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1 章 風波遠未平
她滿腹託辭哽在喉嚨,只好咽回去。
下意識望向姬雲都,那人一泓深泉般的眼睛,沉靜如常,溫柔依舊。她心卻陡然燥熱起來,甜酸交織,百味雜陳,可說不出一字。
姬雲都今天很漂亮。下山之後帽子口罩一收,更毫無遮掩。
清麗雅緻,亭亭如青蓮出水。
葉雨初在家沐浴時候,就暗搓搓著手謀划:要她披長發,要她穿合身的風衣。甚至出門前,還想今天偷偷買份化妝品送她,當做驚喜。因她的唇薄而潤,柔軟芳馨。唯獨色澤過分蒼白,少了健康的生氣。
如果勻一抹薄紅,想必「眉聯娟以蛾揚兮,朱唇的其若丹」莫過於此。
未料強要美玉出匣,珍珠浮海,迷倒了別的有心人的神魂。可哪怕重來一萬次,她還會堅持讓姬雲都光彩奪目,而非有意蒙塵。
「應該把你娶回家藏起來。變成我的,不讓誰惦記。」
姬雲都低眸:「一直是你的。」
她咬唇不語。
「別咬。我說錯了么?」姬雲都見她糾結,眼底凝了抹愛憐,忽然附耳,用只有彼此能聽清的聲音撩她,「如果你指我身子未經人事……我也委屈。已經入你房中,同床共枕,抵足而眠,到底誰在怠慢,嗯?」
燈火煌煌照不見的角落,遊客在不遠處來回川流,只當一對高挑的姐妹花在說悄悄話。
其中一位臉驀地暈紅。
分明溫涼的吐息,噴在耳廓卻莫名灼燙。她臊得慌,支支吾吾的:「你再這樣……這樣子取笑,到時候別怪我……
「別怪我——」
狠話發不出,只能哼哼了結。
她心生歡喜,陰霾一掃,上前與姬雲都十指相扣:「反正我記下了。記不記得你到鳳凰第一晚,我看的《樊南文集》?那個印本淘了許久。這邊有家鎮竿書局會捎帶進這類書。反正不急,先去看看吧?」
一時起了風,沱江河面上系船搖蕩不止。
姬雲都任她牽著走,唇邊泛起淺淡笑意。眼風從她背影裊裊盪開去,落在無邊無際的夜色里。
笑容又逐漸消失,恢復沉思時慣常的嚴肅冷靜。
鎮竿書局隔音效果不錯,出乎意料的安靜,不少藏書確實冷僻。
姬雲都查到當地的社調報告,不少都上了年頭。尤其幸運的是,還存留著上世紀五十年代,民族識別大調查時留下的部分稿件,也不知幾經輾轉收放於此。仟韆仦哾
書稿已泛黃,她小心地翻閱。
果然找到了想看的,「……距離龍山縣城西南方向百二十公裡外山中(當地方言稱烏騩),聚居部分人口,已形成族群。該村寨以白虎為圖騰,認為白虎通靈,視為祖先(與鄂西土家族白虎神信仰高度吻合)。當地方言屬漢藏語系,應為土家話變體,較之稍顯複雜難懂。村子由覃姓梯瑪實施長老統治,大致與湘西別處無異。梯瑪群體內部仍有分化,女性年長『梯瑪婆婆』地位至高,疑似原始母系氏族殘留。」
往下是報告結論:虎峒族群屬於土家族分支。
「梯瑪婆婆」一詞還標了腳註,「如:象徵神權的祠堂中供奉紅色琥珀祭祀。琥珀約人的拳頭大小,視為族中神物,只有全寨年紀最大的女梯瑪有權接近。」
通篇絲毫沒提蛇圖騰、蛇面具和守墓大蛇。
姬雲都眸光一暗:想必他們有意隱藏了蛇崇拜——可能是覃老太動用積威,一力遮掩虎峒的先人與歷史。十有八|九背後有延維授意。看來,當時延維相當謹慎,遠不及後來囂張自負。
也不知近來發生了什麼。讓它灰溜溜蟄伏千年後,一朝起了攪弄風雲的膽子?
「在看什麼?」葉雨初打後面蒙她眼睛,笑盈盈的,輕聲問。
姬雲都把書放回原處,拉下輕覆眼皮上的纖指,包在掌心:「地方志。」
剛想講她聽,見她背包鼓滿,沉得帶子都扣進肩里。姬雲都冷不丁拎起來,葉雨初攔都攔不住:「把包給我。這是買了什麼?」
慢吞吞走往酒吧的路上,葉雨初悶聲:「漫畫、繪本還有小說。小刀一個人在山裡頭,什麼都沒有,過年捎給她解悶。」
姬雲都腳步一頓。
前頭有家玩具店,布偶和毛絨玩具堆滿櫥窗。
「再加一些別的書和……文具。」關於佛道入門的書籍,葉雨初以前不敢興趣,但姬雲都在烏騩山墓中提及「禹步」竟真有用,她留心記下,這次連帶《雲笈七籤》等收了不少,慢慢鑽研。她跟著姬雲都走,不知不覺被帶進玩具店裡。
等回過神,姬雲都抱著大半個人高的毛絨白虎,走出店鋪。
「你喜歡這個?」葉雨初驚訝。
「一起帶給龍屠。」姬雲都低眸,「山裡晚上風大,她膽子小,抱著好睡覺。雨初,我記得你提過,你姐姐有一單生意,從覃照店裡收購了一塊血珀。」
「對。」葉雨初嘆息,「拳頭大小的。昨天我問她,她說當時有買家出了不錯的價,早就轉手。三年前的單子,再聯繫回贖不太容易。」
姬雲都望著白虎布偶,它的造型長尾貼背,兩眼半眯溫順可愛。目光幽邃而平靜:
「我隨口一提,不用麻煩瑾瑜。」
到酒吧時,夜色正濃。
門口圍著好幾圈遊客,時不時爆發掌聲。不少還舉手機錄像:歌手小哥正站堂口,彈古典吉他秀技巧吸客。
她們擠人縫繞進去,迎面卻剛巧出來一位齊耳短髮的高挑麗人。
妝容精緻,雪膚紅唇,明艷性感。明顯酒興正濃,醉裡帶笑,眼波盈盈。
踏著細高跟,一路疾走輕盈,眼看要撞滿懷,葉雨初立刻側讓,麗人忽然沖她眨了下左眼,笑意明滅,也同時靈巧地旋開身子,毫不突兀,錯身剛剛好。擦肩一瞬,她意味不明地低笑,好似迷離的調情,紅唇呵出濃烈的酒香,直接侵襲葉雨初全部感官。
竟還在葉雨初身後,輕佻得吹了聲口哨。
葉雨初皺眉,本能想避開。她沒回頭,也就錯過了對方與姬雲都一瞬交錯的目光。
周圍轟然起鬨,叫好聲震痛耳膜。
從人群穿插的縫隙里,葉雨初終於瞧清起鬨的來源:剛剛與她擦肩的麗人,抱過彈吉他小哥,偏頭在人家臉上,印上一記香吻。小哥臉有點紅,還挺激動。醉后尋開心的佳麗,著實熱情奔放。
葉雨初意識到某個問題,轉身抱過絨布玩偶,使勁揉了揉——
「上次酒吧里,你給我點牛奶。」
「還在生氣?」見她揉搓毛絨白虎好似泄憤,惱起來也很可愛,姬雲都眼底蘊著輕鬆。
「不,恰恰相反。」葉雨初忽而嚴肅,正色道,「熱牛奶味道非常棒。香濃可口,回味無窮。比酒好喝,等下你一定要嘗,多喝幾杯。」
姬雲都唇邊笑意不明,長睫好似春藤悄展,遮了一泓灧灧清泉。
「你見過我醉酒?」
她被反問得啞巴:兩次見姬雲都喝酒,先在酒吧點烈酒,她沒醉。後來小杯淡酒對酌到深夜,也始終面不改色。
看來,她酒量很好?
那……剛才的「奔放」一幕,應該不會發生在她身上吧?
「放心。」知道葉雨初擔心什麼,姬雲都迅速在她耳邊呢喃。一晃神功夫,傅福已在吧台對面招手:「葉子,這邊來。」
可是他身邊只空了一個座位。
隔了好幾對遊客才看見梁信,他旁邊也預留了個座位。
葉雨初心中警鈴大作:他倆這是提前謀划好了,傅福還沒眼色地做助攻。她清楚躲不頂用,越發堅定要儘快與梁信單獨攤牌,省得夜長夢多。後悔沒在他最早冒念頭時,給它掐滅。
為什麼我沒更早點喜歡姬雲都?
為什麼不是她站河邊淋濕那會兒,就一見鍾情,正好直接抱回家藏起來,他們全都不許看……
葉雨初決心已定,不妨現在就與梁信徹底說清楚。琢磨措辭,捏緊姬雲都的手,壓住兩人步調,慢吞吞地往目的地挪。外面一首接一首情歌躁耳朵,浪漫情調的燈光布置也頗刺眼。
傅福笑著催:「怎麼了葉子?剛才還生龍活虎的。快過來坐。」馬上對姬雲都道,「梁哥給季小姐預了位置,本來想坐一起,人太多沒訂上。」
梁信在那邊紳士地微笑。
她剛要動,卻被姬雲都一按,定住身形,還未開口,被她偏頭咬耳朵道「交給我」,抬眸迅速對傅福道:「麻煩傅先生,別讓她喝酒。」
傅福一愣,姬雲都已走遠。
「點了鮮榨果汁,能喝涼的嗎?還有熱牛奶備著。」傅福顯然準備充分,誓不負梁信所望。見葉雨初抱著毛絨白虎的脖子,箍得死死的一副護犢子模樣,他忍俊不禁,「剛才是和季小姐一起逛街?看不出來啊葉子,你還喜歡毛絨玩具?讓高姐看見,怕要高興好幾天,念叨你總算像個女孩了。」
「送人的。」葉雨初對著酒水單發怔,心思全在那邊,耳朵早就支棱起來,努力想偷聽。
奈何周圍吵,距離遠。
她視線越過傅福肩頭,鎖住了姬雲都。只關心那一個她,其他人都淪落為黯淡的布景。
姬雲都落座后沒多久,面前多了杯熱牛奶。
她矜持有禮,落落優雅,始終端坐如鐘,坦蕩肅正如君子。
她沒像對自己那樣,眉眼溫存地笑。只安靜地傾聽,神色淡然,意態高遠,彷彿置身事外。
她微微偏頭,神情平靜問了梁哥什麼——梁哥則自顧自說得很開心,還朝這邊笑。
她應了句什麼,梁哥神色忽然非常驚訝,僵在座椅上。
她打開了背包,從裡面拿出……相機。
拿相機幹什麼?
葉雨初看得痴了,一下子轉不過彎來。卻見姬雲都很快又將它放回去,忽然抬眸,朝她這邊望了一眼,眸光幽幽,意味深長。
葉雨初心砰砰直跳。突然被正主捉住偷窺,腦中嗡的一響。
「葉子我聽說,我剛從鳳凰走,沱江里就浮出個小青年。那次屍檢是老趙做的,回來我找他,他又跟我提這事。說他同事是心內科的,最近接了個病人心臟排異。葉子……你在聽嗎?」
「啊?」她回過神,望著傅福一臉無辜,「什麼意思?屍檢和心內科有什麼關係?我沒學過醫。」
「你不感興趣嗎?不對,你一定感興趣。」傅福喝了一大口酒,出現要醉的徵兆,兩眼發直,「那邊有個美女。她好像一直在看我哎。」
葉雨初:「……」
對於誰在看你,我真不感興趣。
「服務生,麻煩來一杯檸檬蜂蜜茶。」她趁傅福不注意,把他的酒杯換成自己面前還沒動一口的果汁杯。杜絕他進一步乘興灌醉。她瞥了眼姬雲都,她正對梁信說什麼,正色嚴肅,梁信的神情頹喪灰敗,在強笑點頭。
「美女還在看我。」傅福小聲咕噥。
葉雨初暗自嘆口氣,回頭掃了眼,身子一僵:是之前堪堪避讓的那位短髮女人。
她剛才一直盯著這邊么?
葉雨初忽然有點不舒服:剎那四目相對,來不及避開視線,對方則眼睛一亮,秋波流沔,嬌媚地揚唇一笑,好似朋友相見般,不問姓名甚是豪爽,舉杯一飲而盡,轉身瀟洒走出了酒吧。
葉雨初蹙眉:她不記得這張臉。
應該不認識這人。
但對方的反應,卻不像對陌生人的態度。
「那個病人啊,整個心臟,和她的身體排異。」傅福又輕聲開口,拽回她的思緒,「多有意思。老趙說他心內科的同事懷疑,那個心臟不是她的。葉子你聽說過心臟移植吧?現在也不算高科技了。世界上公認第一例心臟移植髮生在1967年12月4日的南非開普敦,患者用的是車禍死者的心臟,成功存活十八天。」
「嗯。和屍檢有什麼關係?」
「那病人今年七十四歲,四二年出生的人。她沒出過國,說這輩子絕對沒做過手術。從記事起就心臟不舒服,就吃吃普通的葯,止止疼。
「而且她也不算亂說。儀器檢查不到絲毫縫合痕迹,胸前也沒有開刀長好的創口。好像那個排異的心臟就是自己長的,當然這也不可能。總之很新奇。要不是她現在準備動手術,我們還發現不了。這就和屍檢有關係了……聽說她孫子死前,給她留了十萬塊手術費。」
葉雨初愕然:「你說江源的婆婆?」
她陷入沉思,姬雲都已悄然到她身邊。
「在想什麼,雨初?」
她回神:「他們呢?」
「回去了。」姬雲都見她還抱著毛絨白虎,更顯纖瘦乖巧。替她將鬢邊碎發掠到耳後,語氣益發溫柔,「不早了,我們也回家吧?」
一路車行,直到小區車庫,葉雨初終於忍不住:「雲都,你和梁哥說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