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宮妃
送走了咸安長公主后,溫嘉姝也不願在湘宮觀長留,小睡了半日,便帶著服侍自己的綺蘭乘了馬車返回九成宮。
九成宮為前朝開國的高.祖晚年所建,帝后理政之餘常來此處休憩,末帝即位初期又進行了大肆擴建,更是富麗堂皇,其中美女如雲,一時間引得天子流連忘返,幾乎不願再回長安那座已經看膩了的太極宮。
上皇忌諱前朝高.祖慘死於此,從來不肯踏足一步,聖上幾次駕幸行宮,太上皇都借口怕勞民傷財,不肯稍移尊駕,只願在南內起居。
天子愛惜民力是國之幸事,但於行宮的宮人卻而言卻是不幸,她們多是前朝高.祖時期被花鳥使採選進宮,高.祖年事已高,不太在嬪妃上留意,末帝在位十三年,卻有一半的時間在洛陽,能留給這三千宮娥的雨露恩澤也是少之又少,到了今上御極以後,最年輕的宮娥也已經年近三十了。
天子自然不可能寵幸這樣的女人,她們唯一有機會攀附的,也就是隨著聖上一同出行的高官顯貴。
即使是一品的官員,也只允許攜帶九人,除去嫡妻子女和貼身小廝,基本沒有留給妾室的位置。聖上也知道在這事兒上不能以己推人,基本上也會讓內侍監安排幾個有意的宮人伺候,如果確實有合眼緣的,皇帝也願意促成一段佳話。
溫嘉姝剛回到暫居宮室,正巧就見了一個披頭散髮的宮人從自家門前被母親身邊的馮嬤嬤拖了出去。
馮嬤嬤見到了自家姑娘,還有些意外她怎麼回來得這樣早,暫且停住了拖拽的動作,對大姑娘行了一禮。
「姑娘不是隨長公主的車馬去道觀小住了嗎,怎的這麼早就回來了?」
「殿下有事先行,我自然也就回來了……」溫嘉姝覷了一眼地上花容失色的女子,「是誰惹母親動了肝火?」
大姑娘的年紀也到了該嫁人的時候,馮嬤嬤也不想在她面前避諱這等糟心事:「姑娘,是前朝高祖皇帝的江才人。」
前朝高祖的宮妃,出現在這裡,難怪母親弗悅了。
「前朝的宮妃?」溫嘉姝點了點頭,「我說呢,瞧著年紀也不輕了。」
「可不是么,」馮嬤嬤瞧大姑娘神情自若,也忍不住出言譏諷幾句:「一個深宮裡的半老徐娘,端的是青樓楚館的作派,把大娘子氣得不輕,要不是我勸著,現下大娘子已經告到聖上那裡去了。」
一個前朝的妃子,就如陷進泥沼的殘花,讓人覺得踩上一腳都污了自己的鞋履。
那衣衫凌亂的宮妃聽了她的羞辱,恨恨地啐了一口,「我是青樓妓子,你家夫人就是皇親國戚嗎,想在宮裡頭耍威風?」
她才三十一歲,配溫司空哪裡就年紀大了,要說年紀老,也是宇文氏那個賤人,她能生出這麼大的女兒,怎麼也是比自己大的!
「文獻皇后又如何,那畢竟是前朝的事了,江才人要是這麼懷念前朝,怎麼不殉葬呢?」
馮嬤嬤單隻手揪了她的耳朵,江氏吃痛不過,只能隨著站起來,捧了頭髮覆住面頰,失聲痛哭。
「就說是看不順眼,也要有個情由,堂堂的司空夫人,怎麼能像是個母夜叉,平白打人?」
她透過髮絲的縫隙偷覷溫嘉姝,這位姑娘和溫夫人生得相似,卻遠沒有溫夫人那樣凶神惡煞,如今自己走投無路,若是能讓她幫著求情說幾句好話,自己就算是攀不上溫司空,也不至於把這事宣揚出去,叫自己跌了身價。
「大姑娘!」江氏趁馮嬤嬤稍微鬆了手,猛然跪在了溫嘉姝面前,換了一副凄婉哀憐的面孔,「你來評評理,我今晨正在珠璣樓曬書,夫人忽然領了人衝進來把我捆到了這裡,問我昨日司空大人是不是到過珠璣樓借閱典籍,然後就……」
她顫巍巍伸出了自己的胳膊,上面傷痕斑駁,顯然是被人用藤條抽過的。「夫人還要我去倒夜香……夫人好歹也是高門出身,怎麼會這樣對妾身?」
「是怪可憐的,」江氏聽那位姑娘有些憐憫地說。
「雨後寒涼,你晨間曬書就穿得這樣輕薄,也是個可憐人。」
江才人確實有勾人的資本,那薄綢抹胸裡頭的風情顯露出婦人的韻味,卻因沒生過孩子,仍是十分緊實。
江氏猛一抬頭,正迎上溫嘉姝笑意盈盈的目光,有些心虛。
「珠璣樓……」溫嘉姝輕輕念著這座樓的名字,驀然一笑。
「你是前朝高.祖的嬪妃,應該知道以前珠璣樓的女子犯了錯,該當如何懲罰。」
見江氏的臉白了幾分,溫嘉姝俯身,溫柔理順她被人扯亂的頭髮:「當然,我母親不是文獻皇后,你勾引的也不是天子,還不至於把你的屍骨扔去後山喂狼。」
江才人瑟瑟發抖,楊氏想讓人將她帶到內侍省去,請內侍們給她派倒夜香的活計,沒想到楊氏生的這個女兒比她更加惡毒,還想到要殺了她。
「嬤嬤,給她披件衣服,放她回去吧,母親那邊我會同她說的。」溫嘉姝不記得前世有沒有這樣一個倒夜香的宮婢,不願與她過多糾纏:「打疼了,便長個記性,不要再糾纏有婦之夫。」
馮嬤嬤應了一句是,拽起了謝恩的江才人,生硬地領她去拿衣裳。
大娘子一向疼愛長女,江氏也沒有得手,夫人還不至於氣惱到不給女兒這個面子。
溫嘉姝進門的時候,楊氏正有些氣惱地坐在胡椅上,見了女兒才有些笑模樣。
「長公主這是肯放我們阿姝回來了?」楊氏遞了一塊芙蓉凍給她,滿眼愛憐:「宮裡新賜的糕點,你快嘗嘗。」
溫嘉姝接過了點心,「聖上要長公主回南內小住,我一個人住在那裡也是沒趣兒,就回來見娘親了。」
楊氏心內也不大歡喜女兒同長公主來往,長公主是嫁了人的,只要駙馬能忍,別人也不敢說什麼,她的女兒才要與人過定,名聲可不能有損。
「這裡倒是熱鬧,你要是再早上一刻鐘回來,那賤人在你娘親跟前唱的戲可比在外頭熱鬧多了。」
江才人哀訴的聲音並不算低,楊氏在屋裡也聽了個全,阿姝心軟,到底還是放了那女子一馬。
「我聽說娘親今日帶著人去闖珠璣樓了?」
楊氏點點頭:「你阿耶昨日去珠璣樓借書,這女子褪去衣衫,百般糾纏,嚇得你阿耶回來便同我全說了,要不是為著宵禁,我當時就過去將她剝光了丟在街上,看她羞也不羞!」
「還是伺候過皇帝的呢,真是不害臊!」楊氏斜瞥了一眼自己的女兒:「倒是阿姝心軟,平白放了她去。」
「江氏固然可惡,倒也罪不至此。」溫嘉姝單手撐了下顎,銜過了娘親投喂的第二塊糕點。
「要是江氏得了逞,娘親就是將她與阿耶一併剁碎了喂狼,女兒也不敢有意見。」
「可阿耶對她半點意思也無,打過就該消氣了,娘親同這等人置氣,豈不是自降身份?」
江氏挨打也不算無辜,她既然孤注一擲,就應該知道得不到的後果是什麼,她只瞧見了溫府的富貴,卻不想她的引誘會不會令溫夫人不悅。
戰亂之中,末帝的嬪妃大半殉節,活下來的前朝宮妃孤苦無依,伺候過皇帝的人出不了宮,新朝的皇帝又不肯駕幸九成宮,好不容易現今的聖上肯賜給她們一線生機,哪有不費盡心思的?
「也是,前兒張給諫還討了蔡修容,趙將軍納了玉美人,剩下的人見有可乘之機,豈有不願往上爬的?」
楊氏出身弘農名門,對勾引自己丈夫的女子生不出什麼好感,但經了兩朝浮沉,也知這些名存實亡的妃子命如螻蟻。
說起來也不全是她們的錯,空穴來風,要是這些官員無心收用,前朝的宮妃哪有穢亂宮闈的膽量?
「只有你阿耶,是個坐懷不亂的君子,一個都沒有要。」
說起夫君,楊氏心頭甜蜜了一瞬,轉眼又忍不住惆悵女兒的婚事,「說起來蕭家的那個孩子和你阿耶倒像,身邊一樣乾乾淨淨,只可惜聖上大半會派他外放之職,等你嫁過去了,怕是得跟著他一道赴任。」
溫晟道曾多次誇讚蕭琛才學,惹得她也多留意了幾分,果然是個一心攻讀的兒郎,除了有時會偷偷瞥一眼阿姝,對旁的女子從來都是冷言冷語,半點不放在心上。
這蕭三郎和自家夫君一樣出身寒門,卻又是一樣的潔身自好、胸有大志,她這些年冷眼瞧著,蕭琛雖然讀書卻不死板,對女兒也是極為溫柔體貼,把女兒嫁給他,也不算辱沒了溫楊兩家的門楣。
她話說到一半,突然看見女兒神色凝重,一副食不知味的模樣。
「這是怎麼了?」楊氏忙斟了一碗茶與她,拍了拍女兒的背:「是胃裡不舒服,還是又犯頭疼了?」
「都不是,」她艱難地吞下了糕點,猶豫再三,期期艾艾地開了口,「娘親,我不想嫁給蕭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