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鎧外篇 江都夢(五)
因為大家都是熱愛華夏有志於統一國家的志士,所以,到南唐之後,自己立即會得到南唐君臣毫保留的全盤信任,大家從此齊心協力一同大步前進,共建美好新朝代——這種傻話,哪怕孟聚睡著做夢都不會相信。
孟聚很明白,自己雖然對南朝稱臣,但雙方的關係本質上其實還是合作而已。面對塞外胡人的威脅,自己需要南唐這個大勢力的支援,而南朝則需要自己的武力援助來統一中原,雙方合則有利,分則兩敗。正因為有著這個大的利益基礎,雙方的合作才能達成。
但對孟聚這種有著自己的兵馬、地盤又遠離中樞出身北朝的軍閥,不管仁興帝表現得多熱情都好,南唐朝廷是不可能對自己完全信任的——對這點,孟聚有著很清醒的認識,這並不取決於自己和仁興帝的關係,哪怕自己是仁興帝的親兄弟都好,政治利益壓倒一切。
南唐需要自己,又提防自己,雙方在互相猜忌中合作——對這個局面,孟聚在南下之前就預料到了。為此,他不能不做了幾手準備,其中,招降黑山軍就是他的一個重要伏筆了。
嚴格來說,黑山軍並不是孟聚招降的,而是自己送上門的。孟聚宣誓易幟后不久,甚至沒等孟聚的使者派出去,黑山軍的劉斌和徐良二位當家就主動找上濟州來聯絡孟聚,請求歸降了。[
這件事很讓孟聚驚訝,他還記得,先前應天王徐良對自己一副愛理不理的倨傲樣子,現在卻是主動來投,這其間的變化也太大了,他很懷疑對方是否有什麼企圖。儘管黑山軍兩位一再懇求,他卻不敢輕易開口答應。
軍師劉斌也是人精,他看出孟聚的顧慮所在,主動解釋緣由:這些日子裡,隨著南唐兵馬在淮北的節節勝利,大步進,朝廷各路兵馬都是情緒沮喪,士氣低落。尤其當孟聚在濟州誓師歸南以後,這種窮途末路的絕望情緒達到了一個**。
儘管先前跟孟聚又打又鬧。但在鮮卑朝廷心裡,對北疆的強悍兵馬還是不期待的。因為從先前孟聚對付叛亂邊軍又打又拉又利用的手法里,慕容家很明顯地看出,孟聚是個非常聰明、懂得權衡利益的人。鮮卑朝廷若倒,那偏居一隅的東平軍亦法在大唐的兵勢下倖存。這是個非常淺顯的道理,孟聚這樣的聰明人應該看得出來。
慕容家很樂觀地懷有期望,到了最後關頭,出於兔死狐悲的心理,孟聚最後還是要出手救鮮卑朝廷一把的。
所謂期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孟聚公開易幟,當那期望中的救星最後卻變成了殺星。鮮卑人就只能絕望了,整個洛京都籠罩在一片凄慘的陰雲中,這種說法塵囂直上:「連孟太保都降南朝了,大魏還有什麼盼頭?大難臨頭。我們都要完蛋了!」
金吾衛軍中瀰漫著一片絕望的情緒,尤其是黑山旅這樣的漢人兵馬:鮮卑朝廷借口說軍費緊張,暫停了給黑山旅發餉,這很讓黑山旅的諸位首領狐疑和緊張。
他們很懷疑。這是鮮卑人準備要對他們下手的前兆了,因為一來。黑山旅的大部分軍官和士兵都是漢人,二來,黑山軍能投誠朝廷是因為孟聚的,現在人都反了,鮮卑人很自然地會懷疑起這幫被人的忠誠來。
前途一片灰暗又被面臨被內部清洗的危險,這種情況下,黑山旅不能不考慮起自家的生存問題。他們確實是有心投誠南唐朝廷的,但奈,講究門第出身的南唐朝廷不屑招攬這幫由流寇轉化來的北魏走狗。這種情況下,同為北朝漢人軍閥出身又有些交情的孟聚,就成他們的唯一出路了。
「孟太保,我們已是別出路,只有靠你了,多多拜託。」
面對這送上門來的投誠兵馬,孟聚倒也不客氣。現在他已不是困守東平一隅的困難時期了,以東平軍如今號稱擁兵二十旅的龐大規模,再養多一個黑山旅也沒什麼,雙方一拍即合,立即就談妥了。當然,作為黑山軍投靠孟聚的投名狀,徐良和劉斌也很爽快地接受了襲擊葉家隊伍的任務——倘若是大魏士族將門出身的將領,他們自然會知道葉家的真實力量,這分明是一頭招惹不得的恐怖怪獸來著!
但黑山軍的一眾將領都是流寇土匪出身,他們哪裡知道這種內幕?在他們看來,葉家誠然是大魏的門閥世家,但在這個亂世,門第再高貴都不管用,只有手中掌有兵馬才是最緊要的。既然葉家手中沒有兵馬,那就所謂了,得罪也就得罪了。何況自己隱名埋姓干,葉家也未必能查到自己身上。
但為了防止黑山軍辦事不牢靠,孟聚還是給這件事加了雙保險——冀州都督江海被從冀州緊急召回,他和他的嫡系兵馬被派去黑山軍中協助黑山軍執行這項任務。
為什麼選擇江海,孟聚還是頗費了一番心思的。江海的人品性情如何,孟聚還不敢說,但他的戰鬥執行能力,那在孟聚軍中確實是數一的。尤其是他曾率領本部兵馬深入朝廷轄區大肆掠奪,成果豐碩,事後又能全身而退,連一兵一卒都沒讓朝廷給逮到,甚至連屍首都沒留下一具,這種統兵能力已經堪稱逆天了。就能力來說,江海確實是執行這個任務的最佳人選。唯一讓孟聚稍存顧慮的,是江海的忠誠問題,不過既然是對方是鮮卑人的慕容家集團,那這個顧慮也就不成為顧慮了。以江海的精明,他該能看清形勢,知道大魏現在已是風中殘燭,他再蠢也不可能現在投慕容家去吧?
有黑山軍這路兵馬做內應,再加上江海這個高手率領本部兵馬控盤,以有心擊心之下,半途偷襲葉家的一支數百人的送親隊伍,孟聚覺得,這件事該是十拿九穩的了。即使葉家的隊伍里有暝覺師或者高手護衛。但正規兵馬列陣而戰的威力絕非暝覺師匹夫之勇能抗衡的。即使是天階暝覺師,在面對鋪天蓋地的箭雨和窮盡的步騎縱隊衝擊下亦是回天力的,所以,孟聚安心地在博陽侯府上住下來,靜候著北方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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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聚本以為,自己初到江都,沒啥人認識,也不會有什麼公務,避居在博陽侯府上可以過上一段日子的悠閑日子了——事實證明。這完全是妄想。
第二天一早,孟聚剛吃過了早點,小胖子劉真就蹦進來了:「老大,有人找你!」
「誰?」
「我不知道,不過侯府的管家拿了一堆的拜帖和書信給我。說是各家府上想求見老大你的。諾,都在這裡了!」[
「征北將軍敬啟」、「征北侯敬啟」、「孟侍郎敬函」,望著桌上擺得滿滿的拜帖和書信,孟聚睜大了眼睛,好久回不了神——仁興帝冊封自己為征北侯和自己住在博陽侯府上兩件事都是昨天下午才發生的,按說這時代還沒有電話和網路啊,怎麼只過了一晚。怎麼好像整個江都都知道了這件事了?
第一次,孟聚對南朝權貴的消息靈通程度感到了極大的震撼。望著那厚厚一疊的請柬、拜帖和書函,孟聚開始頭疼了——他不懂南朝的官場,但這些帖子光是看來頭好像就很了不起。這是某部侍郎的,那又是某位侯爺的,那份又是某位禁軍將軍的,請柬的名目也五花八門。宴席、茶會、詩會、壽辰酒、滿月酒。。。如果把這些請柬統統赴約的話,那自己一天到晚啥都別幹了。但倘若不去的話,自己這個人生地不熟的歸誠將軍說不定就要得罪哪位大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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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一陣,孟聚對劉真說:「胖子,你去問下,博陽侯世子現在可有空?如果方便的話,請他過來商量些事。」孟聚相信,仁興帝把自己安排到博陽侯府上居住,這絕非心血來潮的隨意之舉。在與自己的談吐中,這位博陽侯世子雖然一直表現得很紈絝,象個走馬章台的花花公子,但孟聚有種感覺,此人的心性遠比他表現出來的要成熟得多。既然仁興帝把自己交託給他照顧,那凡事聽他安排應該是沒錯的。
博陽侯世子徐彥來得很快,看著孟聚桌上滿滿的請柬和拜帖,他立即就明白孟聚請自己過來的原因了。這位花花公子壞笑著:「孟將軍真是炙手可熱啊,初到江都便交了這麼多的好朋友了。唉,將軍交遊廣闊,朋友遍天下,真讓在下羨慕啊。」
孟聚苦笑:「世子莫要笑話在下了。在下初到江東,人生地不熟,哪有什麼朋友?請世子過來,就是要請世子指點,要如何處置這些東西。」
徐彥仰頭打了個哈哈,他坐下來,把帖子翻了一通,笑道:「將軍倒是不必太在意,帖子雖多,但很多都是禮節上的邀約而已因為將軍是兵部和樞密院的職官,又是我朝的新勛貴,所以他們搞詩會、壽宴啥的,禮節上倒是必須要給孟將軍你來一份邀約,至於將軍你去不去,這倒是妨的。如果將軍覺得過意不去的話,你就讓師爺寫上一封謝貼回去就行了,他們也不會見怪的。倒是這幾份」
徐彥在帖子堆里翻了一陣,找出了兵部尚書方岩、樞密院掌院歐陽兩人的帖子,他說:「將軍身兼兵部和樞密兩家之職,名義上,這兩位都是將軍的上司,他們既然來了帖子,將軍自然是要去拜訪一下好請示公務的;另外,北府蕭大人主管我朝軍情機密,今後孟將軍孤懸北方,也少不了要跟他打交道,見上一面也是好事。至於其他人的請柬,孟將軍您看著就自便了。」
孟聚點頭,徐彥的言下之意他聽得很明白,除了兵部、樞密院和北府的邀約,其他人的邀請,自己就愛去不去了孟聚也相信,這並不單是徐彥自己的意思,更可能是仁興帝的意思邊疆重將結交朝中權臣,這歷來就是人臣大忌,仁興帝不願自己在江都交遊太雜,那倒也是正常的。
在博陽侯府吃過了早點。僕從又來報告,說是外邊有人求見,來人自稱是宮內府的。
孟聚已粗補了一些南唐的官場知識,知道宮內府是南唐的宮廷對外事務處理機構。這個衙門品階不高,只有六品,但卻是宮廷的派出機構,他們出動往往代表著皇差,那是不好怠慢的。孟聚匆匆整理了衣裝,快步出了會客廳。在那邊,一名穿著青色衣裳的內侍已經在那邊了。
這位內侍身量不高,身量瘦削,眉清目秀,膚白眼亮。相貌很秀氣,臉上有一股陰柔之氣,一看便知道是宮中內侍了。見孟聚進來,他主動起身躬身行禮說:「孟將軍安好,咱家清早過來,叨擾將軍休息了。」
「不敢,不知公公是。。。」
「咱家叫甘興。在宮內府的御器械庫做事。奉了上命,有些事務要跟將軍交接的不得已打擾將軍了,不知將軍現在是否方便呢?」
這位內侍說話慢聲細語的,態度恭敬又客氣。孟聚一見便對他很有好感,他笑道:「甘公公太客氣了,既然公公奉了上命而來,那有事便請吩咐就是了。末將豈敢不從命?」
甘興笑了:「呵呵,將軍開咱家玩笑了。將軍是朝廷大臣、勛貴,咱家卑賤之人,豈敢談吩咐?是這樣的,陛下昨日已頒下旨意,給將軍賜爵征北侯並賜府邸一處。咱家這趟過來,就是要把府邸與將軍交接一下,看看有什麼不妥的地方嗎。」
孟聚愣了下,仁興帝昨天吃飯時候定下了賜府的決定,今天宮內府就上門來交接了?這大唐官府的行政效率可真夠厲害的。
看著孟聚神色古怪,那位甘公公卻是甚有眼色,解釋道:「將軍,冊封將軍爵位事宜,那是內務府辦的,這道旨意要經內閣諸位大學士副署,所以聖旨下來還需一段時日。但陛下考慮將軍在江都沒有住處起居很不方便,所以吩咐宮內府先抓緊把將軍的住處給落實了,讓將軍可以安居。」
說罷,甘公公便拿出了一個木匣子:「這些都是侯府的房契,房子現在有宮內府的人看管著,將軍隨時可以過去,報名便可以接收了。」
沒等孟聚感謝,甘公公起身招呼了一聲,外面又來了幾個內侍,搬著一堆大包小包的東西都堆在桌子上:「另外,還有一些雜碎用品:吏部給將軍的告身,兵部給將軍造的官印,樞密院給將軍頒的腰牌,還有將軍的文武官袍,禁軍那邊發給將軍的配甲、佩劍和馬匹,這些東西瑣碎卻又緊要,咱家便多事,幫將軍領取回來了,省得將軍人地不熟,要跑各個衙門領取麻煩。勞煩將軍在這邊幫咱家簽個領條便是,咱家好拿了回去交差。」
仁興帝為自己考慮得如此周到,派人服務上門,雖然明知這不過對方是在收買人心的手段,孟聚還是有些微微感動。
「聖恩深如海,微臣心中感激,委實難以用言辭表達。請公公轉呈陛下,為報聖恩,微臣粉身碎骨、赴湯蹈火亦是在所不惜。」
甘公公笑吟吟的:「是啊,陛下對將軍的這份器重和關心,那真是沒說的了。咱家跟在陛下身邊也有好幾年了,沒見過陛下對第二個臣子有這般關懷。將軍如此聖眷,委實令人羨慕。」[
送走了甘公公,孟聚回了自己房中,換上了甘公公剛送來的南唐武官袍服。
南唐軍袍以紅色為主要基調,武官袍上以猛獸來區分品階。孟聚的征北將軍是從二品職銜,武官袍胸口有一隻張牙舞爪的獅子圖案,獅子身邊有雲朵的圖案,顯示孟聚的侯爵身份。
看著銅鏡中一身赤紅的自己,習慣了穿著魏軍黑色軍袍的孟聚頗有些不自在。他發愣了好一陣,心中感慨,衣服只是變換了一個顏色,但這背後蘊含的意義卻是非常巨大。自己也好,整個天下也好,都在經歷著驚心動魄的巨大變化。
天下變色。
換好了官袍,孟聚讓劉真找博陽侯府的管家借了一輛馬車出門,前往樞密院去。
昨天進城時候,孟聚就感覺到一種莫名的熟悉感:江都的城市和街道架構,與洛京頗為相似,都是有一條橫貫南北軸線的御街。今天在馬車上,聽帶路的葉家管事介紹,說這是因為南唐的開國太祖李長生為了表明自己是劉漢王朝的正統繼續者,在改建江都時候幾乎原樣翻版了劉漢的洛京城:把宮城東移,南對吳時的御街,又把御街南延,跨過秦淮河上的朱雀橋,直抵南面祭天的南郊,形成正對宮城正門、正殿的全城南北軸線,而御街左右則建官署,兵部、樞密院、戶部、吏部、吏部、工部、禮部、北府、大理寺等重要衙門都設在御街左右,御街也被江都老百姓稱為「官街」。
在御街的外圍入口處有江都衙門的衙役在把守,裡面又有禁軍的哨卡,防衛甚是嚴密,閑雜老百姓是不能進入的。但孟聚坐的是博陽侯府的馬車,看到馬車上博陽侯府的家徽標誌,衙役和禁軍都沒有留難,孟聚一路暢通阻地進去了。
樞密院在御街的中段,看起來跟周邊的衙門一般二,只是門口站著幾個守衛的禁軍士兵。孟聚下了馬車,向值勤的禁軍軍官出示了自己的腰牌,那軍官肅然行了個禮:「征北將軍,上頭已經招呼了,說您今天會來。歐陽掌院就在裡間,請隨下官來。」
孟聚點頭,跟著那軍官往裡走。樞密院里很繁忙,走道上人來人往,有穿著軍袍的武官,也有穿著青袍的文官,更多的是穿著雜色衣裳的小吏。跟著那軍官,孟聚穿過了外堂、正堂、迴廊和二堂,一路上,凡是見到孟聚的人都投來了詫異的目光,官員和小吏的竊竊私語聲響起:「那位將軍,他是誰啊?我怎麼從來都沒見過?」
「這麼年青的封侯將軍?我也沒見過,搞不好是哪家剛剛繼爵的世子吧?」
「笨蛋,人家可是二品實職將軍啊,那是有稱號的將軍!那些勛貴子弟頂多就得個勛位罷了,他們的獅子是白色的,可人家有稱號將軍的獅子可是銀色的!」
「唉呀,還真是!我朝有這麼年青的二品將軍嗎?我可沒聽說過,搞不好是冒充的?」
「有人會穿著假官袍騙到樞密院來嗎?」
視四面八方投來的異樣目光和紛擾的議論聲,孟聚大步向前走,步履堅定。他轉過一個拐角,迎面走來了一群南唐的軍官,看袍服,個個都是品階不低的武官,他們眾星捧月般簇擁著中間一位身材魁梧的白髮老將。那白髮老將身材高大,穿著一身麒麟武官袍,赫然是位位於武官巔峰的一品武將,走起路來器宇軒昂,氣勢十足。
對方品階比自己尊,年紀也比自己大,不用那帶路的軍官提醒,孟聚自覺地避到道邊,讓那武將先行。
那老將也看到了孟聚,見到一名陌生的年青將領,老將卻沒有走,而是停下了腳步,用銳利的目光打量了孟聚一陣,他的眉心微微蹙起,臉色陡然一寒。他沉聲喝道:「你,可是北疆的孟聚?」
隱隱聽出了對方話中不善,孟聚抬起頭,毫不退讓地回視對方:「正是孟某!閣下找孟某有事?」
那老武將眼中寒芒一閃:「果然是你!」
他也不打招呼,猛然一個沖步向前,凌厲比的一拳便向孟聚的臉砸了過來,一瞬間,那碩大的拳頭已經到了孟聚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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