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謬思微笑
雅各里特城作為教權鼎盛的教興之地,它的氣質與塞勒涅截然不同,整天給彼得家歌功頌德的人相當少,近乎為人不恥。因此不樂意被「彼得文字獄」波及的傢伙都湊到這裡,想諷刺國王豪奢就倚馬萬言,想譏笑王后不忠就洋洋洒洒。那彼得家祖祖輩輩的國王們,誇口自己文治武功時要舉文化鼎盛的例子,竟然不得不推崇這個最有逆反心態的城市。
在一部分早期版本的《德米特福音書》中提到,德米特是一個好吃懶做的廚娘的兒子,這位「慈母」生了四個兒子,她對難產出生,差點導致自己大出血死亡的小兒子德米特尤為不喜,於是只讓他幹活,還不給飯吃。但在德米特變成令人傳頌的大天使之後,另外三個孩子卻因為溺愛過度變成不學無術的混蛋。關於慈母多敗兒的俗語在雅各里特實在太多,人們跟鄰居吵架時,不罵對方那偷雞摸狗的熊孩子,卻說鄰居妻子是個不會教育的懶廚娘。
雅各里特的跟塞勒涅迥乎不同之處體現在,即使你坐到終結教堂門口怒罵說:「終結之末這慈母養的敗家兒,我拜了你幾年,還不收走我仇人的命!你是什麼公平?你是什麼仁愛?」都不會有人跳出來指責。但悖論在於,越是這樣,人們越從心底里佩服這位神靈和祂手下教職人員的氣度,而不願意借著生活不順心沖他們撒氣。
之所以赫穆讓潛行者來音樂劇院門口會合,不止是因為它離咖啡廳有段距離,能有效甩開林恩可能的跟蹤。主要是這座聞名遐邇建築的設計師別出心裁,將外部輪廓設計成風鈴花的樣子,花瓣向外展開,在地上投射好大一片陰影。既讓欣賞它美學高度的人嘖嘖稱奇,也讓赫穆這樣又累又渴的旅人能在涼爽背陰乘涼歇腳。
風鈴花這樣出名,以至於當地人坐馬車,跟車夫說的都是「到大風鈴花那裡去,快些腳程,給你兩倍的小費」,以至於他們忘記了它本來的名字,「謬思微笑」,這名字當然是個諧音雙關——到這間劇院里演出的,大多是新銳怪異,一時不為人接受的劇目。誰讓「荒謬的思索」是「繆斯」女神給你最好的禮物呢?以至於你帶著劇團來到這,表演內容卻是老紳士們愛看的什麼王朝更迭,天命在我,什麼愛德華六世被彼得大帝斬於馬下,演的多好都要被觀眾喝倒彩退票。
千年前朝曦聯邦的大詩人巴赫曼曾經來到此地,觀看它最受歡迎的諷刺喜劇《彼得還鄉》,整齣戲一共三幕——總結來說,無非是彼得一世坐擁國土后回鄉百般炫耀,但遭到鄉鄰質疑嘲笑,而彼得發怒要懲罰對方,反而被自己務農歸來的老父用掃帚一頓好打。彼得一世有沒有這一出先不細究,它敢演卻令人不得不高看。巴赫曼盛讚它不卑不亢的美德,說:「看著吧,即使我的時代結束,我的詩歌無人傳唱,這個劇院也萬年長青。」(注)
如果讓威斯緹托來評價,他肯定會說繆斯不是一位真正的神,沒有用處,也降不下神諭法術。可是讓靈感時常陷入枯竭的詩人來看,她就是一切。同樣,潛行者對被教廷美化的終結之末也嗤之以鼻,祂號稱掌管法律控制公正,卻不能在六歲孩子喪母之時感化嗜財如命的法官讓他給殺人兇手定罪,還被害者與她兒子一個公道。
劇院的種種傳奇過往在腦海里迴響,赫穆擦擦汗,抬起頭仰望風鈴花頂的雕像,那是一個微笑的、用獨簪盤起長發的女人,只有一隻眼睛在眉心,半開半閉,很是旖旎。她穿著吸血鬼王朝初立時才流行的馬蹄袖袍服。
這就是那時候靈感之神的形象。終結的教廷設置在這裡,比人們能想起來的任何朝代都要久遠。在終結的庇護下,雖然王國幾經戰火,狼煙處處燃燒,但沒有哪位將軍或國王敢動這個雕像。
赫穆聽到過許多這類笑話,一般是一個諂媚的人跟國王彙報誰有反心,卻舉報到「謬思微笑」上來,被國王處死。雅各里特人人能講上來幾個,比如,此刻正有一個路人也在風鈴花下乘涼,跟他的女伴說:
「崁莉,哈哈哈,那個笑話是這樣的哈哈哈哈——」等到他被自己的幽默逗得喘不上氣,而女伴給他拍拍後背,他才緩過來開始講:
哦,最偉大的國王陛下,我聽說有人暗中圖謀篡逆!
然後國王說,什麼人?
舉報者大聲喊道:就是那個劇院頂上的雕像,她穿著前朝服飾,肯定是追慕前朝被終結賜予死亡的吸血鬼們!不像我,天無二日,國無二主,我只知道有陛下您啊!
國王輕飄飄的說,嗯?在雅各里特城裡說只知有我?不敬終結,拖下去埋了吧。
阿諾徹瑟人的笑話沒有不冷的,很多時候,別人不覺得好笑他們反而會笑,而且每個人的笑穴還大相徑庭。果然,叫崁莉的女伴無動於衷,而赫穆捂著嘴忍俊不禁。
威斯緹托還沒來,赫穆就繞著劇院外圍轉轉,聽著笑話,順便欣賞千年建築無聲的雍容,他能感受到每一塊描畫圖案的溫熱磚石的呼吸。正在這時,劇院供演員進出的側門向外打開,一個青年和另一個更年輕的女孩子說著什麼走出來。女孩有些少白頭,銀絲與烏髮交織在一起,銀色純澈,黑色光亮。她生的艷麗,唇不點而朱,眉不畫而黛,有白髮也不顯老氣。
她的耳後別著一個磨砂面的細長深紫色發卡,發卡下面還有一排閃光的亮片穗,這女孩詫異地跟男青年說「啊?他怎麼這時候吃壞肚子了!」
男人也很因那個吃壞肚子的傢伙感到焦急:「我也不想啊伊達,剛才我已經叫了巫醫,給他從旅舍抬到了看診所,好像是誤食了有致瀉作用的毒蘑菇,要用蠑螈的糞便泡水給他催吐洗胃呢,這小子眼花繚亂腿腳發軟,屁股噴的控制不住……」
伊達薄唇咧開:「天!我好不容易才跟劇院申請到這個演出機會,不遠千里趕來怎麼能臨時退場?哎,這樣,你現在就從路邊找一個,還算周正的就行。哎呀,觀眾最多還有半個小時就會進場,不能讓他們掃興而回——只要不出大亂子,忘兩句詞也沒什麼……」
隱約還能聽見她說什麼「示例場次」,什麼「看本子不看演員」的,似乎是在給憂心的男人打雞湯。
赫穆很驚訝,雖然早就聽說這個劇院喜歡邀請新人劇團來表演特殊創意,但沒想到連這麼不專業的都敢湊熱鬧。不僅演員出現臨時事故,還能在已經出岔子的情況下,滿大街隨便拉個人就上。
現在大約不到九點,銀杏樹蔫頭打盹,蟬鳴聲在耳朵邊回蕩。身負重任的男人四周掃一掃,無可奈何地說:「咱們不演了吧,伊達,我的好妹妹,你看路上哪有周正的呀,咱這沒來的是男主角,是帥的迷倒能生命女神的愛欲之神,他不是群演啊。」
「可是……我們努力了這麼久……」
伊達很難過,赫穆就在靠近側門牆拐角處,雖然看不到她的正臉,也能聽的見她隱隱的哭腔。
註:原型是《哨遍·高祖還鄉》,它是元曲作家睢景臣的套曲作品。通過一個熟悉劉邦底細的鄉民的口吻,把劉邦「威加海內兮歸故鄉」之舉寫成一場滑稽可笑的鬧劇,以嬉笑怒罵無一不絕的語言剝開劉邦微賤時期的醜惡行徑,揭露劉邦的無賴出身,剝下封建帝王的神聖面具,還其欺壓百姓的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