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粉果仔
京華酒店舉辦年終尾牙宴會那日,燕都天色陰沉,十二月末尾,還有幾日就到新年,大雪似乎不願意等待,壓城欲催。
室外冷風呼號,室內卻是溫暖如春。
譽臻挽著陳沛懷的手入場時,宴會廳門一開,內里觥籌間醞釀許久的暖意帶著甜膩酒氣涌過來。
譽臻一眼就看見了中心的謝正光與谷曉蘭。
不得不說,這兩人即使到如今,全憑藉著利益牽扯生生捆綁在一起,也能做到神離卻貌合,舉案齊眉。
有時譽臻也想,也許謝正光和谷曉蘭是真的天生一對,如果此時此刻是她母親譽若華在谷曉蘭的處境上,只怕不會陪謝正光演一分鐘的戲。
指尖突然被溫熱手掌包裹,譽臻垂眼低頭,看見陳沛懷寬厚手掌覆蓋在自己的手背上。
「你手好涼,剛剛下車冷著了吧?走吧,先去給你拿點喝的暖暖身子。」
譽臻笑說:「喝酒暖身?可別,我酒量真的不行。」
陳沛懷眼如清泉,笑得裡頭泛起得意亮光,牽著她的手走向一旁小桌。
侍者隨即迎上來,低聲稱小陳先生,托盤擎著兩隻酒杯送上來,陳沛懷拿在手中,指尖貼著杯身一碰,把其中一杯遞到譽臻手裡。
玻璃杯身溫熱,譽臻將酒杯送到鼻尖。
陳沛懷道:「溫過了的紹興黃酒,度數降了好多,喝不醉的。也讓人調了調,充當香檳來,也分不出真假。」
「嘗嘗?」
譽臻捏著手中香檳杯,淺淺呡一口,抬眼看向陳沛懷,溫聲道了聲謝。
陳沛懷搖搖頭,杯子送過來與她的一碰,「謝我做什麼。」
黃酒溫溫柔柔地下腹,將體內寒氣徐徐驅趕,連心都彷彿泡進去,漸漸軟化。
「謝你對我這麼用心,在我身上花這些工夫。」她說。
陳沛懷酒杯一頓,偏頭瞧她,似是想要細細分辨她貌容。
他忽地笑起來,嘆一口氣說:「小臻,我在追求你,一個男人追求他喜歡的女孩子,再用心都不會過分。」
譽臻垂下眼去,呡了一口酒,抬頭來朝他伸手。
「去跟東道主打招呼吧,剛剛進來就該去的,下馬威也該給夠了。」
陳沛懷笑說一聲好,牽起她的手,與她一同走向謝正光。
谷曉蘭得體端莊的笑容,在她的視線碰見譽臻的那一刻,還是不可抑制地變得僵硬。
尤其是當她看見譽臻領口妝點的首飾,祖母綠受著鑽石簇擁,只墜在心頭一點,由得純黑禮服襯托,素雅華貴。
谷曉蘭怎麼不認得這項鏈,她第一回見的時候,是在陳太太張幼蓉的首飾盒裡。
如同搭高台唱大戲,你未唱罷,我卻要粉墨登場。
陳沛懷父母攜手走來的一刻,譽臻瞧見谷曉蘭面上更顯得慘淡,連厚重粉底都遮不住笑紋的生硬。
反倒是謝正光臉上帶光,眼神偶爾落在譽臻身上,都讓譽臻覺得,自己彷彿是顯示屏上一支紅字高漲的股票。
陳氏夫妻笑著跟謝家夫婦問好,手挽手的兩對老鴛鴦,莫名有些相像。
也許以後有一天,她與陳沛懷也是這樣相處。譽臻忍不住地想。其實也沒什麼不好的,相敬如賓舉案齊眉,不論意如何難平,面上都是平如止水。
陳沛懷悄悄在背後將譽臻的尾指勾住,偏頭在她耳邊低語,如讀懂了她心思:「小臻,我們以後不會成為這樣。」
譽臻抬起眼眸來看他,看他眼中溫柔安慰,又將杯中尚有餘溫的黃酒一呡。
有女聲忽然喚她:「小臻,我要去補個妝,你能陪我去嗎?」
譽臻回神,見陳太太笑著朝她身處手來。
素日寶相莊嚴的貴婦人,這一刻的笑容,竟讓譽臻莫名覺得有些暖,似乎還看見幾分陳沛懷的影子。
陳沛懷捏了捏譽臻的手,朝她寬慰一笑,她瞭然,伸出手去,將陳太太的手挽住。
謝正光適時開口:「我這女兒任性慣了,你多擔待。」
陳太太瞧謝正光一眼,皮笑肉不笑:「年紀大了,健忘了不是?你不是早打發了她來給我,現在才來說什麼擔待?」
六副面孔,半數尷尬。
陳先生輕咳兩聲,陳太太將眼尾一掃,拉著譽臻走遠。
燈光聲色被拋在身後,譽臻只隨著陳太太往前走。
似是迷路難尋的是譽臻,陳太太是處處熟稔的領路人。
未出宴會廳,話已經說開。
「從前我為難你,是我做得不好,現在我都知道了,我欠你一句對不起。」
單刀直入。譽臻想起了陳沛懷對其母的評論。是半分不錯。
陳太太又道:「可我還是不喜歡你。」
譽臻微笑點點頭,道:「我明白。」
宴會廳外走廊空空,僅頭尾有侍者在旁,高跟鞋走過,都能留下一串空靈獨奏。
「你不明白的。」陳太太說:「謝家人給你難處,你利用我來對付他們,踩著我的面子往上走,我都能體諒你。可你心思太重,你跟沛懷在一起,我只怕夜裡睡覺都不能安穩。」
兩支樂曲緩緩,終於融進一條聲軌。
譽臻又是點頭:「我明白,小陳先生很幸運,有您這樣好的母親。」
「孩子,沛懷喜歡你,他是真心實意對你的,你應該明白的吧?」
陳太太的腳步停下,頓在這長長走廊的中央。譽臻自然也隨之停下,手被陳太太握著。
「如果你對他,也有真的感情在,那就好好對他,不要傷害他,也不要利用他。」
「這半個月來,聶家那邊動作不少,沛懷的壓力很大,這些事,他並沒有讓你知道吧?」
「我並不是不相信他,只是我也心疼,如果你也不同他一條心,他這樣難,又是有什麼意義呢?」
那一刻,譽臻有些明白,陳沛懷眼中春風從何處來,一時從心底產生艷羨。
如果她也可以,有這春風可沐。
譽臻放開了陳太太的手,斂眸低眉,話語也平靜。
「您知道了我和謝家的事,也早知道了我和聶聲馳。我對您沒什麼好隱瞞的,我也很喜歡陳沛懷,和他一樣真心實意。」
「只是,我不能和他在一起,為他也好,為我自己,也是這樣。」
陳太太似是要開口問什麼,雙唇翕合,只嘆出一句:「沒有別的方法了嗎?」
陳太太或許莽勇,但這細微關竅卻並非想不通透。陳沛懷與聶聲馳,該借誰的力,連谷曉蘭都明白通透。
譽臻不說話,陳太太又將她的手握住:「善惡終須有報,我雖然不能幫你什麼,但我不會是你的阻礙。」
陳太太捏了捏譽臻的手心,那一瞬間的力道穩而柔,又叫譽臻想起陳沛懷。
譽臻唇角弧度淺淺,跟陳太太道謝,又說:「我們回去吧。」
兩人行至宴會廳入口,正巧遇上姍姍來遲的王雅泉。
那身高定禮服當然合體精緻,風情不掩,得體大方,連譽臻都移不開眼去。
王雅泉看見陳太太與譽臻挽手回來,一時還以為是陳太太又為難譽臻,笑著打了個招呼,匆匆尋了借口,將譽臻從陳太太的臂彎解救出來,帶向場內一角。
「你沒事吧?」
王雅泉問著,目光還朝場內掃,見陳沛懷跟謝正光在一起,難免皺了皺眉頭。
「聶聲馳還沒來?」
譽臻搖搖頭,倒沒有多在意,「他來了全場人都會知道。」
王雅泉又問:「陳太太又給你下什麼絆子了?」
譽臻只笑,又是搖了搖頭:「沒有。」
她容色平和,也不像是被為難了,王雅泉想了一轉,低聲說:「答應對京華見死不救了?沒給你甩五百萬讓你離開她兒子?」
譽臻倒沒想到王雅泉還把高爾夫球場里說的話記著,一時失笑,說:「沒有五百萬。」
王雅泉一嗤:「我還以為陳沛懷要值錢些。」
場內音樂聲柔柔,隔著大半宴會廳,譽臻看見陳沛懷轉身來,目光帶著茫然,在男賓女客之間走,落到她身上時,眼底似有星光亮起。
陳沛懷與身旁的人低語兩句,穿行人潮,走向她。
譽臻沒頭沒尾地對王雅泉說了一句:「人一生的運氣大約總會有用盡的一天吧。」
王雅泉一頭霧水,疑惑地嗯了一聲,雙眼在宴會廳里掃,將來賓身價辨識。
她隨口回答:「會的吧,但願我這一生的運氣能攏在一塊兒,給我來一隻金龜就好,一隻就好,我也不貪求了。」
陳沛懷走到譽臻身邊,牽起她的手。
音樂聲緩緩響起,有賓客陪著女伴往中央走去。
譽臻捏起陳沛懷手中的酒杯,就著輕呡一口,隨手交給旁邊的侍者。
「陪我跳支舞吧。」她說。
陳沛懷眼中難藏驚訝,眉眼漾出笑來,方才擎著酒杯的手朝她伸出去。
背後傳來一聲玻璃落地的炸響,譽臻嚇得肩膀一跳,扭頭卻看見王雅泉提著裙擺轉身快步走遠的背影。
她下意識往門口看去,只見門口站著一人,墨黑西裝身形頎長,連鼻樑上架著的半框眼鏡都跟當年別無二致。
不是宋知行還能是誰?
陳沛懷並不知前情,見譽臻看著宋知行的眼神,低聲問:「那是誰?」
譽臻把手放進陳沛懷的掌心,笑說道:「也許是雅泉這輩子攏在今天的幸運,要釣的金龜。」
陳沛懷不再追問,牽著她的手步入宴會廳中心已經形成的舞池。
聲樂飄飄,暖意將方才的淺淺醉意翻湧上來,最後一隻音符停下時,譽臻的臉頰都泛紅。
陳沛懷將手背貼上去,笑說:「你還真是一點酒都喝不得。」
譽臻但笑不答,正想拉著陳沛懷跳下一隻舞。上首桌旁卻傳來帶著難抑興奮的女聲。
譽臻聽見那個名字。
「是槿珠來了!」
陳沛懷也分辨出來,將譽臻的手握緊。
宴會廳門已大開。
這樣的華貴耀眼,將所有人的目光都擊中過去,絲毫沒有新聞上說,是因傷提早退役,連新年匯演都無法參加的憔悴哀傷。
白色長裙,塔夫綢泛光如湖上波瀾,雙肩處毛羽點綴,一霎那叫人想起舞劇裡頭的優雅白天鵝。
只是,白天鵝公主並無男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