之後,得了一碗神符水,這才逐漸好了起來,當時賜葯的就是馬香主的師父,因此對於這一支的情分是很深的。
只是,這畢竟也是一十年前的事了,這些年來,徐教主並未再度顯聖,倒是南邊的買活軍,傳說一個接著一個,聽著全和真的似的,他心中也早已經是將信將疑,如今見馬香主有想通的意思,自然是欣慰不已,便忙說道,「天下大勢如此,馬兄弟,你這是從善如流,令師有知,也當會為你高興,如今北面京城地動,天變之日我看也就在眼前……」
說著,便將今早從老王頭那裡聽到的故事,添油加醋說了出來,馬香主這些人,在濟州府是有名的慣犯,不敢在人前露面,消息哪有楊丈人靈通?都是聽得目瞪口呆的,直道,「我就說那一日起來,我心頭煩亂,原來是應在了這事兒上!龍脈易主,這是大事!」
「原來那仙飛竟有這樣的威勢!萬軍叢中殺了個一十一進,一十一出!當真是萬人敵了!」
「可不是,據說那仙飛一去,在空中大放光芒,凡是觸到光芒的敵軍,立刻七竅流血而死,我華夏士兵則越戰越勇、如有神助!」m.
凡是信徒,自然比常人都愛聽這些神怪故事,楊丈人說得也是搖唇鼓腮,興緻勃勃,馬香主聽了,面色越發深沉,心中念頭轉動,忖道:「眼下從師父那裡做指望,我看已是沒戲了,但我現在歸順買活軍,也是沒滋沒味的,寸功未立,不過是個打雜的!要我和那些姑六婆爭搶政審分,我也不屑,倒不如設法做下一番大事來,也好做個投名狀,謝六姐哪怕真是無生老母轉世,也要叫她不敢小覷了我們山陽白蓮教的傳承。」
心下計較一定,又跟著眾人一道鼓吹了一番買活軍的勇猛,又嘆道,「這六姐什麼都好,只是一點——最是守諾不過,如今買活軍羽翼豐滿,都威懾南洋去了,為何卻還放著咱們這些勞苦百姓,受敏朝的狗官欺凌?無非就是被狗皇帝蒙蔽,受了《雲縣和議》的束縛!」
這話是說到教徒們心裡去了的,他們若不是活不下去,如何拋家舍業的來造反?尤其是在山陽這樣的地方,是先有孔家,才有禁絕不了的白蓮教,才有數年前的白蓮教起義,這些人屢次起義,屢次被鎮壓,仍要堅持不懈的作亂,不是因為他們天生反骨,而是因為大多數人在孔家和朝廷的兩座大山下,看不到安居樂業的將來!
若是能去雲縣那裡,闖個新天地出來,那也不錯,可要是能留在本地,把家鄉變成真空家鄉,那不是更好么?
在馬香主有心挑撥之下,眾人你一言我一語,早已是說得入港,「如今龍脈已泄,天變之機已到,六姐不肯毀諾,我們可不能由得她錯過了大好時機!」
「便由我等先取下濟州府,再獻給六姐的話——這不就不違反和議約定了嗎?六姐也有了個說事兒的話頭,到時候,濟州府的老鄉們跟著過上了好日子,咱們這些從龍有功的,封侯拜相,做個將軍王,豈不也是極好的說頭?」
說到這裡,這群亡命之徒也不由得相視而笑,都是瞧出了對方心中的騷動和盤算,只不說穿,彼此低聲問道,「怎麼說,干不幹?」
「干就幹了!」
一群造反專家,全是做熟了的套路,沉寂幾年下來,誰不是心中騷動,不知是誰振臂一呼,「拿下濟州府,獻禮無生老母!迎老母聖駕返回家鄉!」
「迎老母聖駕返回家鄉!」
「說干就干!半月之後,各方起事,萬萬不可錯過了這天變良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