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古牧
後院寬敞,視野開闊,古牧就待在那裡,與其他暫居的動物們隔離餵養。幾天的適應期,飲食排便都還正常,除了不太願意待在籠子里,總趴在光禿禿的地上睡覺外,並無異樣。對同類不嘶吼嚎叫,對尋常人雖不主動熱情,但也不排斥觸碰。唯有小孩子是特例,見到時,它會搖尾主動親近。
古牧的適應性訓練就要開始,柯可換了身黑色工裝從屋裡出來。並未貿然接近,他先是輕敲門窗吸引古牧的注意。見到一身黑色裝束,古牧倏地神情緊張,惴惴不安起來。預料中的條件反應,柯可屏息凝神,抬手扶了扶頭上的黑色鴨舌帽,慢慢向院中挪近。古牧開始瑟縮後退,呼吸變得急促不安,它嘴皮顫動,發出低嚎。再近幾步,獠牙便露了出來,藏不住的猙獰,開始嘶吼狂吠。
柯可雖佩戴護具,但也不敢放鬆警惕。這時,古牧突然撲咬,他靈敏地撤腿后移錯身閃避,並拿出道具阻擋,加之言語勸止。古牧已然狂躁失了理智,呲出的森森白牙不似咬人,倒像要吃人。柯可仍鎮定自若,一邊輕壓著手掌,與古牧保持安全距離,一邊安撫道:「沒事,沒事,別怕。」
柯可見它情緒不穩,仍持癲狂之態,便把黑帽輕輕摘掉,露出溫柔的面龐向它示好。古牧目露疑慮,神色驚恐,尚不能完全自控。站在面前的人既熟悉又陌生,在印象里分裂成兩部分,讓它不知該如何是好,更不敢輕易放鬆警惕。它焦慮地左顧右盼,踟躕徘徊,伸長了鼻子四處亂聞。
「沒事,別害怕,到我這裡來。」柯可耐心地繼續安撫道。他一遍遍重複,時刻觀察著古牧的神情動作,儘力引導。
溫柔的聲波傳遞,一次次試探舒緩它緊繃的神經。僵持之下,古牧終於邁出了步子,卻仍有所防備,這裡聞聞,那裡嗅嗅。
「別緊張,到我這裡來,過來。」柯可回勾手指,眼睛與古牧對視。
它眼裡印著柯可的臉,直到那眼神漸緩變得柔和有光。瞳孔縮放至正常大小,它開始大起膽子挪步到離他更近一點的位置。柯可就站在原地等它,沒有多餘的動作,只是安靜凝視,給它足夠的耐心和信任。
古牧身軀扭動幾圈環繞,最後在他的腳邊停下,俯首在鞋尖上嗅了又嗅,確認過一遍又一再確認。
沒有疼痛,沒有威脅,沒有惡魔的味道。
古牧遲鈍地張大了嘴,柯可並未阻攔,見它只是拉扯著褲角輕輕撕咬,示意著他趕快脫掉。
柯可小心翼翼地輕輕撫頭,順著頭部往下揉一揉因過度緊張而略顯僵硬的後頸,幫助它疏散緊張情緒。他慢慢蹲身,環住古牧脖頸,將它的頭往肩上靠,一下一下,輕拍它的側腹和背脊。
「乖,咱們回家了,不用再害怕了。」他是那樣溫柔,把心都能融化。
內心的牆非一日所築,想要取得信任,讓它全然卸下防備,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的調養。
從撕咬到主動鬆口,再到能輕鬆應對,把黑帽當作玩具。他們適當頻率地進行著康復訓練,並根據情況的改善和反應條件,進行相應內容的調整和互動方式的切換。
一段時間以後,柯可開始嘗試放手,偶爾給它與其他動物接觸的機會。個性不同,有些見則親近,有些如臨大敵,但都對新夥伴充滿好奇。即便難免會遭到暴脾氣的齜牙或是囂張的喵喵拳,它也憨憨地受著,習慣沉默,不與它們爭鬥。面對大多數事物,古牧都能友善接納,實在不行,
就盡量躲遠一點不去招惹麻煩的傢伙。
比起逗狗,五四更喜歡撩貓。摸頭殺,摳下巴,舒服得奧瑞眯眼舔舌。再揉一揉頸,撫一撫背,奧瑞便飄飄然趴地上癱了身。
伸手正欲往肚皮上蹭,它卻忽然蹬腿踹人,激動地喊道:「不許碰!再碰咬你!」
貓爪子揮舞著,嘴上還兇巴巴地哈他。五四欺負它修剪打磨後禿禿的指甲毫無殺傷力,摁住了身埋臉使勁蹭,不給它反抗的餘地。
奧瑞抓狂地抱怨道:「臭五四,不要把你的味道蹭到我身上!討厭!」
五四大笑,他親了親奧瑞,將它抱抱舉高高。
「我抗議!我要向哥哥狀告你。」奧瑞在半空中張牙舞爪。
五四壞笑道:「嘁,你儘管去,可別忘了,這裡能聽得懂你說話的,只有我哦。」
「太過分了!不帶這麼玩兒的。我已經叫你整到沒脾氣了,還能不能好好做一隻高冷的貓。」奧瑞可謂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撫摸時尾巴不聽使喚,藏不住興奮地左右搖。奧瑞氣惱地對尾巴喊:「喂,能不能有點兒出息,我一點也不高興。」
奧瑞一直覺得,自己的身體跟尾巴,不屬於同一種生物。作為身體的小弟,尾巴間歇性聽話,大多數時候過於調皮。奧瑞操碎了心,時不時讓它有種被隨意肌支配的恐懼。
五四擼它尾巴,擼了一手的毛。
「我求你了,五四,放過我。或者,你讓三二一來。」
可能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奧瑞被五四訓練成了話癆。以至於後來,連柯可也發覺,自己家的橘貓怎麼那麼愛叨叨。
妹妹就可愛多了,每天守著古牧,寸步不離,祈禱著它快快好起來。
下一步,便是幫助古牧適應封閉環境。幽閉恐懼是個敏感點,處理不當甚至會讓之前的努力功虧一簣。
「雖然我不太了解什麼是幽閉恐懼症,但想必能恢復到現在這個狀態,當時的訓犬師一定花費了不少的時間和精力。」贊用關切的目光看著古牧,這麼多年一直陪伴在他的身邊,就跟家人一樣。
「話說回來,那某人的社交恐懼症,是不是也不太容易痊癒。」贊瞟了一眼身旁的弗洛。
「咳……」弗洛很有自知之明。
柯厘抿唇,與贊遙相笑映,顯然已是統一戰線。
弗洛岔開話題,不讓他們繼續,說道:「訓犬師是個了不起的職業,拯救的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不管是被拋棄,還是走丟,對流浪犬來說都是一生的陰影。」
「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情況……」
贊接道:「被毒打、被虐待,或者被偷盜、被拐賣,甚至端上餐桌供人享用。」
「唉……」怎麼能容忍這樣的事情真實存在,三人皆是默嘆,不敢想象更多。
幽閉的地下室,古牧便是從那裡逃出來的。從鄰居提及黑衣開始,柯可便有在留意,他打聽了很久,才找到狗販子的營生據點。
地下市場人畜混雜,污水橫流渣滓遍地,伴隨著惡臭令人作嘔。柯可一身黑衣,捂著口鼻擠進人群。幾個混混模樣的青年倚身在街角巷口,嘴裡叼著煙,搓著手上的泥,不懷好意地打量著來往路人。但在這裡晃悠的,又有幾個善類。
柯可神情冷漠,手揣褲兜,獨自穿過一條僻靜巷道。一排排屋舍破陋擁擠,屋檐低垂擋住了大半片天,腳下只留窄至一人的過道。這條巷子深長,卻極少住人,柯可了解到,這裡曾經是貧民窟,後由名望家族和商業行會組織善籌,得以遣散安置。此地處於偏僻貧瘠的外圍,不利開發,所以又空置至今。
走了很長一段路,他才隱約聽到幾聲犬吠。遠遠看到一扇銹跡斑斑的院門,鐵鏈緊鎖,裡面幾棟簡單搭建的水泥房屋。牆面黑漆胡亂噴塗,牆根處還凌亂倒放著破碎的酒瓶,碾壓過的煙蒂扭曲遍地。這裡看上去與原貧民窟格格不入,必是後來建起的。
這會兒院內沒人,他扶著鐵門欄往裡探,聲音不在屋裡,像是往地下更深。現下只為探查虛實,除了防身用的短棍,他並未揣其他救援工具。一腔孤勇衝上去營救顯然不切實際,如果運氣不好再撞見其他人,更加難以脫身。
柯可收回身,四周巡視無恙后便迅速返程。先不打草驚蛇,只能下次再找機會。回家后,他計劃將據點信息舉報至當時的治安局,也算是為勢單力薄的自己找一點助力。
古牧的治療主要以心理療法為主,藥物為輔,再定期送到維爾醫生那裡進行常規檢查。
每天,柯可會牽引古牧進到溫暖舒適的房間里,待上一段時間進行封閉空間的訓練。待的時間取決於它的表現,如能適應,再由短到長慢慢增加。從起初的幾分鐘,再到半小時,幾小時,半天,一天,古牧在慢慢地學著適應。
五四和妹妹常在一旁逗它玩兒,扔它小球玩具,並適當地給予零食獎勵。有時候,房間里安靜,它會有些發抖,表現出害怕的情緒,身子微微抽搐。這種情況下,他們盡量安撫,與它說笑,讓它能在熟悉的聲音環境下慢慢放鬆平復心情。漸漸地,古牧也能在無人陪伴的情況下打盹兒,天暗下來,它也能安然入睡。
該是為它尋找一位新主人的時候了。
維爾醫生那裡來往的愛寵人士較多,照片貼出去,很快便有人問。
來人是個與柯可年齡相仿的青年,經維爾醫生引薦,二人見了面。簡單交談互通情況之後,領養的手續也辦得十分順利。
妹妹很捨不得,送走時扒在門上,兩眼淚汪汪的。五四倒無所謂,心知送到這裡接受訓練的狗狗遲早要被送出去,只要是好的歸宿,就沒什麼可擔心。
古牧挨在新主人的身邊,路過食鋪時,它偷偷向那邊瞄了一眼。又像是怕被發現,眼神瑟縮,喉嚨里發出低低地「嗚」聲。
男子關心地撫摸著它的頭,柔聲道:「是餓了嗎?回去給你喂好吃的。」
「贊哥哥,多虧有你,古牧才能過得這麼幸福。」柯厘感動地說。
「彼此需要罷了。」贊微笑著回道。
他們回到屋內,贊為二人準備熱可可,一邊調配一邊對弗洛說:「給你個機會好好表現一下,今天的貓腦袋就交給你了。」
弗洛耳尖泛紅,當著人面,覺得很不好意思。又回憶起上次放人鴿子的事,心中更是忐忑。他尷尬地背向柯厘,對贊擠眉弄眼地求饒。
弗洛和柯厘坐回沙發談及正事。
柯厘坐在對面,翻開一頁紙調頭推至弗洛跟前,說道:「這是之前艾博提西先生提交到院里的協議概要。」
協議上提到,原計劃是新設一個開發區——包含了住宅、商圈、公共、工業、綠化等各個方面。如同新建一個南城,-但比之南城佔地更廣,工業比例也更大。
而現下又提出了「森林城」的概念,不知具體會如何實施。
「你再看看這個,是今早分發下來的『森林城』開發意見內部問調。」柯厘又遞上一份彩頁,一面是「森林城」的設計海報,一面是詳細的調查問卷。
內容涉及的範圍很廣,不僅考慮到中心商務區的設立,內外環商圈的相關招募,文化工業園區的建造,也關心住宅公共區域服務配置的意見,農牧業、旅遊業的發展。
「這就是未城對未來的規劃和展望嗎?」內容太多,弗洛並不能完全消化,更何況很多概念,他過去知之甚少,還待進一步研究。
柯厘站在一個普通未城人的角度,單方面來講,這計劃,非常理想,也非常值得期待。
但立場不同,弗洛有更深層次的顧慮。問題也很明顯,目前來說,他們尚沒有能力在現階段讓開發計劃暫停或撤銷。更何況,妨礙城市發展,並不是他們的初衷。
柯厘把材料留下,待他細看,並囑咐都是內部資料不可外傳,弗洛明白。事畢,她便不再多留,謝了贊的招待,先行離開。馬尾隨其後左右搖晃,草青色格子紋蝴蝶結甚是好看。
柯厘走後,弗洛突然轉頭,他耐人尋味地對著贊說:「沒想到竟然是你。」
「什麼?」贊正拿著杯碟沖洗,聽得雲里霧裡。
「當年把古牧交到你手上的,正是我哥哥。」弗洛說道,一雙眸子清澈純粹。
「這麼說來,我們六七年前就見過。」贊莞爾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