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5 章 番14
永和三十一年。炎熱的夏日,這天福姐兒剛剛過了三十歲生辰。
她勻了淡妝,抬手卸下釵環,沉重的鳳冠戴了整日,接受各地外命婦的獻禮,此刻頭頸有些酸痛。
華陽和潁川在偏殿中,圍著趙譽送過來的一些珍寶首飾挑挑揀揀,不時贊上幾句。
今兒有外國的使臣來朝,趙譽在前面陪宴。福姐兒想了想,喊雲岫進來,叫她去知會黃德飛,進酒的時候叫把趙譽御壺裡的酒換成白水。
趙譽的病不能飲酒,任何刺激都可能叫他嘔血不止。
福姐兒得時時提醒著,他是個太不聽話的病人。
外頭傳報,瑾煊來了。
福姐兒忙起身出迎:「皇兒今天不是和父皇一塊兒宴外國使臣?」
瑾煊口渴得緊,進來灌了三杯茶,才抹了把汗道:「那北戎蠻子簡直無禮,聽說父皇驍勇,竟提議殿前比試!兒臣憂心父皇病體,偷偷湊過去勸了兩句,被父皇斥責了。」
福姐兒一聽:「什麼蠻人?與皇帝比試?他是瘋了嗎?」
又喊雲岫:「去找蘇煜揚陸佰頤孟子秋,問問他們怎麼做人臣子的。一個附屬小國,也敢跟皇帝叫板?臣子們就這樣看著?」
瑾煊忙勸:「母后,您聽孩兒說完啊。父皇沒下場,兩邊都喊了貼身護衛代為比試。徐漢橋您還不知?身手好著呢,保准輸不了。」
福姐兒這才放了心。瑾煊吐了吐舌頭:「母后,若是父皇下場了,那也是他自個兒高興,才會答應。您還真準備去罵幾個重臣?哪有您這樣的?罵自個兒父親連名帶姓的。」
福姐兒不願在孩子面前提起過去的恩怨,虎著臉道:「你少管。」
瑾煊笑道:「母后,您真沒覺得?您脾氣,越來越大了?上回給父皇臉色瞧,父皇找兒臣訴苦,說……」
福姐兒冷笑:「瑾煊,你還說?」
瑾煊不敢說了,笑嘻嘻地過去與姐姐妹妹坐一處,拿過潁川手裡的東西一瞧:「怎麼,又到母后這兒搜刮好東西了?父皇賞母后,不賞你,眼氣么?」
福姐兒搖搖頭,進裡頭接著忙她的事。
過了會兒,趙譽到了。飲了幾杯酒,怕福姐兒察覺,在紫宸宮洗漱了才進來。
攆了幾個孩子走,趙譽牽著福姐兒走去裡頭。
趙譽捧了只帶鎖的盒子,道:「這是朕為你備的禮。」
福姐兒道:「不是送過了?早上才賞了那麼!么多的東西。」
「這個是緊要事。」趙譽拍拍盒子,笑道:「這裡面,有朕的幾個旨意,朕親手寫的。落了印的。」
福姐兒嚇了一跳。「皇上,您要幹什麼?」
趙譽笑道:「你別怕,朕隨手寫來,保護你和孩子的東西。」
福姐兒還想問,趙譽擺了擺手:「鑰匙,在正陽殿龍座下首第三朵雲裡頭。朕也知會了幾個信得過的大臣,到時候,他們會幫你。」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第1頁共5頁
當前章節內容來自「21格格黨」。本站不存儲任何章節內容文本。所有文字內容均為實時轉碼顯示(百度快照)。本站不承擔任何法律責任!福姐兒不喜歡他說這些不祥的話,總像是在說,他即將不在她身邊似的。
她纏著趙譽,捂住他的嘴,不許他說。
趙譽順勢擁著她,反客為主地欺上。
糾纏許久,她才得以呼吸。
趙譽在她耳畔,用沙啞的聲音傾訴:「朕說過要護著你,什麼時候,都會護著你的。你這輩子,怎麼開心怎麼過,朕不會容許任何人給你受委屈。」
福姐兒知道,沒人能比他待她更好了。
趙譽低聲道:「你記著,你做什麼,朕都支持,不會怪你。你還年輕,若是……」
後面的話,他沒有說下去。很多年以後,有人偶然發現這隻木盒,才知他未說完的話是什麼。
「朕將顧淮生調回京城,朕知道他待你是真心。可親之信之。徐漢橋孟子秋可用……」
「朕年長你十八歲,病體愈發沉重,恐時日不久……」
「你還年輕,無需窮盡一生為朕守著虛名。顧淮生在宮中,你可常召之,隱秘為之,無傷大雅。朕只願,福兒吾愛,永世安樂……」
「譽筆。」
他早早將一切都安排好了,即使自己有一日會不在了,那個曾經許下的要保護她一世的諾言,也不能忘卻。
隨著這張信箋一起裝入匣中的,是一張遺詔,上面寥寥幾字:不論蘇氏婉柔罪犯何事,都可免死罪。
窮盡這一生,她都在找尋一個真正將她放在心尖上的人,一個溫暖不必擔驚受怕的港灣。這個人早就在她身邊。這幽冷廣袤的深宮,是她歸處,是他們的家。他為她,打算得何其長遠,很早前,他就已經開始為她鋪就他離去后的路了。
好在,他沒有如他擔心一般,早早離她而去。他儘可能地堅持下去,努力的求生。在這宮牆!牆之下,相伴數十年。
這都是后話了。此時,趙譽撫著福姐兒的黑髮,柔軟、順滑,海藻一樣纏在他心上。這溫柔鄉里,他一醉三十年。面對病痛,死亡,他從來沒有害怕過。他卻怕她餘生難度。
福姐心裡頭澀澀的難過,如果她能早點相信他,對他更好點,該多好啊。
她將頭枕在趙譽臂彎,輕聲地道:「皇上,咱們安寢吧。明兒我給皇上調蜂蜜琵琶露。」
她仰起頭打量他。五官深邃的面孔線條硬朗英俊。他鬢邊生了白髮,病痛將這個人折磨得瘦削了許多。
她暗暗地想,我應該對他更好一點。再好一點才是。
永和三十九年,華陽開始議親了。福姐兒替她左挑右選,總拿不準該選哪個。怕她受委屈,怕自己替她挑的人不可靠。趙譽進來,在後拿書蓋住了她桌上那些名單。
趙譽低聲道:「何必如此,不若問華陽自己的意見。」福姐兒下意識反駁:「這怎麼能行,哪個孩子能自己做主婚事?」
福姐兒氣結:「這不一樣。」
那些人是為了利用她推她去死才會送她進宮,華陽是她親閨女,她怎可能害她?
趙譽嘆氣:「你沒想通,福兒,日子是她自己過,人應當給她自己選。華陽沉默寡言,不是最出類拔萃的,但她心裡有成算。」
頓了頓,他小心翼翼試探:「華陽和景融走得頗近……」
福姐兒登時火起來:「景融?您常召他進來,莫不是……」
福姐兒騰地站起身來:「我去問這丫頭!」
女兒身為公主,與一個侍衛走得近,那還了得?這事瞞她至現在,說不準早有人傳揚出去,單瞞著她。萬一壞了名聲,華陽可怎麼辦?
再說那景融才多大?能護好華陽?
福姐兒一百個不同意。
趙譽從后攔住她:「福兒,你先別激動。你聽朕的話……」
「皇上,您怎能如此縱著她?還用您的名義召那毛頭小子到宮裡來?單憑著他這種偷偷摸摸見不得人的路數,我就瞧不慣!」
趙譽扯著她不讓走,苦笑:「你啊,福兒,孩子們有自個兒的想法,強扭的瓜不甜,很多夫妻走到最後不過是怨侶罷了。你想你父親和王氏,家裡硬生生撮合到了一起,又如何?再是相敬如賓,總不!不比情投意合來得幸福。」
福姐兒腳步停住,蹙眉看向趙譽:「皇上贊成?」
「贊成的,華陽在宮裡給我們寵著,她當不了大家宗婦,她的性子,不會喜歡那種鐘鳴鼎沸的喧鬧。嫁給景融,小兩口自個兒過著小日子,有咱們給她撐腰,誰敢欺負她?」
福姐兒不說話了。趙譽知道她心思活泛開了,伸手揉了揉她發頂,「別操心那麼多,人生苦短,及時行樂才是正途。」
趙譽摟著她,不知怎麼就想到了初見的那回。
那年,她和他相遇在蘇皇後房中。少女驚惶地倒在地上,他淡淡瞥去,那張臉,印在心裡頭,怨過,厭過,憐惜過,迷戀過,深愛過……至死,他都覺得自己這一生,太圓滿了。沒什麼遺憾。
如果有,想必就是,相識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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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士府門前,孟麟臉色平靜地下了馬,若非身穿紅黑相間的喜服,胸前綴著紅絨花,從他臉上,根本瞧不出這位是新郎。
他未免太淡定了,光華透過鳳冠垂下的珠子流蘇偷覷他,有些赧然自己的忐忑。福姐兒給她操辦了極完滿的婚儀,她無疑是最體面的公主。但她心裡仍難免會怕,怕所嫁非人,怕此生錯付。
公主身份之下暗藏的內里,不過是個單純懵懂的小姑娘。
趙譽為她修建的公主府,在孟家隔壁,中間打通了小門,方便夫婦二人常見。
婚床擺在公主府內室,十步之闊,深深殿宇,金碧輝煌,人人贊孟家得了個富貴不凡的皇家媳婦。
對於打趣聲,和些許酸言酸語,孟麟仍是淡定的。他全程都沒什麼表情,按照步驟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婚禮。
適才在宮門前,帝妃給光華送嫁,趙譽在孟麟耳邊囑咐,不得給他的閨女氣受。
孟麟此刻還記得,適才皇上那威脅濃濃的語氣。他嗤地笑了開來。光華一抬頭,見到晴光乍現的一張臉。
孟麟生得未免太好看了吧?
光華忽地坐立不安起來。
吃了合歡宴,孟麟敬酒回來,光華已經卸去鳳冠,重新輸了牡丹髻,簪著明晃晃的紫金步搖。
她是長公主,品階最高。孟麟與她一處,卻並沒拘束。
他!他取了一杯酒在手,將另一杯遞給光華:「殿下……」
他頓了頓,「以後,我喊你的名字,光華?」
光華緊張無措地看著對面的人。他眸中帶了幾許促狹,好像故意逗她,想瞧她羞澀的樣子。
光華板起臉,假模假樣地斥責:「你……無禮!」
光華下意識地接過酒,他湊近,臂彎繞過她手臂。
光華僵了一瞬,對上孟麟含笑的眼:「這會兒咱倆在這兒,我才覺得心安些。你不知道,早上我進宮迎你,這一路多緊張。」
他緊張?他不是一直面無表情?
光華沒遇過這樣的男人,他一點兒奴性都沒有,沒自稱小人卑職什麼的,還張口就喊她名字。
孟麟把空了的杯盞從她手裡接過去,不一會兒又回了來,手裡端著只果盤,問她:「光華,你餓不餓?」
光華下意識地搖搖頭,又點點頭。
抬手要拈一隻葡萄,孟麟已經取了在手,喂到她唇邊。
光華臉蛋忽地紅了。
這……太曖昧了吧?
偏生孟麟好像覺不出似的,還朝她挑挑眉,示意她張開嘴。
光華僵硬地啟唇,冰涼地葡萄送了進來。孟麟輕聲笑:「光華,你生得真美。」
光華那粒葡萄還沒嚼碎,忽地喉嚨一梗,整個兒吞了下去。
她連連咳嗽,臉頰漲的通紅。孟麟忙遞水給她,喝了幾口才緩過來。
她橫眉晲他,怎麼覺著這個人模狗樣的人私底下有些……輕佻?
孟麟又遞帕子過來,趁她還沒反應過來,替她擦了擦嘴角。光華全程說不出話,她不自在,不習慣,還害羞。孟麟已經站起身來,道:「光華,我一身酒氣,先去洗漱下。」
光華目送他繞過屏風,兩個侍婢從外進來,端著巾帕等物,給光華行了禮,進去伺候孟麟梳洗。
光華坐在床沿,心裡頭莫名有點兒不自在。公主出嫁前,宮裡要送兩個宮人來「試床」,日後開了臉,就擺在屋裡……
想來就是適才那二個?
想到孟麟那張臉,白皙乾淨得像個少年。又想他適才的種種行為,莫不是游慣花叢的?仟韆仦哾
光華明顯有些不高興。孟麟出來看見,目光沉了沉。
!
先皇后早逝,光華與琰貴妃不大對付,在宮內的日子想來大不如前。皇上又有了旁的兒女,必然對光華有所冷落。雖婚事盛大,那也是長公主的身份之故,孟麟對光華有些了解,知她曾給人利用,拿來在宮中爭鬥。心中不免對她心疼多幾分,湊近試探地伸出手,撫了撫她發角。
「光華,安置吧?」
光華猛地抬眼,眸中隱有淚光。
孟麟俯下身,抹去她眼角的水意,聲音無限柔和地道:「光華,我會好生待你,你不要怕。」
孟麟伸手扯開她襟帶……光華無助地攥住他手腕,目有乞求之意。
孟麟收了手,輕輕撫她臉頰:「我什麼都不會做,別怕。」
莫名有些安心,光華和衣躺下來。
孟麟很快躺在她身邊,伸手過去,一點點將光華挪近自己。
身邊的呼吸漸漸變得綿長。光華抬眼,見他閉著眼,睫毛長長的,彎起好看的弧度。
她一瞧,就失了神。這個夫君,比女人還俊俏……
光華忽然又想到適才那兩個人。心裡頭抓心撓肺的難受起來。
這一晚,迷迷糊糊只睡了約莫一個多時辰。
清晨起身,孟麟已不在了。
光華今日要接見孟家一應人。孟大學士和夫人以及孟家家眷要過公主府來給她請安。沒錯,不是她向公婆請安,她是帝女,是君,是公婆來與她見禮。
收拾完畢,光華穿著繁複的禮服來到殿前。孟家人早候在那兒了,內侍唱喏,說是公主殿下駕到,眾人伏跪下去,口稱「公主萬安」。
光華叫起,賜座賜茶,孟麟坐在孟學士下首,從始至終沒有與她對視。
光華心裡泛起絲絲異樣。這人,怎麼隔了一夜,又變個樣子?
在座序了長幼,輪到光華行家禮。孟麟才走到她身邊,一一替她引薦。
喝了許多茶,眾人終於告退。光華叫人收了眾人送的禮,想回房睡會兒。外頭就傳報說,孟麟過來了。
光華心裡難免緊張,抿了抿鬢髮才叫傳人進來。
孟麟跪地拜道:「小人死罪。」
光華吃了一驚,「你……你作什麼?發生何事?」
孟麟稟道:「小人昨夜醉酒,胡言亂語!語,殿下您……」
光華心裡空落落的,昨夜一切她都記得清清楚楚的,也不反感他那樣的……他今天煞有介事來道歉,反倒叫人怪不舒服的。
光華不答,孟麟也不起身。兩人這般僵持著,許久許久,光華才喃聲道:「我……本宮沒怪你。」
孟麟眉頭一揚,笑了起來:「謝過殿下!若殿下不介意,那小人……」
孟麟如逢大赦:「那小人這便告退。」
他起身就走,叫光華大吃一驚。這……這是什麼意思啊?
一連兩天,孟麟都沒有再來公主府瞧她。光華畢竟臉皮薄,也不好意思傳見。
下一日就要回門,也就是和孟麟雙雙入宮謝恩。
孟麟在馬上回眸瞧她好幾眼,終是沒說什麼。
進了宮,孟麟留在御書房陪趙譽說話兒,光華去給太后磕頭。
趙譽敲了敲桌案:「孟卿應的事……」
孟麟臉色通紅,跪低下去:「微臣……微臣謹遵皇上旨意,會……會等到公主十七……」
趙譽抿了口茶:「善,孟卿實合朕意,蘇皇后沒有瞧錯人。」
孟麟慌慌張張地跪地拜了拜。皇帝丈人怕自個兒姑娘受罪,不叫他圓房,給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啊。只是這話,還得瞞著公主,他可太難了。
趙譽回到後宮,得意洋洋地跟福姐兒炫耀,說那孟麟是個乖覺的。福姐兒忍不住瞪他。
當年他說願等自己長大,結果呢?他自個兒辦不到的事兒,卻拿皇帝的身份給人家施壓。
趙譽湊過來扭著她手臂:「怎麼,愛妃好像不大高興?」
福姐兒紅了臉:「別……別,皇上,是我錯了……」
宮牆內,春風拂開柳條,吹綻了杏花。
福姐兒偶然路過花枝下,聽見身後有人喊她乳名。回過頭去,樹上花瓣被風吹落,雪片似的,粉白顏色沾了滿頭。
趙譽在後負手緩步朝她走來。
時間停駐在這一刻,他眉深目明,高朗溫和的面容印在她心底,自此記了一輩子。
涓涓漫過花千蔟,回眸恰是一斛春。
走過那麼多的路,原來最美的一段春光,早已握在她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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