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失散
張老漢終於還是把地賣了,看著枯黃的麥草,獃獃地站在田埂上。
「唉,遇上這年月,這價都已經不錯了,後半年如果還不下雨,我還得再虧一成」地販子不耐煩的看了一眼張老漢。
「再添點吧,西村李家那地比起我這幾畝,那可差遠了,這地光一年玉蜀黍一畝多打三成,你給我這價錢和人家一樣多,叫我咋能忍心。」張老漢漲紅了臉,似哭非哭地蹲在地梗上。
「這不能怪我,前一個月,我叫你賣,你不賣,誰知道,這季糧食能絕收。你越往後,地價越降,不信,你試試看,別到時候,就這價你也拿不到手了。」
地販子塞給張老漢39塊錢和一張寫好了的地契,張老漢無奈的接了過來,在地販子手指地方按下了手印,張老漢看著這鮮紅的指印,心裡像被刀割一樣,腿沒有站住,一個踉蹌滑倒了到地里,張老漢抓起一把土,湊到眼前看半天,一揮手揚了出去,不知道是被灰塵嗆到了還是心疼了,竟然癱坐在地里,抽泣起來。
「別忘了,回去把地證拿給我哦」地販子騎上了驢子,撂下一句話揚長而去。
地販子走了,張老漢這才從地里坐起,勉強站起來,爬上地梗,像丟了孩子一樣,無精打采地往鎮上走去。
張媽老早就起來了,用賣地換來的玉米面,捏了幾個窩窩,也算是改善一下生活,半月來,一家人三頓變成兩頓,兩頓改為一頓,熬得張老漢都走不動路了,張媽做好了飯,也不見白娃,平時,白娃不等飯做好,三番幾次地進灶火轉悠,都這時候了,還看不見人影,張媽心裡直嘀咕,這孩子該不會和他爹一樣餓得起不來床了,走出院子,喊了幾聲,不聽白娃應聲,隔著門趕緊叫張老漢:「他爹,娃子咋不見了,你起來找找。」
「死不了,一會都回來了。」張老漢病懨懨地下了床,走了出來。
張媽吃了飯,洗了碗,還不見白娃回來,就出門去了白娃家。
不大一會,張媽跑了回來:「他爹,不好了,娃子跟著白娃還真去了當兵了。」
張老漢一聽這話,來了勁頭,拎起牆角一根棍子,拄著朝鎮上去了。
張先生正在伏案書寫,聽到外面腳步聲,走了出來,只見張老漢臉色難看,嘴裡還嘟嘟囔囔,張先生心裡明白是怎麼回事,裝作如無其事地樣子笑著說,「今天咋閑了,來來來,屋裡坐。」
張先生的話讓張老漢本想好的詞都忘了,張了張嘴,找不到開口的話茬,悶了一會,張口道:「你是給白娃咋說哩,今早上可不見人影,聽說跟著白娃去當兵了,張先生啊,我想著你是他老師,又是文化人,見多識廣,他聽你話,才讓你勸勸他,這可倒好,直接勸走了,我琢磨,要不是有人教,他沒有那個膽量,你說是不是啊,張先生!」張老漢一口氣說出了心裡的憋屈。
張先生笑了笑:「老張啊,你是不知道,你給我說那時候,他們都商量好了,你趕了個晚集,我也勸了,可孩子心氣高,有志氣,我也不好再阻攔,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思想,你讓他出去闖一闖又何妨,孩子大了,你總不能把他拴到褲腰帶上吧?」
「不是啊,張先生,你是不知道,白娃他膽小,我呢,也只有這一個寶貝疙瘩,我不能看著他去送死呀?」張老漢哭訴著。
「我給你說,膽小,才需要出去鍛煉鍛煉,正因為膽小,他才不會給你扒豁子,我看他是快料,你放心吧,指定將來有出息了,你留住他,守在家裡,不是耽誤了孩子前程?」
一向倔強的張老漢聽了張先生的一番話,覺得是這個理,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可嘴上還是不服:「唉,人也走了,說再多,也不頂用了。」於是告別了張先生。
隨著一聲鳴叫,火車駛入了西安火車站,慢悠悠地停靠在站西的貨台邊,張新革晃醒了王星光和白娃,跳下了車廂,沿著鐵道進入了西安火車站,這是一座歇山式大屋頂的仿古宮殿型站房,磚牆、琉璃瓦頂,雕樑畫棟,中廳縱空,四周為二層環樓,樓下為售票室、行包房及候車廳。
張新革三人出了車站,來到長安道上,就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滿眼都很新奇,四處打量這個期盼已久而又陌生的城市,內心裡和農村做了無數次對比,激動和興奮撞擊著三顆年輕的心靈。
夕陽西下,整個長安道,金燦燦的一片,粗壯而直挺的白楊站在道路兩旁,綠油油的枝葉閃閃發光。寬闊的馬路上,各色人物、車輛川流不息,還有那駕車的牲口,嘴邊掛著兩行白沫,不住地喘氣,踏步穿梭在人群中,街道兩側店鋪鱗次櫛比,酒幌旌旗飄揚,雜貨鋪、藥鋪、鐵匠鋪、木匠鋪、理髮鋪、典當行等不重樣生意百餘種,一陣風過,攤販的招牌、布篷咣啷啷作響,夾雜著各種叫賣聲,熱鬧極了。
張著西湖划子的篷帳似的洋車從人群里竄出來,差點撞到白娃,張新革一把拉過白娃,不等他迷過來,一輛汽車搜得一聲疾馳而過,捲起了街道上灰土,像似放了煙霧。白娃還沒有看清楚汽車長的什麼樣,就被迎面而來的西洋景推車擋住了,「西湖美景,洋婆姨,美的很!看不看?」王星光剛湊過去,想看個明白,又被張新革拉了過來:「走吧,看不起!」。
隨著涼風,飄來了肉夾饃和臊子面的香味,白娃這才想起了家的撈麵條:「你們餓不餓,我餓了。」
「我也餓了。」王星光緊隨一句。
「那咱們先吃飯吧!」張新革答應道。
三個人高興地向一家飯鋪走去,門口掛著一個牌子,三個人怎麼看都認不得牌子上的三個字「bianbiang面」。
「掌柜的,這門口三個字怎麼念」張新革開口問道。
「哦,你們是外地來的吧,這是我們陝西的麵食,叫『bianbiang面』」掌柜的解釋道。
「那就來三碗吧,我們也好嘗嘗這地方特色」王星光很爽快。
「要不要肉夾饃?怕你們吃不飽啊!」掌柜的補充道。
白娃看了王星光一眼。
「那好,就來三個吧」王星光答應了。
「掌柜的,向你打聽個人,侯國營,你聽說過嗎?」張新革問到。
「西安城大得很,這我哪能知道,他是做甚的?」
「營長,他是十七路營長」
「哦,侯國營不認識,可是,十七路營長駐地在咸陽啊,你們得去哪兒找。」
「哦,知道了」
三個人愉快的享受著一天的第一頓飯。
飯後,三人選定一家旅店住下,商量明天準備去咸陽,火車上顛簸了一天,大家都累了,擠在一張床上,還沒有怎麼商量,卻聽見王星光鼾聲大起,於是張新革和白娃也就作罷,一同倒頭睡去。
陽光透過窗戶灑進狹小的房間里,三個年輕人蜷曲在一張床上,健壯的身軀在陽光的照耀下散發著青春的氣息。
張新革翻了一下身,差點從床上掉下來,扭臉看了看窗戶,驚覺道:「不早了,趕緊起!」白娃這才翻身坐起,拉了一下王星光的胳膊,王星光不情願的又轉身側過去了,張新革起身拍了拍王星光的肩膀,王星光無奈地坐起,三個人來不及洗臉,背起行李,朝樓下走去。
剛到店門口,就聽見人聲鼎沸,只見黑壓壓一隊人從西邊涌了過來,隊伍很長,一眼望不到頭。
人群中幾乎都是學生模樣,舉著「東北大學」、「二中」牌子……其中不乏女孩子,他們揮動著標語,拉扯著橫幅,沿街高呼口號:
「停止內戰,一致抗日」、「還我河山,驅逐日寇」、「打倒小日本,打回東北去!」,人群里還有人高呼「聯共抗日,反對內戰」、「中國人不打中國人」......
遊行隊伍有一萬多人,從張新革他們面前經過,浩浩蕩蕩沿著長安道一直向小東門延伸,突然間,人群躁動,幾股人相互扭打在一起,有人向人群扔雜物,還有人拐頭往回跑,邊跑邊喊:「躲開啊,警察來了。」
只見,一隊穿著警察制服的人手持警棒,朝人群胡亂的抽打,緊隨其後的是幾輛噴水車,車上兩側都站著人,抱著水槍向學生們狂噴,一時間,寬闊的街道變成的戰鬥的場面,抵抗聲、恐嚇聲、尖叫聲,哭喊聲混成一片,亂作一團,原本剛開門的店鋪,這時候也都緊閉起來。
不等張新革反應過來,一股急流向他噴了過來,張新革顧不得擦去臉上的水珠,踮著腳,扭過頭,怎麼也找不到白娃他們的影子,人流如麻,張新革被慌亂的人群裹的死死地,怎麼也抽不出身來,張新革急壞了,下意識地悟緊了行李,隨著人流的擺布,漸行漸遠。
慢慢地,人流稀疏,張新革這才蹭到了路邊,站到高處,四處張望,張新革尋找了半條街也沒有找到白娃他們,「他們回去哪呢,該不是又回旅店了吧」白心想,於是,他轉身又回到了旅店。
「掌柜的,早上我們處的那兩個人回來過嗎」張新革向櫃里探著頭。
掌柜的抬起頭看了看,答道:「你敲門,我才開,哪有人進來,這不就你一個人。」張新革無奈的扭頭出了旅店。
這時候,大街上,已經沒有什麼人,地上到處是髒水灘,還有扔掉的盆子、石頭、垃圾,還有跑掉的鞋子,狼藉一片。
張新革東西看了看,低頭摸了摸行李,無奈的朝中山大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