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情懷與認知

第八章:情懷與認知

董玲平時的工作就是在機械廠幼兒園看管孩子,這些看熱鬧的孩子平時大部分都被她管理著,她這吹鬍子瞪眼的一吆喝加上嚇唬,孩子們都膽戰心驚,於是一眨眼功夫便作鳥獸散,三五一群,四五一堆各玩各的去了。

李安國下班回家聽到隔壁的動靜也過來了,他目光犀利的看了低頭不語的章福海一眼,又看了一眼董玲,董玲心領神會的過來把手放在他耳邊,嘴巴湊上去小聲說了幾句。

李安國聽完點了點頭,他沒有說話,默默的走到組裝到一半的自行車跟前,拿起扳子開始繼續組裝那輛被章福海拆的七零八落的自行車。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水塔旁邊那盞白色的鐵罩子路燈亮起來了,衚衕口的大柳樹上落滿了麻雀,它們並沒有各回各窩去享受一家老小的天倫之樂,反而還在加班加點開著辯論會。它們分成了兩派,一派支持章福海,一派支持尹榮薇,然後展開了激烈的辯論,完全不顧樹下拿著彈弓的小屁孩們射來的泥丸。

院子里的人群逐漸散去,只剩下還在安裝自行車的李安國和坐在馬扎子上低頭抽煙的章福海。董玲回家哄著五歲的老大李大勇睡了覺,又把三歲的老二李大傑抱了過來,在屋子裡和尹榮薇輕聲細語的聊著。

起風了,衚衕口的柳樹和風纏繞在一起,風摟著柳樹的腰,彷彿在跳著一支歡快的拉丁舞,猛烈的搖晃讓開會的麻雀們四散而去,不知道誰家的屋門沒有關好,被風吹的咣啷咣啷直響,形態各異的雲彩在明亮的月光底下隨風飄過,夜空顯得格外的明朗了。

「福海啊,你今年26了吧?」李安國輕聲的問。

「虛歲二十七了,五四年屬馬的!」章福海嗡嗡著說。

李安國把最後一個螺絲擰緊,放下扳手,去臉盆洗了洗手,走過來拍了拍章福海的肩膀,坐在了他身邊。

他從上衣口袋掏出一盒藍金鹿煙捲,又從另一個口袋摸出一盒益都火柴,拿了一支點燃了遞給章福海,他自己也點上了一支,深深的吸了一口,吐出一股長長的煙霧,這煙霧飄散開來,瀰漫在院子里,煙霧在微弱昏黃的燈泡底下漸漸變得詭異且不可捉摸,就像他們接下來馬上將要面對的這個瞬息萬變的世界一樣。

李安國想和章福海說點什麼,可又不知道從哪裡說起。他抬頭望著天,雲彩早已隨風飄散,月光如霜,正慢慢的散落著。他低下頭,看見月光輕輕的灑在小院的地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像是鋪滿一層潔白的雪花膏,這光芒讓小院里昏黃的燈光開始變得暗淡模糊,那些模糊的暗黃的光暈逐漸放大開來,漸漸湊成了一幅畫,他清楚的看到畫面里的自己身穿筆挺的軍裝,面前是一排排如同白楊樹一樣堅毅且挺拔的戰士。

李安國瞬間知道該對章福海說什麼了。

「福海,你知道嗎?我二十七歲的時候在部隊是副營長,屬於比較年輕的營級幹部,有著大好前途,那會我最期盼的就是有機會把我在部隊學的一身本領施展出來,然後報效國家,萬里青山處處埋忠骨,丈夫何須馬革裹屍還。

我滿腔熱血,充滿力量,可是後來在一次演習中我不聽他人意見,執意單獨行動,最後導致膝蓋受了重傷,后經綜合鑒定,我不適合留在一線部隊繼續服役,我痛苦萬分,組織上雖然努力想留下我,可我覺得我所學到的本領除了上陣殺敵,保家衛國,其餘的都不會,比如讓我坐在辦公室接打電話迎來送往搞接待,

再比如讓我拿著紙筆寫寫畫畫或者搞政工,做那些事對我來講實在是太難!於是我就打申請退伍回了家,可是,可是我的滿腔熱血和我那顆心從此永遠留在了軍營。」

李安國說完,用雙手捂住左邊的膝蓋不斷的揉搓著,他的手有一些顫抖,他的眼圈也有些發紅。他沒有去勸章福海作為一個男人應該主動去對尹榮薇賠禮道歉,他也沒有嘮嘮叨叨,他只是說了自己的往事,說完就站起身,用力拍了一下章福海的肩膀。

「做人,不能太犟!在擁有的時候一定要珍惜,千萬不要等到失去了再去追憶。」

李安國說完便往門口走去。

章福海輕聲說:「我懂你什麼意思了,我這就去給俺老婆道歉。」

「你這傢伙,這還差不多,快去吧。」李安國說完輕鬆的呼出一口氣。

章福海的脾氣不管是在家族裡還是在單位里還是在家屬院,都是出了名的又犟又邪勁,而且是那種八頭牛都拉不回來的犟。

有的人總是自己故意或者無意的帶著自己認為正確的觀念去面對自己的生活,任何事總是覺得自己正確而別人錯誤,讓自己總是過度放縱內心的執著,而這種執著越深就會越來越偏離客觀現實。當他整天活在自己認為正確的世界里,其實就是心胸狹隘,就會在自己的世界里越行越遠,而也正是因為這種執著、狹隘和毫無節制的放縱自己的固執,最終導致的就是讓自己的各種事情失去了往更好方向發展的機緣。

在章福海心中沒有幾個能讓他打心底服氣的人,上來犟勁連他達達章豐收的話他都不聽,更別說別人了,而李安國的話他還是聽的。或許是因為李安國的話有道理並且正中他的心懷,又或許正應了那句老話,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吧。

章小田尿褲子風波已經過去了一段時間,家屬院的人們還是像往常一樣各自生活。章福海也繼續抱著他的方向盤奔波勞碌著。每次有路過芝鎮的派車單他總是想著爭取過來,因為那樣他就可以回家看一眼自己的老婆和兒子,有時候他還可以在家住一晚,與尹榮薇說說悄悄話。

一九八零年的四月份,李玉欣從丘縣回來了一趟,在尹榮薇家吃完飯以後倆人坐在一起聊了起來。

她告訴尹榮薇現在已經在紡織儀器廠質監科上班了,活很輕鬆工資也比在機械廠的時候高了十幾塊錢,每天就是負責抽查各個車間的成品以及零部件,負責檢驗是否符合生產標準,當然這一切都是她的姐姐給安排好的。

李玉欣還說她的姐姐告訴她丘縣現在正在籌備成立一個縣煙葉復烤廠,計劃九月份建成生產,七月份要設立物價局,還要在汶河北面小河崖那裡建第二化工廠,還說前幾天她的姐姐陪著一個加拿大籍的華人於博士一起回老家吳山公社探親,還說縣裡在管功鄉建成了第二火化場,以後人去世就不能直接土葬了,都得先火化再埋,她還和尹榮薇說了很多丘縣的新鮮事。

李玉欣最後說:「尹姐,你有沒有想過將來幹什麼?難道就一輩子在機械廠開車床嗎?」

尹榮薇被她問住了,她還真的沒有考慮過將來,或者說單純的她根本就不明白將來的真正含義,關鍵是章福海也從來沒有和她探討過這個話題。

「將來?將來的事誰知道啊,我還真沒想過將來,現在過的這不也挺好嗎。」尹榮薇淡淡的說。

李玉欣拉起尹榮薇的手,認真的看著她說:

「師傅,你和章大哥都是好人,很善良也都很聰明,難道你們沒有發現國家馬上要大變化了嗎?我們這些靠鐵飯碗吃飯的正式工以後的日子不會太好過啊,我們得早做打算。」

尹榮薇第一次聽到有人對她說這些話,她愣住了,滿臉迷惑的看著這個還沒有結婚的臉上仍然帶著幾分稚氣的小徒弟,她覺得面前的李玉欣不是李玉欣了,而是變成了那個在縣裡當領導的李玉欣姐姐。

她感覺現在很知足,章福海和她都是正式工人,有廠里的房子住著,還有個自己的小菜園,不愁吃不愁喝,孩子也健康成長,反正就生這一個,《獨生子女優待證》也領了,每個月還能多發五塊錢,鄰里之間也很和睦,父母也很健康,她真的不知道李玉欣說的提前打算是去打算什麼?

章福海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的,他從外間走進來對著李玉欣說:

「小李,你剛才和你師傅說的話我前段時間聽我一個親戚說起過,他說的和你基本一個意思,也是勸我早做打算,離開車隊,自己出來做買賣。」

李玉欣說:「你那個親戚在丘縣嗎?

「不,他在廣州跟著他三舅倒騰服裝,說是把外國人不穿的破爛衣服賣往全國各地,送給我穿我也不穿,別說還叫我買。」章福海不屑一顧的說。

而此時的章福海還不知道,在四個多月以後,也就是一九八零年八月二十六號國家就把深圳、汕頭、珠海、廈門設置成了全國第一批經濟特區,而那個從小跟在他後面屁顛屁顛給他當狗頭軍師的舔腚鬼章德良在不久以後也去了深圳,而又過了不久舔腚鬼在深圳一天掙的錢就比章福海一年辛辛苦苦不分晝夜掙的那些工資還要多很多。

章福海頓了頓接著說:「可俺達達那邊全家人都反對啊,俺哥哥們也反對,當年俺達達費盡心思找了好多關係才給我爭取了一個進車隊的名額,我現在實在是下不了這個決定。再說了,我覺得我也不是做買賣那塊料,也不知道該做什麼買賣啊。」

章福海又接著說:「我和你師傅現在這個情況就等於兩地分居,我成天跑車不在家,她自己弄孩子也很辛苦,我只是想著下一步能有機會把她調到丘縣去,找個單位上班,我再慢慢瞅機會從車隊調出來換個不用天天跑車的單位,一家人能天天在一塊就很好了。」

李玉欣不知道該說什麼,她知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這個道理,她也知道每個人的追求和幸福標準不一樣,看著床上熟睡的章小田和面前一臉淡定的夫妻倆,她站了起來。

「師傅,去丘縣吧,怎麼說也比在這裡強點,如果需要我姐幫忙,你隨時去找我就行,我先回去了,你多保重。」

李玉欣走了,像她來的時候一樣突然。

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事情有失就有得,這個世界上也有很多的道理教會我們如何做出選擇,如何去爭取自己想要的結果,於是每個人的人生也就一直在失去和得到之間來回輪轉,人每時每刻都在失去和得到,但是這種失與得從來沒有躍出一個人的認知之外,所有的失與得都在自己的認知範圍內徘徊。

章福海是下午在坊鎮煤礦裝的車,這車煤要在第二天送到青島鋼廠去,他剛才回來的時候就把車放在了機械廠家屬院北邊的車站大院里。

第二天清晨章福海吃完早飯,逗著章小田玩了一會,就出門往車站大院走去,進了院子隔著老遠他就看到車后斗的旁邊散落著很多碎煤屑,他心裡很清楚,這又是遇到晚上來偷煤的了。

以往只要拉著煤停在這裡,晚上總會有人偷偷來弄一些回去自己燒,拿個水桶裝一水桶或者拿個麻袋裝上點,每次也不多偷,所以章福海也一直沒有當回事。

他打開車門進到駕駛室,啟動車子緩緩往前開去,可還沒等出大院門口就熄火了,他感覺不對勁,這是車沒有油的感覺,可昨天明明加滿油才走的啊,這種老解放ca10b的油箱加滿能加150升汽油,昨天一共才跑了幾十公里,難道是?

他急忙下車來到油箱跟前一看,油箱蓋被撬了,他拿了塊石頭敲了敲,噹噹當,他頓時明白了,油被偷了。

他急忙來到車站值班室給芝鎮派出所打了電話報案,又給車隊值班室打了電話說明了情況,老薑頭在電話里把他一頓臭罵,批評他為什麼不把車放在車隊過夜,怎麼就望著老婆孩子那麼急,非得回到芝鎮家裡住下,必須嚴肅處理等等等等。

自從上次章福海揍了老薑頭的兩個侄子以後老薑頭就一直在等待機會,這一次,他終於揪住了章福海的小辮子。

老薑頭告訴他,要重新派個車過來把煤倒到另一個車上去,這趟活就不用他去了,並讓他寫出深刻檢討,在全體駕駛員會議上大聲朗讀。

不一會功夫汪明亮和兩個民警騎著偏三摩托車就過來了,拿出相機拍照,開始現場勘查,汪明亮問了問章福海幾點停的車,幾點發現的油被偷了,又問了一些其他問題,另外兩個民警拍完照片去了附近走訪調查。

章福海拿出煙遞給汪明亮,自己也點了一支,嘴裡嘟囔著:

「膽子也太大了啊,國家的車國家的油他也敢偷,也太沒個數了,你說你怎麼維護的咱鎮上的治安?」

汪明亮瞅了他一眼,沒吭聲,低著頭背著手趴在油箱那裡仔細的觀察著。過了一會,他說:

「活該你倒霉,遇到專業選手了,最近咱鎮上發生了好幾起類似案件了,有外地車也有咱鎮上紙箱廠、酒廠的車,我都出過現場,而且酒廠家屬院和紙箱廠家屬院也發生了翻牆撬門入室盜竊的案件,我們通過對比,發現這幾起安檢的犯罪分子撬油箱和撬門用的是同一個工具。」

「這些不務正業的東西,真該抓起來槍斃,直接無法無天了。」章福海氣憤不已。

「槍斃是不至於,判個三年五年肯定夠上了,這樣吧,我還有幾個案子趕著去處理,你先等著車隊上來車把煤倒過去,別耽誤了正事,回頭案件有什麼進展我再和你車隊上聯繫。」

汪明亮說完騎上偏三摩托,臨走他又回頭對章福海說:

「我可能過段時間就調到丘縣去了,俺媳婦一直在丘縣,我過去就一家團圓了,在那邊咱們戰友也多,你也趕緊想辦法把你媳婦調了丘縣去吧。對了,到時候你找個車幫我搬家啊,我先走了。」

「抓緊破案,不破案找不著車搬家。」章福海大聲說。

我正在葡萄架下蹲著像俺娘那樣若有所思,俺娘偷著跑出去不知道去了哪裡,遠處傳來自行車的鈴鐺聲,我立刻聽出這是章福海那輛永久自行車,難道是章小田又回來了?

我往院門口走了幾步,看到章福海把自行車放在衚衕口進了章福江的家,我斷斷續續聽見他說油被偷了,又說一會丘縣要來個車,又說到要把一車煤倒到另一個車上的時候,章福江說了一句:

「這個大衣櫃人家等著結婚用啊,得快點做好,你去老大屋裡看看,他那個活早點晚點不要緊,叫他和你去,噢,對了,他家仁田和義田也都在家,俺家禮田下坡幹活去了。」

然後我看見章福海鐵青著臉進了我所在的章豐收的院,但他走了幾步又轉身出去了,因為我知道,要去章福濤家必須經過章豐收的院子,爺倆共用一個大院,章福海是不想讓章豐收知道這個事。

我看見他出了門用腳使勁把車撐子蹬開,剛要走卻又停了下來,他扭頭看了看葡萄架下的我,於是他又把車子支起來,重新進了院子,一直朝我走來,他走到我身邊,摸了摸我的頭,我又一次開始了我的表演,搖著尾巴嘴裡輕聲哼哼著,我搖著腦袋用舌頭去舔他的手,他拍了一下我的頭對我說:

「大憨,走,我領著你去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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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人間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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