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大人
9、大人
很晚了,煤油燈的燈芯頭黑了,奶奶剪過以後屋子頓時亮了。田寶良跟爺爺打招呼:「太晚了,大舅,改天再來嘮嗑。」我在心裡早就盼著他快走,在心裡嘀咕:「改天也不用來了,方面大臉大嘴巴,能說的全抖摟光,再說就重複四遍了,快回家吧。」
心煩的人終於走了,盼望見到的人偏偏不回來。等人的心最急,又找不出一件事來消磨時間,越等越急,喘氣和腿腳都不得消停,屋門到院子大門之間我不知道溜了多少個來回,還在不住腳地轉。
奶奶看著我來回溜腿,就問:「你幹什麼哪?」「我等三姑。」星星都出來了,終於把重手重腳的三姑等回來了。我從大門跟進西屋搶著問:「三姑,你們民兵真的打靶嗎?」「真的打靶。」「什麼時候?」「明天上午。」「三姑,是每個民兵都給五發子彈嗎?」「是,一個人就給五發子彈,多了沒有。」「三姑,你的五顆子彈殼都給我留著。」「好,三姑都給你留著。」「任何人不許給,一個也不能給別人。」「好,都給你,不給別人。」鑽進被窩前,我還是不放心,「三姑,你保證誰都不給。」「好,我保證!三姑的五個子彈殼誰都不給,都給我大侄兒留著。」我這才鑽進被窩,發現三姑在翻箱子倒櫃,問道:「三姑,找什麼呢?」「找衣服,明天不讓穿成補丁打補丁破衣啰嗦的,說是來照相的要上報紙。」
第二天,我胡亂地吃了一口早飯,拎上裝著兩本書四個本子一個鐵皮文具盒的毛巾書包,在門口牆頭上抓起昨晚準備好的短把二齒鎬就跑。進了教室,把書包摔到座位上,人就不見了。我跑進大隊部的後院,那裡已經聚來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莊稼收割前短暫的空閑,大隊民兵連進行實彈訓練。必須看,管他上不上課的,學校沒有校長,把劉老師也暫時拋到腦後,大不了罰站挨踢。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下一次打靶是什麼時候誰都說不好,去年就沒有打靶,整個民兵連就扔了兩枚手榴彈,有一個沒爆炸。
太陽升起來,大隊部的後院,女民兵站成一排,男民兵站成一排,排頭擎著一桿大旗,紅旗黃字:三家子大隊民兵連。稍遠處還有一排,是一群孩子,按照大小個排成一排,清一色的禿頭小子——沒有人留長發。多數人手裡拿著一把二齒鎬,姜宏偉腰間別著一把木頭手槍。寶春瑞最奇特,手裡擎著一根溜溜直賁賁光的木棍,棍子頭頂著他的背心做成一面旗,因為這面旗,個子並不高的他成了排頭,我們把它當作軍旗。
「稍息,立定!向前——看!向後——轉!」聽著口令,做動作特別認真的是一排孩子們。楊大鵬喊:「男先女后,雙排毀成單排,齊步——走!」隊伍到大隊部前院去領槍。槍是七九式步槍,沒有刺刀。民兵連長楊大鵬肩上背著一支半自動步槍,這桿槍是大隊的唯一,槍口摺疊著小巧的刺刀,腰間子彈袋都是棕色皮子的。我目光發亮感慨萬分,「還是當官好啊,當個官就和其他的人不一樣,半自動步槍只能連長用,別人能摸摸就算不錯了。」趙寶金斜著眼睛堵攮我說:「你凈說屁話,在班級,連值日的小組長都爭得哭爹喊娘的,何況這民兵連長。」
民兵的衣襟上全別著一枚像章,銅的、鋁的、錫的、瓷的,形狀或園或方,金色的、銀色的、還有彩色的,大的大過拳頭小的小於指甲。綠色的舊帆布子彈袋斜搭肩頭系在腰間,子彈袋個個鼓鼓溜溜。其實只有一個裡面裝著五發子彈,其餘的塞滿子彈大小的高粱秸稈,這是民兵連長從公社學來的經驗。行進中的隊伍高唱:
「紅旗招展歌聲震天
民兵隊伍步伐矯健
緊握手中槍聽從黨召喚
召之及來來之能戰
戰之能勝一往無前
東方紅太陽升???????」
歌聲的間歇,跟在後面的孩子們齊聲高呼:「大雨嘩嘩下,北京來電話,叫我去當兵,我還沒長大。」當兵,那是孩子們的理想。
隊伍停在山底溝的土坎前,那裡已經立好兩個靶子,麻袋裝滿黃土壘砌成兩個射擊位。
楊大鵬做示範,槍在肩,右手打個軍禮,右手持槍貼肋下,貓腰小跑,突然卧倒抱著槍來個驢打滾兒,右手持槍在右腿側,目視前方,側身左臂摟地的同時右腳蹬地匍匐到麻袋前。把槍順向前方架到麻袋上,拉槍栓上子彈瞄準扣動扳機,隨著清脆的槍聲,他的右肩微微後退前頂。打完五發子彈後起立,撿光散落地上的彈殼,槍上肩,跑回隊伍,敬禮。旁邊的哨聲想起,紅旗揮動,有人跑出去扛回靶子,楊大鵬查看並記錄靶上的環數。
然後,一男一女兩個民兵同時學著楊連長的動作去做。整個上午槍聲起起落落,四十一個人二百零五發子彈打完以後,列隊迴轉大隊部。民兵們一隻手攬定步槍背帶,另只手臂大幅度擺動邁開大步,行進中山村的上空歌聲嘹亮:
「日落西山紅霞飛
戰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
胸前的紅花映彩霞
愉快的歌聲滿天飛???????」
說好的照相人並沒有來,孩子們的隊伍來的時候有模有樣,回去可就亂套嘍。圍著民兵隊伍前後狂轉,求爺爺告奶奶地要子彈殼,喊什麼稱呼的都有,「老叟,把子彈殼給我,我給你洋煙!」手裡還真的晃著一盒「紅玫瑰」,「二姐,二姐,好二姐,我就要一個,就一個!」豎起的一根指頭恨不得立刻就套上一顆子彈殼。得不到彈殼就死纏爛打,屁股后一直追到你家炕頭上。
家裡有民兵的孩子往土坎子猛尥,子彈都射進土坎中,人人手裡攥著一把二齒鎬,跑到土坎子,雙手輪圓小鎬頭拚命地挖。昨天得到三姑的保證,已經有了五顆彈殼,現在,我就是一門心思在土裡挖彈頭。一節課的工夫把黃土坎子挖進去三尺深,每一塊土垃卡都被砸碎,就是為了挖到子彈頭。一點不覺得累,挖土的人個個滿頭大汗,一邊挖一邊用手擦汗,現在臉上已經沒法子看,就是一個泥面人,我的身上除了黃土再沒有其它的飾物。
五個黃乎乎的彈殼整齊地排在手心,怎麼看都漂亮。拋過來拋過去,擺棱不夠看不厭。兜里掏出三個子彈頭,也是黃黃的,安在彈殼上,就是三顆完整的子彈。
本來子彈頭挖到四個,其中一個尖平了,段興國再三囔唧下我才送給了他,別人要還不給呢。心裡盤算著:二個妹妹一人給一個彈殼,彈頭要也不給;弟弟就不給了,小手抓住就往嘴裡塞。彈殼的用處多了去了,五個不足性。可以套在鉛筆上用,可以當哨子吹,大人做成打火機,高永勝家有一個彈殼組成的大炮模型,賊威武。不過我另有打算,要知道這可是送給男孩子無比珍貴的禮物。
寶慶強為了得到彈殼和彈頭,偷出他爸爸的子彈,把彈頭拔掉掏出火藥,把彈殼砸進土裡,木棍頭楔進一根鐵釘,用鐵釘尖砸響子彈底火。半自動步槍比七九步槍氣派,七九槍的銅彈殼、銅彈頭遠比半自動的鐵彈殼、鐵彈頭要漂亮。
下午,每個教室外都站著一排男生,全是陪著民兵打靶逃學的男生,一年級教室門口的人最多,一個個還交頭接耳美滋滋的。
第一節課下課,教室里的十個女生和三個男生沒敢出屋。劉老師踱步走出教室一看,趙寶金打頭段興國壓尾,立刻火冒三丈:「再站一節課!自己覺得光榮是吧?還按照大小個排好了隊。」四合院的校園裡,就剩下這一排人被罰站。
吃完晚飯,待天色全黑以後,我糾集臨近的幾個人跑到東隊的隊部。藏好身影防止被人發現,耐心地等著飼養員給牲口添草加料。這時候隊部的屋子裡沒有人,逮住這個機會幾個人竄進去,飼料大缸里抓出炒熟的黑豆塞進兜里,另一口大缸里摳出一大塊砸開的豆餅,翻牆跑出隊部。這些都是牲口的精飼料,只有乾重活的大牲口才有資格吃。大街上,幾個人在飼養員的罵聲中嚼得津津有味。今天很幸運,好東西不是想偷就能偷到的,成功完全仰仗飼養員的大意,今天,他失誤沒有鎖門。
突然,夜空下的北山上一棵信號彈騰空升起,天空如血。
大隊部院子里的大鐵鐘被急迫地敲響,民兵們緊急集合,楊大鵬打開武器庫,民兵們全副武裝,社員們拿著鐵鍬、鎬頭、鋤頭、殺豬刀子。
人聲不聞,鐵器鏗鏘,一柱柱手電筒光晃動著爭先恐後地爬上北山。我手中的手電筒被三姑搶走,人被趕回家門,進了院子又不進屋,胸里的那顆心就要蹦出體外。整個山村沒有丁點兒燈火,爺爺坐在炕頭上,把手中的煙斗熄滅,空吸著煙斗。三個自然村子三百多戶人家二千多口人的大隊,是一片漆黑,只有三條狗在叫。
我只關心信號彈,大腦中的幻象是:高台上胸前戴一朵大紅花、手中捧一張獎狀、樂得閉不上嘴的人是自己的三姑。同時恨自己年齡小,沒有抓特務的機會,自己不認為小,是大人們不讓上山,心裡渴望成為一個英雄,要是遇到狗特務,一紮槍子捅他個透心兒亮。
半個小時后,山上都是人,最亮的是火把,整個北山上火光成片。七八個小時過去,光亮由山頂開始下移,人聲嘈雜,男青年把指節勾在口中的哨聲開始尖叫,人們陸續回到大隊部。
大隊部後院靠西牆根放著一張辦公桌,桌子兩側立著高高的木杆,綁死在桌子前腿上,每根杆子上挑著一盞馬燈。桌子東面大空場上是黑壓壓的人群,孩子們在人群的腰腿間亂竄。
狄支書被兩個人扶上桌面,「啊——,社員們注意,我宣布:解除戰備狀態。下面歡迎公社的領導——武裝專干講話。」
人群中立刻響起如潮的掌聲,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手按桌面,腰一較勁跳上桌面,拔直腰桿面向人群,他身著舊軍裝,腰裡的武裝帶右側掛一把手槍,藏在槍套里,槍把上的紅綢子在槍套里探出個小頭兒,左側掛一把大號粗筒手槍沒有槍套,有人小聲說:「看,那就是信號槍。」公社的武裝專干就是南頭的高永勝。
高永勝清清嗓子大聲說:「社員們!請注意,剛才的信號彈是敵特分子釋放的聯絡信號,現在這顆信號彈的彈殼就在我手中。」邊說邊把拇指和食指間矮粗的彈殼亮在燈光下,「這是我們大隊民兵找到的,很好,非常好,提出表揚!」底下是一片的掌聲。「這說明我們大隊的民兵工作抓得穩抓得實,民兵同志們的思想覺悟高,頭腦中時刻繃緊階級鬥爭這根弦。有這樣的隊伍,我們什麼樣的敵人都不怕,蘇修美帝小日本蔣光頭我們都不怕。同時我們也應該清醒地認識到,我們的周圍並不太平,敵特分子在暗地裡時刻盯緊我們,他們每時每刻都在尋找機會來顛覆我們的紅色政權,今天的事件就是鐵證。我們要時刻保持警惕,七億人民七億兵,敵人膽敢進犯,一定讓他陷入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之中。」說到這裡他高高舉起右拳狂呼:「堅決不讓敵人的陰謀得逞!」人們群情激憤振臂高呼:「堅決不讓敵人的陰謀得逞!」聲震山村,吼聲在夜空下久久回蕩,院子成了胳膊拳頭的森林。
回到家裡,東方已經放亮,爺爺還在炕頭抽煙。我跟著三姑和大叟進屋,張嘴就問:「三姑,信號彈彈殼是誰找到的?」三姑回答:「蘇大個,在老牛道上找到的。」爺爺說:「大拇指大的東西,那大的山上找到它真如大海里撈根針,看來找不到它,人們都別想下山。」三姑說:「人多,有二三千人,每簇荊條叢都不知道被搜過多少遍,不找到誓不罷休,我的手電筒都沒電了。」大叟說:「附近大隊的人也趕來了,松嶺門大隊組織一個民兵自行車隊先跑來,後面跟著大車隊,再後面是男社員隊伍,最後是女社員隊伍。因為蘇大個找到彈殼,咱們大隊獲得一面錦旗,明天公社給補發。」想知道的都清楚了,折騰一宿,我困了,「三姑,我不上學了,在家睡大覺。」三姑說:「你行,我吃口飯還得出工下地幹活。」
蘇大個叫蘇紅梅,她是村裡個頭最高、模樣最靚的女民兵。「她為村裡立了一功,說不定會評上個先進基幹民兵,沒準兒能轉干吃上紅糧本,三姑和大叟白忙活一宿。」我在心裡替親人可惜,可惜我的家人沒有找到那顆能立功的彈殼。我嘆了一口氣:「唉!」爺爺說:「孫子,你有啥愁事?」我說:「爺爺,那麼多的英雄事迹,那麼多的立功機會,我咋就碰不上一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