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長夜6

第 6 章 長夜6

趙譽負手而立,頭上寶冠沁了雪點,明黃九龍袍服上攜著屋外的涼氣。他本是匆匆闖進來,腳步驟停在簾外,見內室跪了許多人,金堆玉繞,香風撲鼻。耳中聽得幾個嬌稚的聲音,道「皇上萬歲。」

趙譽唇邊勾了淡笑,溫聲開口:「都起來吧。蘇夫人在啊。」

林氏忙笑道了聲「是」。

趙譽點點頭:「皇後有客,朕便不擾了。傍晚朕再來,皇后不必送。」

眼見皇帝要走,蘇皇后急喚他:「皇上!」

她左側扶著岳凌,艱難地下了地,待要走出去追趕皇帝,卻是腳步虛浮不能前行。張嬤嬤才要上前扶住她另一側手臂,林氏已飛快推了福姐兒一把,低聲道:「快扶著娘娘!」

福姐兒跪在地上,本距皇后最近,被林氏一推,就勢撞在皇後腳上。

好在在場皆是有規矩的,沒人驚呼出聲,蘇皇后訝然看了福姐兒一眼,溫柔的眸中陡然厲光微現。卻只一息,便了無蹤影。皇后依舊是慈愛溫厚的皇后。

一切只在電光石火間。

皇後手指搭在岳凌手臂上,虛弱地迎了出來。張嬤嬤在後扶起福姐兒,一垂頭,就撞上一段潔白如玉的手腕,及上頭極是鮮艷奪人的珊瑚釧子。張嬤嬤不免多瞧了福姐兒一眼。入目杏臉桃腮,秀目長眉,精緻明艷,張嬤嬤心中明了,收回目光,暗道:怪不得!

那邊趙譽攜了蘇皇后的手,扶她在旁坐下,「你有什麼事,等朕晚上過來再說?」

聲音溫文,透著無盡的耐心和寵溺。

蘇皇后心頭微酸,仰起臉來端詳面前這張朗俊無雙的臉。

她不是昔日那個容顏絕麗的她,而他,十三載后,仍渾似當年那個英氣勃勃的少年……

蘇皇后垂了垂眸子,唇邊攜了淺笑:「皇上,臣妾身子沒事,您日理萬機,夙夜為國事操勞,後宮的小事,就不要掛在心上了。」

趙譽背對眾人,俯身輕輕將她指尖一根根收進掌心,眉目間溫柔無限,「皇后的鳳體,和國事一般重要。好好歇著,嗯?」

蘇皇后眼眸中浸了熱意,感激又歡喜地笑著:「多謝皇上。皇上待臣妾好,臣妾更要加倍地報答皇上的恩情。」

趙譽深深地望她一眼,從那張虛弱的臉孔看見堅持,看見乞求,看見希冀。

眼睫垂下,他鬆開手,似嘆息般低低地道:「好。」

趙譽站起身,黃門在後替他披了九龍緞氅,屋中人齊齊跪低身子,道:「恭送皇上。」

一場機鋒,在蘇皇后的堅持和皇帝的妥協下落幕。

林氏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不免惶惶地朝福姐兒看去。

**

趙譽幾步跨出坤和宮,他近身大內監黃德飛氣喘吁吁跟在後頭。

「萬歲爺,上輦?」

趙譽擺擺手,道:「走走吧。」一口濁氣堵在胸腔,鬱結難舒。

蘇皇后、蘇瀚海蘇煜炆父子,他們到底當他趙譽是什麼人?

這皇子非蘇家不可出?

皇位要不要拱手送他們一半?

黃德飛甚少見聖上如此氣急敗壞,他向是個有耐心的人,尤其待蘇皇后。

趙譽卻想,當年蘇冷秦林四家的襄左之功,到底還要拿捏他到什麼時候?

雖隔著珠簾,他亦不動聲色。可內室的情境他還是分明瞧見了。

林氏的動作做得隱秘,可那少女表現未免太明顯了。

竟倒在蘇皇后鞋上?

是想故意叫他知道是蘇家強逼她出頭?還是以這種粗鄙法子吸引他的注意?

趙譽長舒一口氣,越發覺得是後者無疑。

當年他與蘇皇后最蜜裡調油的時候,曾暗寫了一首小詩贈與。「……雲堆雪就冰肌骨,一抹紅痕點凝霜。」

他贊過蘇皇后戴了紅瑪瑙珠串的腕子,如今那少女,便也學了那模樣,撲倒之時,袖子翻飛,一截皓腕著紅掛寶,是要東施效顰?

蘇皇后再不濟,也是堂堂正正從正陽門迎進來的正位中宮。她算什麼?

蘇家是覺得,自己堂堂帝王,會中意這樣一款野趣?

黃德飛大氣兒不敢出,屏息在落後半步的位置跟著。抬輦的黃門和一眾親隨侍衛放緩步子在後行走。趙譽渾似不覺,待行至甬道盡頭,立在紅牆透出來的一樹松針葉下,他微仰起頭,見有鴉鳥從枝頭掠過。

這冬日再長,終是要作別而去。眼瞧是新春了。蘇嬪歿去,來年三月又是一輪選秀。人人皆道他富有四海,享盡艷福,只他自己知道,他所求的,其實從不曾得到。

坤和宮裡,地龍燒的過熱,福姐兒鼻尖都滲出了濕意。

林氏示意她扶著蘇皇后一道出去面聖那瞬,……越發確定了她心底的猜測。

她能做的,唯有假作不懂。

蘇皇后不好怪責,林氏也羞於再頻頻誇讚於她,一時間,福姐兒陡然輕鬆了不少。

她和婉雲婉妍等坐在外頭吃酥酪,只留了蘇婉璧和林氏在內伴著皇后。

喁喁低語,在外無從聽清。福姐兒攥著帕子抹了把嘴,一抬頭,卻見一對晶亮亮的眸子正盯著自己看。

十五姑娘蘇婉然手捧酥酪碗,挑眉朝她笑道:「我這碗也給你吃?」

福姐兒怔了下,繼而露出個笑容來:「好呀!」

一旁岳凌忙吩咐人再去添了一碗:「還有許多呢,姑娘們慢慢用。」

蘇婉然看了眼內室,趁岳凌不察,湊近福姐兒身邊:「你猜出來了?」

福姐兒眸光微閃,沒有答話。

蘇婉然吃吃笑道:「可你這招未免太……」

卻找不到合適的辭彙來形容,無論怎麼修飾,那個詞都絕不會好聽。

福姐兒是有自知之明的,並沒有追問。

兩人心照不宣地閉了嘴。

側旁坐著的婉雲婉妍姊妹倆卻有些笑不出來。

——這位新來的十姐姐,也太給他們蘇家丟臉了,連他們都跟著面上無光。

巳時末,蘇府女眷才從宮中出來。

蘇皇后換了身輕便衣裳,散去頭髮任張嬤嬤替她推拿。

美目裹了疲憊,沉沉地垂下去。長睫遮住了眼底的情緒,只化成長長的嘆息。

張嬤嬤知道她心情不可能好。任誰願意往自己的丈夫身邊推人?若非沒奈何,何苦如此委屈自己,又惹皇上厭棄?

張嬤嬤勸道:「娘娘,那閨女年歲樣貌,都是最合適不過的。大奶奶雖有私心,卻也是為著皇后著想。」

蘇皇后撩開眼睫,目光微冷:「可你瞧不出,那丫頭不願呢!」

張嬤嬤低笑:「願與不願,哪有能自個兒做主的?還得瞧皇上的意思。」

岳凌送客歸來,屏退宮人,直入內室。

蘇皇后朝她看去,聽她道:「娘娘,皇上打坤和宮出去,沒乘車輦,在御花園遇見淑妃賞梅,這會子,一道往長寧宮去了。」

蘇皇后眸子凝了凝,指尖扣在身下的榻沿上,沉默許久,才從口中溢出一抹輕笑,「罷了。」

岳凌湊前蹲跪在她跟前:「娘娘,不能等了!來年三月還有選秀。蘇嬪娘娘去后,外頭已經傳出蘇女不祥的流言……」

蘇皇后垂下眼,嘴角笑容無奈虛弱。指節抓得泛白。

岳凌再要開口,蘇皇后陡然撐起身子,坐了起來,「別說了!」

淚珠子一顆顆地從凄絕的美目中滾落。

「難道我不知道么?難道這一切是我造成的嗎?」

她舉起手掌將臉埋入掌心。肩膀劇烈地抖動著,傷心得不能自已。

張嬤嬤朝岳凌打個眼色,示意她不要再說,伸手攬住蘇皇后的肩膀,低啞地哄著:「娘娘別難過,娘娘是有福之人……」

夜深了,承恩伯府內園已經落鑰。福姐兒在蘇老夫人的佛堂裡頭,已經跪了兩個時辰。晚飯沒吃,這會子飢腸轆轆,想起早上在皇後宮里吃的酥酪和點心,不免有些後悔,早知道那時就該多吃幾個,這會子也不至這般難熬。

正胡思亂想著,身後的門被人推開。

杜鵑含笑行了蹲身禮:「十姑娘,老太太嘴硬心軟,這會子心疼了,叫奴婢趕緊接姑娘去呢。」

福姐兒笑著道了聲謝,隨杜鵑往外走。蘇老夫人歪在臨窗大炕上,下首陪著幾房奶奶。蘇婉然立在四奶奶身後,朝福姐兒擠了擠眼睛。

福姐兒上前行禮,未及開口,蘇老夫人不耐地擺了擺手:「你回去。」

林氏笑著道:「福姐兒,這眼瞧著過年了,你從小沒離開過你奶嬤嬤,怕你心裡孤寂,老太太開恩把你嬤嬤接進來了。」

福姐兒面容一怔,抬起頭來看向林氏。

林氏嘴角掛著淺笑,眼中透出幾許疲憊:「如今人在你院里了,你回去瞧瞧。」

既然她勸不得福姐兒,自有能勸得的人。

一個人若是一無所有無牽無掛,確實不好拿捏。可若有呢?

林氏垂下眸子,狠心按下那一絲絲憐憫。「綵衣,扶你主子回去歇著吧。」

福姐兒心中涼涼的,走出屋子,踏在外頭的青磚石路上,整個人都澀澀地抖起來。

他們怕她不聽話,如今把孫嬤嬤也扯了進來,做個人質,逼她做那替人爭寵的傀儡。

他們要皇長子出在蘇家,然後呢?替皇后孕育了子嗣的人,最終會是什麼結局?

若進宮的是婉雲婉妍,還可后妃相扶,共育皇子,可她?

她無根無基,和這個家沒有任何感情,她是他們恥於提及的私生之女。拋在外十年不理不睬的多餘的那個!

福姐兒垂頭茫茫地往前走,身側綵衣低呼了聲:「三爺!」

福姐兒抬頭,前頭松樹下立著個穿織錦夾棉長袍的男人,玉容朗朗,皎若明月。

福姐兒恨意陡生,咬緊了銀牙。

蘇煜揚朝她招手:「你過來。」

福姐兒負氣轉身,往與他相反的方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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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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