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第 4 章
深秋,宗南山上紅楓遍野。
細密的小雨彷彿一層輕紗,將整座山籠得朦朧又模糊。
宗南寺冷冷清清,沒有人在這樣的天氣前來祭拜。
雲念從寺里出來,望見不遠處那棵古楓樹下站著一個男生,高瘦、清雋。
僅是背影,便很有些出塵的氣質。
寺廟門口的樹,不論它是什麼品種,總會被人們掛上祈福的紅絲帶。
雲念手裡也拿著一條紅絲帶。
她小跑過去,將絲帶掛在樹上。
回過頭,那個人還站在原地。
察覺到她的視線,男生抬頭看了過來。
雲念的目光撞進他的眼睛。
漂亮,卻毫無波瀾的一雙眼睛。
雲念說不出來那種感覺。
那幾乎不能稱之為「絕望」。
就好像,畫師畫完眼睛后,忘了為它點上高光。
兩人對視片刻,雲念忽然鼻子一酸,眼淚便如同決堤一般瀉出。
雨忽地大了。
雲念的劉海被沖得凝結成好幾束,臉上已經分不清淚水和雨水。
男生似乎被她突如其來的哭泣搞得手足無措,原地呆愣兩秒,朝前兩步,將她納入傘下。
雲念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
明明剛剛在廟裡接到電話的時候,她還沒有這麼崩潰。
她以為自己至少可以忍到回家再哭的。
可是一看見這個男生的眼神,她就好像受了什麼刺激似的,難過的情緒怎麼也止不住。
周圍只有雨珠砸在枝葉上與泥窪里的聲音。
雲念用自己糊成一坨的眼睛去看罩在頭頂的傘,朦朧間,鮮紅的傘面與楓葉彷彿混合在了一起。
明明是這麼痛苦的時候,整個世界卻好像與她作對似的,全是紅艷艷的色彩。
這種時候的情緒總是那麼不講理。
雲念立刻感覺異常委屈,哇地哭出了聲。
「哎——」
男生越發慌亂,將傘朝她這邊再傾斜了一點。
頓了頓,他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手,然後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她的腦袋。
「別怕。」
他聲音格外溫柔,即便並不知道她身上發生了什麼,卻還是很耐心地安慰著。
「都會過去的。」
雲念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腦子裡一抽一抽的,完全分辨不出他話里的意思。
那瞬間,她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
這個人聲音真好聽,咬字的方式也很特別,蜂蜜似的,膩乎乎的。
很神奇地,她的情緒被安撫了下來。
緩和之後,雲念回想起自己剛剛的舉動,心裡有些愧疚。
「對不起……」她支支吾吾地低聲解釋,剛哭過的嗓子尚在抽噎,「因為……我媽媽……去世了……就在剛才……」
男生垂首看著她,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
雲念訕訕地抬眸瞧他一眼,再次道歉:「不好意思啊……」
男生忽地笑了笑,隨後微微彎腰,雨傘也跟著壓下來稍許。
雲念下意識挪開目光,看見他的手。
握著傘柄的手指修長,手背掌骨分明,肌膚蒼白得有些發青。
「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他輕聲說,「如果難過,那就哭出來。如果特別難過,那就很大聲地哭出來。」
雲念詫異地仰起頭看他。
從得知母親生病,再到母親去世,所有人都告訴她要堅強。
這是第一次,有人對她說要哭出來。
「可是……」
雲念盯著眼前的人。
他風衣裡面穿的是一套黑色西裝,看起來比自己成熟很多。
「哥哥。」
雲念禮貌地喚了一聲,才問:「你是不是也挺難過的?」
「嗯。」他沒有隱瞞,「我的母親也去世了。」
雲念:「那你……」
「我暫時還沒有學會這樣哭。」他嘴角微微勾著,「我會努力的。」
雲念還想說點什麼,兜里的手機響了起來。
是老爸打來的。
她剛把聽筒懟在耳邊,男生忽然隔著衣袖捏住她手臂,將傘柄塞進她掌心。
「早點回家。」
他沒出聲,只是用口型比出四個字。
雲念愣愣的,耳朵里全是老爸催促的聲音,一時不知道作何反應。
她眼睜睜看著男生從傘下退了出去。
雨珠落在他的臉上。
長密且柔順的睫毛被浸濕,那雙眼睛彷彿籠著霧氣一般看不分明。
他安靜地默立片刻,曲起食指,緩緩在眼下揩了揩。
-
已經過去兩年,雲念不太記得男生當時是怎麼離開的。
她甚至已經記不清他的面容,唯獨對那雙眼睛印象深刻。
兩年之後再見,他的眼神依然沒有任何變化。
冬榮對當初那個小插曲一點兒印象也無。
雲念從頭到尾給他講了一遍,他才恍惚記得自己當初去寺廟祭拜的時候,確實遇見個小姑娘。
「你送我的那把傘,我還放在家裡呢。」雲念看著他,眼裡閃著光,「哥哥,我還沒來得及跟你道謝。」
冬榮被她這幾聲「哥哥」叫得難以招架,含糊地「唔」了聲便算回答。
能再次遇見他,雲念顯然很興奮,不依不饒地叫他:「哥哥,我過兩天請你吃飯吧?我周一輪休,你想吃什麼?」
「我……」冬榮喉嚨梗了梗,倉促拒絕,「我不在外面吃飯的……」
「那我打包到你家裡?」雲念無意識地微微傾身,「或者我請個廚師去你家裡也可以。」
冬榮四肢僵硬地後退一寸,「我、我不怎麼喜歡吃……」
「那我送你禮物吧?」雲念立刻說,「你有沒有什麼缺的?或者你比較喜歡驚喜?」
「……」
冬榮放在身後的手只堪堪撐著凳子邊緣。
「啊……」
雲念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有些咄咄逼人,咬著唇摸了摸后脖子,「對不起……我有點,太激動了……」
冬榮的表情有些無奈。
「沒事。」雲念笑笑,「哥哥現在不願意,那就等以後我們熟悉一點再說吧。」
「……嗯。」
冬榮胡亂應著,抓起筷子夾了個干辣椒。
他腦子裡被攪得亂糟糟的,也沒顧得上看,就把辣椒往嘴裡送。
「咳!——咳咳!咳!」
耳邊爆出驚天動地的咳嗽聲,雲念震驚地扭過頭。
冬榮被嗆得滿臉通紅,眼眶很快染上一層濕意,眼尾也泛著紅。
單看面色,他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又好像被誰狠狠欺負過。
雲念連忙給他遞過去一杯茶水。
冬榮喝了水,繼續咳嗽不止。
雲念順手拍著他的背。
茶水被飲盡,茶杯磕在桌面上發出一聲輕響。
男人捏著杯子的手指十分用力,指尖泛著青白。
雲念莫名想起當初他捏著傘柄時,那隻手的模樣。
這個人明明整體看來高大又可靠,某些細節的地方卻總顯得脆弱。
不是柔軟可欺的脆弱。
而是如同玻璃瓷器一般,雖然堅硬且精緻,但易碎。
「沒、沒事了……」
冬榮一隻手抵在桌沿,鬆開茶杯,輕輕推開雲念的手臂,「我沒事了……」
他頭還垂著,脊背微弓。
雲念又想起他剛剛蹲在那裡看倉鼠的模樣。
她心裡有點兒發癢,腦子裡魂不守舍地想著:
這個人怎麼回事……
真是……怪可愛的……
半晌,冬榮終於平復下來,沉默地吃完了這頓飯。
雲念看出他似乎變得比以前更加內向了一些,害怕把人逼得太緊,也沒再提感謝之類的事情。
回去的路上,雲念相當自然地講起自己工作和生活里的一些趣事。
冬榮表面上仍舊只是很淡地應著,不過雲念能感覺到,兩人之間的距離已經拉近許多。
她原本就自來熟,哪怕一個人說單口相聲也不覺得尷尬。
何況冬榮是個很為別人著想的性格,回應的句子雖短,但足夠頻繁。
將人送到家,雲念還得回公司上下午的班。
今天是工作日,出去帶客戶的同事沒那麼多,座位旁邊的瞿敏也在。
因為性格相合,這個妹子和雲念的關係還不錯。
她心情極好,幾乎是蹦著跑了過去。
瞿敏一見她這樣就想笑,打趣道:「賣別墅了呀這麼開心?」
雲念抿著嘴朝她笑,賣關子似的,沒立即答話。
「哎——」瞿敏壓著椅子滑過來,「怎麼回事啊,到底成交了還是見帥哥了?」
雲念沒直接回答,只是得意地「嗯」了一聲,尾音歡快地上揚。
「卧槽真是帶了個帥哥啊?」瞿敏嘖聲,「早知道昨天我就不去蹦迪了,晚點下班又能拿補貼,還能看帥哥。」
「哎呀,」雲念翹起蘭花指在她肩上一點,「你都是看過森林的人了,就不要惦記我家這一棵樹啦。」
「哎喲這就成你家的了?」
瞿敏看著她,忽然正色道:「不過你這小模樣也美,你倆郎才女貌還挺般配,不如你爭取一下?」
同事之間開這樣的玩笑很普遍,周圍幾個人聽見她們聊到八卦話題,也紛紛湊過來起鬨。
「嗯——」
雲念捏著下巴沉吟,煞有介事地點點頭,「這麼想來……」
一圈人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雲念低聲笑了下,說:「也未嘗不可。」
-
「春江霧雨」那邊還要等一個月,雲念平時工作忙,除了第二天例常回訪,打了個電話之外,半個月來她都只在微信上和冬榮保持著聯繫。
一開始,冬榮的回復依然十分簡潔。
雲念鍥而不捨,每晚都會找他聊兩句,久而久之,兩人便熟稔起來。
端午節之後,雲念得到兩天調休假,再次試探地想請冬榮吃飯。
不出所料,還是被拒絕了。
雲念沒有強迫他。
主要是,隔著網路,她也強迫不了。
兩次拒絕後,雲念原本不再抱有希望。
誰知第二天冬榮忽然主動來找了她。
還是因為房子的事兒。
他那個老房子,掛在網上半個月無人問津,眼看著都要到買新房的時候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及時賣出去。
雲念雖然只做新房銷售,但對二手房也有些了解。
簡單問了下房子的情況,她便提出要親自過去看看。
冬榮沒有立刻答應,只說自己再考慮考慮。
雲念不知道這有什麼好考慮的。
冬榮的房子雖然老,但地段很好,不提醫院商區這一類的,單提學區房的價值,便能讓很多家長搶破頭。
為了避免炒房,前段時間江竹出台了一條政策,就是學區房的學區名額只能用一次。
九幾年的房子,當年買房那批人小孩兒都二十多歲了,孫子都該有了,哪裡還能剩下名額?
然而冬榮這套房子的名額還沒用。
擁有這種優勢,房子卻沒能賣出去,只能是因為他在網上掛的信息不對。
可能是照片太丑,也可能是定價太高。
這些在網上都不好說,所以雲念覺得實地考察一下很有必要。
而且她自己過去參考,總比讓冬榮找別的房產中介好吧?
二手房的市場可比新房市場複雜多了,稍不留神就會被坑。
她去幫忙,又不需要收一毛錢費用的。
結果冬榮居然說要考慮。
雲念氣哼哼地盯著手機看了會兒,忽然察覺到什麼。
對著熟人,她不喜歡拐彎抹角,便直接問:
【你是不是不想讓我去你家裡啊?】
【冬榮:……】
【冬榮:沒有】
雲念眉頭一皺,正要打字,那邊又發來一條消息——
【冬榮:你過來吧,我一直在家[位置]】
雲念從沙發上蹦起來,噼里啪啦地打著字:
【我吃完午飯就過去(/≧▽≦)/】
她本來想趁機請冬榮一起吃午飯,但又怕弄巧成拙,忍了忍沒說。
吃完飯,雲念特地化了個妝,換上漂亮的小裙子才出門。
這一次冬榮發來的定位和上次不同,車子往那邊開的時候,雲念還路過了上次那個位置。
他第一次說姓氏的時候也是假的。
這個人,表面看起來溫溫柔柔,其實戒備心還挺強。
很快抵達目的地,冬榮竟然在小區門口等她。
——戴著一頂綠油油的針織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