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墜茵落溷
戌月十七,天降微雨。
中域雋宸殿內,十幾個少年正捧卷誦讀經史。四下雕牖大開,細密的雨絲隨微風吹入殿內,澆去枯燥書卷燃起的些微睏乏之意。
坐於末排中央的紫衣少年悄悄睨了眼正立於堂上焚香的仙使,藏在桌底的手捏了一道冷焰,偷偷襲向坐在身側不遠處的同窗。
「噼卟」一聲脆響,在寧靜的殿堂之中猶為入耳,在座的所有人連同正在上香的仙使都不約而同順著聲音向後看去。
「東域清塢雲殊華,站起來。」
仙使那含著慍怒意味的嗓音在大殿內響起。
一團幽幽藍火倏爾消失於桌面,身穿雲紋白衣的少年立刻將竹筆擱下,「騰」地一下站起身。
彼時斜風大作,將少年披散的髮絲吹揚起來,映著殿內的明光,他那雙清亮好看的眸中閃過一絲慌亂。
「……仙使大人。」
「雋宸殿不可嬉戲、不可無故使用術法,這些規矩自收徒大典結束后便講授得清清楚楚,你為何明知故犯?」仙使輕聲質問,言語中透著無形的威壓。
「我……」雲殊華抿了抿唇,視線瞟向一旁幸災樂禍的紫衣少年,半晌才道,「方才是學生一時貪玩,對不起。」
仙使妙目微闔,瞧不出面容喜怒,只淡淡說:「我再問你,方才我誦讀經史之時,講到何處?」
少年靜默一瞬,隨後朗聲道:「星辰歷庚辰年,魔道橫行,天怒人怨,錯執大象,冬月……五域仙道攻入極北,重掌一重天。」
室內除卻少年清澈的嗓音,便只得聽見檐下細雨拍打在迴廊畫柱上的泠泠水聲,少頃,有人悄聲說了句「對了大半」,坐於上首的仙使方將雙目睜開。
「昨日布置的課業可有完成?」
雲殊華右手不自覺地攤開又攥緊,露出塗著些石墨炭跡的修長指節。他垂眸看了眼桌上擱置的鉛槧,隨後從書頁中取出幾張紙,奉在身前。
「老師,這是學生完成的作業。」
仙使挽著長袖下擺,手指輕輕一抬,雲殊華手上的紙張便越過大半個內殿,出現在他的手上。
這份課業雖是寫完了,但紙張多處都鋪著層石墨粉,看上去臟污不堪,字跡也和狼毫寫出的筆跡相差甚遠,有些字筆畫過於簡單潦草,簡直漏洞百出。
雲殊華站在末排位置,看著仙使那越皺越緊的眉,心底里敲著小鼓。
這也不能怪他啊,如果當初早知道有這麼一天,那他小時候一定報個軟筆書法班,順便學學繁體字。
可誰能料到自己有天會闖入自己維護的遊戲程序里,還要被迫在這裡練劍練書法,背古文學詩句呢?
就在雲殊華靜靜等待班主任發布批改意見的時候,忽聽見殿外極遠的地方傳來一陣鐘磬錘石之聲,這聲音帶來的餘韻悠長綿遠,傳入殿內學生耳中,大家的面色霎時都興奮起來。
仙使聽到鐘聲,總算是有了下一步動作。他緩緩起身行至雲殊華面前,將幾頁紙放到桌子上,隨手拾起雲殊華自製的鉛槧。
「你便是用這種東西完成的課業?」
雲殊華老老實實答:「是,學生愚笨,只好用這種筆謄抄經文。」
仙使將筆歸還回去,蹙眉道:「不論是劍修課還是文修課,日後都不要耍這樣的小聰明,身為仙尊大人的關門弟子,東域清塢日後自是由你輔佐,待到回東域后定要勤加修鍊,萬不可丟清塢山的臉面。」
「……是,學生受教了。」雲殊華乖巧地低下頭,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撇了撇嘴。
仙使垂眸看了他一眼,轉身道:「下課,今日五域域主在泰極殿商討事宜,各域子弟不得打擾。」
「學生明白。」十幾位少年齊聲道。
待到這位仙使出了正殿的大門,走去甚遠,雲殊華這才鬆了口氣。
他轉身越過幾位湊在一起嬉鬧的同學,快步上前將紫杉少年從軟墊上揪起,怒聲道:「好啊你江澍晚,剛剛上課又給我使小陰招。」
「開個玩笑,開個玩笑,殊華別生氣嘛,」江澍晚笑得像個偷腥成功的狐狸,「誰能料到我的冷焰會燒到你的筆啊,再說了,你方才在那偷畫什麼呢?」
「隨便寫寫畫畫罷了,要你管。」雲殊華冷哼一聲后鬆開他的領子,回到自己座位上收拾書本。
江澍晚見好友一副不愛搭理人的樣子,也不再多嘴,懶散地倚在一旁的課桌上,等他磨磨蹭蹭整理好東西。
就在此時,前排三兩青衫少年走到二人面前站定,為首的人長冠華服,悠悠打趣道:「這不是清塢山的雲殊華嗎?」
「我當你往日上劍修課資質駑鈍也就罷了,沒成想連仙使大人布置的課業都完成得那麼潦草,可真是丟東域的臉。」
雲殊華正在動作的手一頓,抬眸正巧撞上為首少年挑釁張揚的臉,這少年穿著南域弟子特有的銀紋牡丹水綢長衫,腳踩金絲長靴,瞧上去一派華貴之氣。
如今下界共有五域,東域為尊,南域次之。
論傳承底蘊,東域清塢山一向是下界無數道修弟子夢寐以求的聖地;但若是論富貴通達,南域磬蒼山倒是個極佳的好去處。
南域地傑人靈,山路水路四通八達,極東南之地多鐘鳴鼎食之族,八街九陌儘是街市夜集,這裡商賈富庶,軟紅十丈,連帶著磬蒼山供奉的香火都包著金紙,多了幾分凡塵的煙火氣。
也因此,南域的仙門子弟行路必佩寶簪香囊,通身貴氣,言語間頗為驕傲自得,卻最是痛恨壓著他們一頭的東域清塢山。
據傳東域域主多年來獨居清塢山,不置門童弟子,縱是身份再金貴,也不過是單槍匹馬一個人,如何能繼承仙道大統,掌管連接三重天的天音石?
如今拜師大典一過,清塢總算是多了個十六歲的小弟子,說什麼也要挑釁一番,壓一壓東域的風頭。
雲殊華自然知道這名南域弟子心裡打的什麼算盤,但沒穿進遊戲之前,自己好歹做了幾個月社畜,深知這個時候和同事鬧矛盾沒半點好處,便也沒想搭理他。
他輕輕瞥了少年一眼,隨即轉身向殿門外走去,不遠處的江澍晚見狀,連忙快步跟上來。
「殊華等等我,我們一起去劍修課!」
那被冷落的少年發覺自己竟被人無視了,心中怒意燎原,雙拳緊握,快步跟著二人走出。
幾人行至泰極殿門前的白石台基庭院,少年終於忍不住了,皺眉喊道:「你給我站住!」
在場的人全部停下來,轉身向後看。
「我說,你叫什麼名字啊?」江澍晚紫衣飄飄,背著手走到少年身前,嘆道,「一個無名路人之輩,總是來找殊華的麻煩,你知不知道自己很不自量力呀。」
「你!」少年咬牙切齒,「你一個中域的,憑什麼過問東域和南域之事!」
江澍晚俊朗的眉微微上挑,右手撫了撫自己的紫杉下擺,得意道:「我入選中域,這裡便是我家,在我的地盤上,我想管就管。」
「殊華,你看我說的對不對呀?」
不遠處的雲殊華一點都不想參加這種小孩子吵架的把戲,只淡淡地向這裡看了一眼,嘴角扯出一個盡量配合的微笑。
他本意是省點精力留著一會上課用,但在那名南域少年眼裡就是另一回事了。
方才那一瞥很有輕蔑的意味,怕不是以為穿著東域的校服便真以為自己高人一等了?
五域弟子校服均有不同,雲殊華一襲白衣,以鏤金鳳玉冠束髮,腰間綴玉絛帶,眉目如畫,唇紅齒白,出眾脫俗的樣貌尚帶著幾分少年的稚氣,遠遠一望,無出其右。
少年觀他那副雲淡風輕的樣子,怒意更甚,雙掌微合,不知捏了什麼訣,只見一道冷光閃過,一柄短刃迅速飛向雲殊華!
雲殊華欲閃身躲開,卻已是避而不及,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媽的,這個遊戲程序里的NPC一個比一個有病。
還好他有個大概可以稱之為外掛的東西。
雲殊華閉了閉眼,極不情願地快速在心裡念道:「客服小哥,麻煩給我讀個檔──」
「回到五分鐘之……」
「前」這個字還沒說完,電光火石之間,忽聽見泰極殿門口傳來幾聲怒斥。
「放肆!朝岐,不得對雲師叔無禮!」
話音未落,只見雲殊華面前涼鋒一轉,竟有更強的劍意將那柄飛來的短刃擊碎。
天邊傳來一聲鶴唳,泰極殿前涼風四起,只見一柄劍帶著霸道的勁風橫在少年頸項間。
提劍之人身材修長,眼神清冷,皮膚白皙,白玉冠發。他一襲白袍纖塵不染,上有綢線織就的花紋在衣袂處綻開一朵紅蓮。
白石台基之上傳來一地弟子跪拜之聲,姍姍來遲的幾位域主紛紛見禮。
「拜見仙尊大人。」
十幾名新入門的各域弟子還未曾見過這位仙尊的真身,當下不敢造次,只能老老實實聽從自家師尊的吩咐一齊跪下來。
那名喚做朝岐的南域少年一動不敢動,緊張地望著面前身材挺拔、面如冠玉的男人,箭袖下的手驚懼地顫抖起來。
男人抬眸,修長的手指握著一柄泛著銀光的劍,說出的話如泠泠玉石相擊。
「南域域主何在?」
在場的域主面面相覷,還是北域域主率先開口:「磬蒼山傳信,域主近日大病,不能來此赴會……」
「近日大病。」男人垂著眸子重複了一遍,淺紅色的薄唇勾起一個弧度,手下稍稍翻轉,劍鋒瞬間在朝岐側頸劃出一道血口。
滴滴鮮血順著少年的頸項流了下來,青衫被血浸染,顏色逐漸加深。
「病了,便可以讓他門下弟子肆意欺侮本座的徒弟?」
朝岐頸間疼痛,雙目通紅,強自忍著。
幾米開外的雲殊華同情地看了眼朝岐不斷溢血的傷口,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穿越時也被男人割脖子的情景,不由得捂住自己的脖頸,心裡為他捏了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