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7 章 身在情長在

第 157 章 身在情長在

「此行虺泉,未被化掉……已是萬幸。」

姬雲都抹掉血跡,低頭含水漱口。血卻又湧上喉嚨,她閉緊雙唇,不肯示弱。撐著檯子,背劇烈地顫著。外面傳來腳步聲,她勉力一推池沿,踉蹌轉身,頂開了洗手間的門。

背撞到門板,人脫力一靠,無聲跪坐在地。

她拉開羽絨服,裡面還是完全不透風的防水衝鋒外套。再將外衫全部拉開,腰腹露了出來。肋骨以下,本該瘦韌白凈,卻有一大片暈紅的皮膚微鼓,紅淤漫過腰臍旁,綿延到后腰,上面布滿詭異的斑斑青黑。

姬雲都抬指按了按,忽而咬牙,摸到后腰處,緩緩揭下。

泛紅的「皮」被揭掉了。下面真正的皮肉早已被血泡蔫,暗紅髮黑,隱隱抽動。

血一沒被堵,立刻汩汩涌了出來。

她面色蒼白,摁上紗布,上面的止血藥尚能作用一時。整個腹腔皮開肉綻,慘不忍睹——前後腰赫然兩處碗口大的血洞。碎皮肉藕斷絲連,翻卷遮蔽。傷口極深,一前一後,咬合極近,貫穿了她。

側腰皮肉盡爛,原本緊緻的腹肌,被貫穿的強力撕裂,碾得血肉模糊。

內里柔軟的臟器,恐怕也多半破裂。

為了儘快止血,她在腹腔里暫時填塞紗布團。分明車上剛換過,可白紗已經染紅濕透,在破碎的肌肉間濕透粘連。止血藥劑量一再加大,卻效果甚微。

縱使姬雲都意志力超乎常人,可身體畢竟有它的極限——傷口時不時崩潰一般的痙攣,讓她痛苦得閉上了眼睛。

幾度眼前發黑,不得不中止。

斷斷續續,直到四點,她才勉強重新換完葯。再仔細貼上蘇皓月曾為她研發的「皮」,抹凈了所有血跡。腰腹乍看又是白凈細膩,光潔如常。她穿衣,將自己收拾得看不出端倪。

花了很久,才回到病房門前,輕輕推開門。

好在不曾驚動絲毫,葉雨初仍在睡。可秀氣的眉峰卻直皺,臉色煞白,額頭冷汗涔涔。分明是沉浸在噩夢裡,被魘住了,掙扎不得。

姬雲都上前,每一步都走得極艱難。抬手恨不能將她抱入懷中,卻終究縮回了手。停在床邊,眼眶忽然紅了。眼底翻滾著濃烈情緒,半是悔恨,半是自責。

若是當時能尚有餘力,與她一同出來,是否她不至這般日夜夢魘。若是更早之時,在家中攔下她,也不至痛苦如斯。

她查案,竟是查到了虺泉之下。

若再晚一步,讓她在洞窟哪怕多留一刻,被它們近了身,若沒擋下那一記拖咬,若沒找到她……姬雲都已不敢深想。以虺泉之兇險,自己尚無法全身而退。好在不曾為時太晚,眼見她葬身蟒腹。

否則,粉身碎骨,也萬死不得其贖。

終究還是大意了。

葉雨初雖然消耗過度,可一覺睡得並不安穩。始終心神不寧,猛地驚醒,汗濕的後背黏著襯衣,閉眼翻來覆去,卻再無困意,疲憊得睜開眼睛,卻與一道熟悉沉靜的目光相觸。

「雲都?」她驀地一驚,發現姬雲都靠在有窗的牆邊筆直站立,不知何時就醒了,「怎麼不睡?站窗戶邊幹什麼?」

牆上掛鐘指針不到五點。兩點多才躺下,自己也就真正睡了兩個鐘頭。

雲都她……又何時醒的?

「你睡得不安穩。」姬雲都上前,為她披衣,擦去後頸的虛汗。她順勢握緊姬雲都手腕,要人坐到床邊,看她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蹙眉隱憂:「做夢而已。倒是你,一夜蜷著都不舒服吧?」姬雲都抬眸望向窗外:「哪裡。雪小了,空氣應該不錯。去透透氣怎麼樣?」

葉雨初亦順她視線看去:外面天色灰濛,日頭未出,月光晦暗。雪細風微,陰雲尚積。

這個點醒的人應該不算多,難得也安靜。

拐杖早被姬雲都收起來了,她只得乖乖坐輪椅。一出住院樓,消毒水的氣味被風一下子沖淡,空氣里漂浮雪地生冷的氣息,她一個深呼吸,嘴邊冒白氣,只覺整夜病房裡沉悶渾濁的氣息,都一吐而盡,瞬間精神一振。

「想走哪邊?」「都好,」葉雨初微笑,「隨意走走。」

醫院裡還沒掃雪,到處鋪滿厚厚的冬被,白茫茫十分潔凈。姬雲都選了條小路,通往醫院後門方向,會經過一方綠植花壇。道兩旁種著青松,低矮的灌木也只有冬青。松喻長壽,冬青喻生,種在醫院很應景。青黑的綠與白交織,質樸肅穆。

姬雲都踩著雪,咯吱作響。傳入葉雨初耳里,沉穩而安心。

積雪平滑,像一整面映出天空的鏡子。她們一路而來,沿著花壇的邊沿,軋出兩道車轍,腳印錯落其中,清晰又醒目。似給鏡子鑲了邊,成為這一方雪景里唯一的人跡。

「這麼厚的雪,腿腳要是靈便,這會兒滾雪球,剛好能做個大雪人。」

姬雲都半蹲下來,摶了一團雪,仔細拍實:「堆個雪人再回去?」

她卻輕輕搖頭,苦笑:「還是別了。咱們出來早,兒童病房的孩子沒醒。等他們見著雪人,摸摸拍拍的,再打雪仗,鬧起來很快就不成形了。」

雖然這樣說,葉雨初還是接過了姬雲都手裡的雪團,再捏了捏。順手輕輕撥晃冬青葉上積的雪,攢在手心裡。隔著絨手套,一時不會化,雪粒蓬鬆,她一握便又添薄薄一層。再彎腰掬起壇邊一捧,團在手裡。見她捏得認真,又總是彎腰撈雪,姬雲都怕她扯裂背上縫線,半蹲在她輪椅邊,亦捧起一捧,鬆鬆一握,適時遞給她。

「小時候會經常玩雪吧?」葉雨初笑著問。青海的冬天,應該寒冷而漫長。她又生在村子里,應該會和同鄉的孩子一起玩吧?

姬雲都笑了笑:「那時候不知道玩。」

「……不知道?」

「地方偏僻人少,沒什麼同齡人。老師年紀也大了,想我儘早獨當一面,授業緊了些。」

葉雨初看在眼裡,心中悶悶似痛。瞧她安靜眉眼,愈發明白她身上沉穩的氣質如何來的了。以前她說自己沒有童年,只怕字字屬實。掩過心疼,葉雨初淺笑著,作勢將掌心的雪團點到她鼻尖,將將要觸碰:「你可沒辜負他們。大山裡的姑娘,從小就有志氣又懂事,老成得緊,跟大人一樣。」說完她一怔,忍俊不禁,「『姬大人』的外號,不會是這麼來的吧?」

姬雲都亦微微一笑,也不反駁。半垂眼帘,看著她送到眼前的雪塊,輕聲問:「捏的什麼?」

「你覺得像什麼?」

「……某種食物?」姬雲都沉吟良久,試探反問。

這上面橢圓,底下又有些方的一團,上面還摳了三個大洞。說是保齡球吧,方的不對勁;說是柱子,又戳了洞;她想說是人,可實在太抽象了。

「哪有這樣奇怪的食物。」葉雨初為自己的作品鳴不平,舉起左手稍微小一點的,「這還一個呢。而且要這樣。」她竟然把兩個方不方圓不圓的糰子擠在了一起,小一點那塊的三個洞,壓在前一團雪裡。變成了有方有圓、又寬又扁的「四不像」。

如此一來,更匪夷所思。

「……完成了?」

「嗯。」見她認真頷首,姬雲都只能往最不好方面再猜:「腫了的鬼臉?」

「什麼鬼臉。」她咕噥,佯嗔,「明明是姑娘。」

姬雲都若有所思,片刻后挑挑眉,揉了揉她帽子上的線球:「好,是姑娘。很俊俏的大姑娘。」

「真的是姑娘。一個,背著另一個。」

姬雲都微微一怔。

一個,背著另一個。

是說那時候……

葉雨初卻仰頭,望向身後的住院樓,自己住在二樓,喃喃:「完全看不出來痕迹了。那天那麼大的火勢,像從沒發生過。」姬雲都當即明白她指的初見時,雲絡在醫院縱火。再看她手裡四不像的小雪人,眸光忽地軟了,從她手裡鄭重拿起來,口中輕輕說:「過去快三個月,樓應該翻新重漆過。」

「嗯……」她低聲應著,百感交集。

和姬雲都一起在這裡,總能想起上一次在這住院的事。那是她們初遇,她便救了她一命。

感到手上一輕,葉雨初一回首,姬雲都掌心托著她的小雪人們,與她四目交接,眼裡好像融了雪水,瀲灧著數不盡的溫柔。

她從地上又掬一捧雪,把後面的雪塊墊得高了些。

「你說得對。一個背著另一個,走了許久。」

這次換葉雨初怔忡。她眼裡漸漸濕潤,唇邊卻止不住揚起了笑:「……嗯。都大難不死,有後福的。背來背去算不上好,不如都無災無難,也不分開。」

她就著姬雲都掌心,極小心極謹慎地,一點點把兩個背負姿態的小雪人弄開。實在黏一坨,她便沖那裡吹氣。好容易變回兩個,後面那塊上頭被拍扁的洞,又重新戳好,摶了摶,將它們並排,緊緊粘到一起,放到冬青灌木從下面,一個隱蔽的角落。

「這裡清靜,沒小孩子玩鬧。它們應該能一直呆到一起化了。」葉雨初滿足地笑了,眼裡藏著深深希冀。

姬雲都握緊了她的手,眸中閃過深深慟色,站了起來,微微移開視線。

身後白茫茫的潔凈雪地里,唯有兩道細細的車轍,還有她一路同行的腳印,相隨相依,不曾分離。可無聲飄散而下的新的雪粒,又讓溫存的痕迹,變得越來越模糊。

很快,都會消失不見。

「雨初。」

「嗯?」

「喜歡人偶娃娃?」姬雲都狀若無意。

「……一般般吧。」她努力讓口吻平淡自然,心裡生出幾分不好意思。自己早不是小孩子,出入頻率最高的地點不是兇案現場就是監獄,「娃娃」無論如何總顯得稚氣未脫。

葉雨初儘力讓自己更有說服力:「沒玩過,也沒想玩的念頭。」她信誓旦旦。這是大實話,最早的記憶里,佔據大部分內容的是書。後來學習、工作,忙得連軸轉。當然,她也只對這七年的事情有印象。

雖然……挺可愛的。

她趁機又偷偷瞄了眼自己的簡易雪偶人,心情大好,忍不住莞爾。

「從前捏過么?」

「……沒。」葉雨初訥訥,凍紅的臉頰又添一抹潮紅,「我捏得,還不錯吧?」

「三個洞戳得很別緻。」

「嗯。」她理所當然地頷首,突然撓撓帽子,「你……不愛笑的,不彎的嘴巴,我捏不出。」她吞吞吐吐的,「再說……我、我嘴巴也不大。這樣簡單……古拙。」

姬雲都幽幽瞥她一眼,似笑非笑:「古拙?」

她厚著臉皮不肯改口:「你不喜歡嗎?」

「哪裡。豈止是喜歡,」姬雲都眸中光澤溫柔,浮浮蕩盪,鄭重其事附耳:「我還瞧出,你是有天賦的。」

葉雨初心跳微微加快,抿了抿唇,眼睛亮晶晶的。

「從未有誰能想到透視皮相,別出心裁地捏我的頭骨。」

葉雨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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