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墜入深海（四）

雨水從天空滑落，墜入墨色染黑的地面，泛起一道道散發著微光的波紋。

光並不遵循著現實的邏輯，黑夜中城市的倒影在水中渾濁，寧原透過水中渾濁的影響，看到了一座黑白色的小城。

小城中沒有絢麗的霓虹光景，沒有複雜的工業建築，有的只是一片寧靜，祥和。

他好奇的走上前，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被嚇了一跳。

那是一局正在腐爛的骷髏，灰白色的骨架上掛著殘存的血肉，幾隻禿鷲站在骨架上，用著鋒利的喙，啄食著他殘存的血肉。

這是什麼？

這是我嗎？

電流聲在寧原的耳邊響起，讓他感覺好像有一台離心機，在搖勻他的腦漿，這讓他噁心起來。

他捂住頭，神色痛苦的蹲在地上，無數殘破的記憶在他腦海中冒出，周遭的世界也開始光速的變換起來。

背景中隱隱約約，猶如擎天巨柱的摩天高樓瓦解，天空也開始放晴起來，一道道陽光穿透烏雲，如同利劍一般刺向地面，也刺在了寧原的身上。

寧原感覺眼前一亮，他睜開眼看向前方，發現紫發女孩不知道何時站在了他的身前，神色擔憂的問道：「弟弟，你怎麼了？」

「弟弟？」

寧原瞳孔猛地放大。

微光打在女孩的身上，散發出的光暈讓女孩變得一片朦朧，宛若消失了一般。

他忍不住伸手去觸摸，想看看面前的女孩是否真實，然而他什麼也沒有摸到。

這是……怎麼回事？

「這雨下的，真是夠了。」紫發女孩十分嫌棄的說道：「又要濕漉漉的過一晚，可千萬別感冒啊。」

女孩伸出手，敲了敲寧原的腦殼：「獃子弟弟，想什麼呢？」

感受著腦殼上的痛，寧原連忙說道：「沒有，我……沒有。」

陽光，小鎮，奇異的水窪都消失不見，唯有越來越大的雨，在清洗著人世的浮塵。

「你不會感冒了吧！」紫發女孩摸了摸寧原的頭：「這也不熱啊，你老愣神幹嘛？」

天空中，幾隻禿鷲在盤旋，時不時的發出幾聲凄厲的鳴叫，寧原皺緊眉頭，猶豫著說道：「我好像看到了死屍。」

「嗨，人都死了你怕什麼，這地方不天天都死人嗎？」紫發女孩有些嘲笑著說道：「不會幾具屍體就把你嚇到了吧。」

「萬一……」寧原有些恐慌的問道：「死去的是我們呢？」

「……」

紫發女孩沉默了一瞬，隨後笑著說道：「放心，有我在，你死不了。」

「我是說萬一……」

「誒呀，你怎麼這麼婆婆媽媽的啊，死了就死了唄，然後被人扔進深淵中，小帕克不就是被我們扔下去的嘛。」紫發女孩敲了敲寧原的頭殼，語氣不悅的說道：「你慫什麼？」

小帕克……

寧原的腦海中突然一個小男孩，紅棕色頭髮，一臉雀斑，死在了小巷之中。

他發燒了。

無論是他，自己，還是姐姐，都沒有錢買一片感冒藥，所以他只能硬挺著。

但他們所藏身的小巷中死過很多人……儘管屍體被處理掉了，但屍體腐爛所產生的細菌卻纏上了活著的人，三天之後，小帕克還是沒挺過去。

他臨終前最大的願望，是想吃一口巧克力棒，小帕克從來沒吃過那東西，想在臨死前吃一口。

為了這個巧克力棒，自己挨了一頓毒打……想到這裡，寧原的臉上，背上，胳膊上感覺隱隱作痛。

那個超市員工毒打他的情景，至今他還記的。

他還記得員工那怨恨嫌棄的眼神，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個孩子，而是在看自己的生死仇敵。

他不明白，為什麼一塊價值不到10的巧克力棒，會讓他承受這麼極端的刑罰。

但回憶著當時街道上的廣告，結合超市員工的話，他現在明白了。

這真是一個複雜的事情。

那個時間，新一代的民用超人工智慧機器人出現了。

超越人類智商的機器，能夠完美的執行貨櫃管理以及人流規劃，價格還僅僅是超市員工月薪的一半……

當這種原本屬於軍用領域的機器，以極端低廉的價格搶佔民用市場時，就導致了……超市老闆會對員工進行嚴格監督……員工任何一個小的失誤，都會失去工作。

畢竟這麼做，老闆可以少支付一點薪資……

在這麼一個人人背巨額債務的社會中，失去工作意味著失去一切，所以他就成了員工的生死仇敵。

想到這裡，寧原苦笑一聲。

原來自己承受的，是來自整個世界的惡意。

小帕剋死后，自己和姐姐將他的屍體扔進了深淵中。

這是布拉維爾下層區的古老習俗。

從深淵中向上攀爬的蟲子，最後也會回到深淵中，塵歸塵，土歸土。

想來自己，最後也會進入深淵之中吧。

水窪中的倒影變的更加昏沉，在高樓的縫隙間，一股股墨色上涌，凝結成深淵的模樣。

這座由地球小鎮演變而來的工業城市，越來越有淵墟的風範了。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腐臭的味道。

紫發女孩看著寧原心事重重的模樣，想說些什麼話安慰一下寧原，但最後又放棄了：「咱們快進去吧。希望咱們出來的時候，雨就停了。」

「嗯。」

寧原點了點頭。

超市的後門並沒有上鎖，二人順利的就進入了超市之中。

門后，是一片狹長的走廊，猩紅色的應急燈光在牆壁上閃爍，宛若夜晚中盯著獵物的狼群，讓寧原的心裡有些發毛。

寧原有些慫的問道：「姐，你說咱們被逮住了該怎麼辦？」

「安啦，咱們不會被逮住的。」紫發女孩揮了揮拳頭，神色激昂的……小聲說道：「咱們要努力，咱們要掙大錢，咱們要吃香的喝辣的，咱們要穿好看的衣服！」

「姐，你這大餅畫的好敷衍。」

「那些老闆不都是這麼說的嘛！」紫發女孩笑著說道：「隨後他們就會讓員工跳魔性舞蹈，說什麼融入集體，要講狼性文化。」

寧原撓了撓頭，腦海中突然湧現一段記憶，揶揄著說道：「然後老闆就會說……月底獎金就沒了？工資也被扣半？」

「哈哈，弟弟你是懂老闆的。」

「這，光讓狼嗷嗷叫，又不讓狼吃肉，這不訓狗呢嗎……」寧原有些無語的說道。

「對啊，我在訓你，來，老弟，給姐汪一個！」

「姐你別鬧了，你又不是瑪奇瑪……」

「啊，你說的是誰啊？」

「就是……電鋸人啊，電鋸……啥來著？」

寧原感覺自己好像忘掉了什麼東西，卻又想不起來自己忘掉了啥，過了一會後，他就把『自己忘掉了一件事』這件事拋在腦後了。

算了，管他呢。

掙錢！吃香喝辣的！

走廊的前方，有著一間員工衛生間，還有著一間大的儲物間。

儲物間內存放著一堆清掃機器人，突然的斷電讓其中一個正在充電的機器人，發生了眼中故障，正在噗噗的向外閃爍著電火花。

一位超市員工站在儲物間的邊上，破口大罵：「艹！這機器人怎麼老是壞！還讓不讓人活了？」

聽聞這句話后，寧原心裡吐槽道：不壞怎麼更新換代？讓你用一輩子……那工廠還掙不掙錢了？

「媽的！」

超市員工破口大罵了好一會後，熟練的取下腰間的工具包，打開機器人的內膽查看起來：「還好，只是炸了塊電容，我找個新的焊上就成，這司馬的老闆真是扣啊，就不能買一批新的？這都過保修期一年了！」

「……」

「這班上的，我特么是學金融管理的！怎麼管理個掃帚拖把還要自學電工！」員工罵罵咧咧的說道：「服了！怎麼這時候停電啊！我都看不清了！」

寧原頓時感覺心中有一萬個槽，不知道該從哪吐。

幸好，這名超市員工的注意力完全被壞掉的機器人吸引了，他們有驚無險的度過了這段走廊后，進入了超市的大廳。

大廳中的應急燈光和走廊不同，是幽深的藍。

裡面的空間非常寬廣，足足有半個足球場那麼大，高大的貨架整齊有序的擺在大廳中，鱗次櫛比，上面鋪滿了琳琅滿目的商品。

一些小巧的無人機在超市上空盤旋，吊裝著一袋袋的小型貨物輕輕的放在貨架上。

門口處擠滿了人，他們都在等電力恢復后，結賬離開此處。

「弟弟，咱們行動快點，說不定一會電力就恢復了。」紫發女孩說道：「你去找吃的，記住別挑貴的，別挑重的，多拿點，咱們賣點錢。」

「嗯。」寧原點了點頭。

「我去挑點肥皂，洗衣粉之類的東西……」

沒等紫發小女孩說完，一道聲音打斷了她。

「喲，瞧我發現了什麼，兩隻小老鼠。」

寧原順著聲音的方向看去，發現了一個身材魁梧的人，他穿著超市的保安制服，露出的手閃爍著金屬的光芒。

義體……

「我們……」紫發女孩剛想說點什麼，就被找個保安粗暴的打斷了：「把你們偷的東西交出來！」

「偷？」紫發女孩一臉疑惑的說道：「我們偷什麼了，你可別血口噴人！」

「呵呵，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在想什麼。」保安冷笑一聲：「你不會想說是為了躲雨才來這裡的吧。」

「我……」

台詞被搶了后，紫發女孩有些驚慌，她強裝鎮定的說道：「我們就是……」

「是個屁！」保安指了指天花板的環形應急燈說道：「你應該慶幸，幸好停電了，否則那個自動炮台會彈出，對你們倆射出兩發電線……」

他頓了頓，臉上露出猙獰的微笑：「嘖嘖，那電流是為了燒主控的，一個成年人都有可能被電死，你們倆小孩……」

寧原十分忌憚的看了一眼天花板上的環形應急燈，臉上露出了害怕的程序。

幸好，之前斷了電。

「來吧，把你們倆偷的東西交出來，然後快滾！」

「我們什麼都沒偷！」紫發女孩大聲說道：「我們真的是進來躲雨的！」

說著說著，她就戲精附體一般，大哭起來：「我們……嗚嗚，我們沒有家，只能住外邊，雨，雨好大，好多小夥伴都感冒了……我，我們不想感冒，不想生病……你們還不讓我們進……」

「哼，少扯這些有的沒的。」保安冷哼一聲，說道：「真沒偷，好啊，把衣服給我脫光了，我看看。」

「你！」紫發女孩憤怒的說道：「你真是欺人太甚！我都說了，我們什麼都沒偷！」

「證據呢？」保安冷笑著說道：「沒有證據，我憑什麼信你？把衣服脫了，如果你真沒偷，我就放你們倆走。」

寧原十分憤怒的說道：「你這是欺負人！你有什麼權力這麼做？」

他的聲音吸引來了那些路人的目光，路人冷漠的看著這裡，眼神里沒有絲毫波動，嘴上卻興高采烈的交談起來。

「這是又抓了倆小毛賊？」

「也不知道這幫孩子為什麼年紀輕輕不學好，非得去偷呢？」

「應該是父母管教不嚴吧。」

「看他們那身窮酸樣，想必父母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只能教出這樣的下三濫。」

「這倆人應該是孤兒，餓的受不了才來偷東西的。」

「放屁，有那麼多福利機構收養孤兒，能讓孤兒出來偷東西？沒看短視頻上說嘛，社區福利建設良好，百分之九十七的孤兒都有家。」

「沒錯，那些福利機構的官媒都說了，大多數孤兒都是詐騙犯，被父母強迫出街乞討，咱們不要信這個。」

「呸，上樑不正下樑歪的東西，就該讓他們脫！好好長長記性！」

「你這話說的，再怎麼也不能讓倆孩子當眾脫衣啊，咱們上前幫一把？」

「要去你去，我可不想被超市借題發揮，訛我兜里的錢，你剛才不是買了盧望基金的慈善產品嗎，還掃碼登他們網站了，說要支持福利建設，你去啊！」

「瞧你說的，我就買倆巧克力棒，要不是這樣買便宜，誰願意登錄他們網站啊。」

……

路人刺耳的對話傳到兩個小孩的耳中，讓倆人的心裡有些發寒，寧原紅著臉說道：「你沒權利這麼做！你這是侵犯……」

「哦，開始狡辯了？是怕藏在衣服里的商品被我發現吧！」保安沉下了臉，說道：「要麼你們自己脫，要麼我幫你們倆脫。」

聽到這種話，寧原感覺自己的心臟在嘭嘭的向外噴火，他死死的盯著保安腰間的手槍，感覺心中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嘶鳴。

「弟弟……」紫發女孩輕輕的按住了寧原的肩頭，一臉淚痕的問道：「真的要在這裡嗎？就不能找個房間……」

保安嗤笑著說道：「倆陰溝里的臭老鼠，竟然還想要尊嚴？呵！」

說完，他抱起膀子，說道：「我只給你五個數，五，四……」

寧原腳步微微移動，他想要去觸碰那把槍，卻被身旁的紫發女孩死死的摁在了原地。

「弟弟，他有義體。」紫發女孩小聲說道。

看著保安那泛著金屬光澤的手，寧原低下頭，閉上了眼睛。

自己如果衝動了，可能會瞬間被打趴下，臉上要是被這隻手扇一巴掌，怕是腦袋都要被扇爛……

可是他不甘心。

「誰叫咱倆沒錢呢？」紫發女孩苦笑著說道：「弟弟，千萬別衝動。」

寧原無奈的點了點頭。

是啊。

誰叫我們沒錢呢，有錢應該就不用收這樣的屈辱了吧……

不！

寧原憤然的想道：我要是有錢，我絕對要讓這貨脫光衣服跳鋼管舞！

「好，我脫，我脫給你看！」紫發女孩大聲說道：「要是發現我們沒有偷，那怎麼說？」

聽到這話，保安嗤笑一聲：「呵，你還配跟我提條件？快點！我耐心有限。」

紫發女孩捏了捏拳頭，隨後把手輕輕的放在了衣服邊。

就在這時，一道聲音傳來。

「兄弟，你這麼逼迫孩子，還算個人嗎？我看這件事就算了。」

寧原順著聲音看去，發現了一位穿著破爛布衣的僧人，正在向他緩緩走來。

僧人不緊不慢的走到兩個孩子的身前，將兩個孩子擋在身後：「兄弟，大家都是人，人人平等，都需要尊重的。」

「哼，瞧你穿的這身吧，有個屁的尊嚴！」保安冷哼著說道：「快滾！別讓我再看見你。」

僧人的臉沉了下來，他厲聲問道：「你的意思是，窮人不配有尊嚴？」

「對，就不配！」保安說道：「看看網上那些劇就知道了，壞事都是你們這種窮逼乾的，憑什麼配有尊嚴？就該脫光了讓人好好看看你們有多臟！」

「這位施主，你知不知道，這個社會的運轉，是靠著無數的窮人撐起來的。」

「笑死我了！」保安嘲諷著說道：「我看你是真的蠢到家了，小學教科書上都寫了，社會的基石，是精英群體和他們研發的自動化工業！」

「誒。」

僧人低下頭，嘆了口氣，隨後說道：「那麼，又是誰建造了整個自動化工業？」

「當然是那些精英……」

「施主。」僧人打斷了保安的話：「是上百億的窮苦人！沒有他們的勞作，哪來的機床？哪來的自動化產業？哪來的……」

僧人指著四周的貨架說道：「哪來的這些商品？」

保安搖了搖頭，冷哼著說道：「我都被你繞暈了！你在放什麼羅圈屁？這和這倆小毛賊有關係嗎？」

「當然有了。」僧人張開雙臂，說道：「看看貨架上的商品，這麼多，多的讓人挑不過來，這麼充盈的物質，為什麼還有孩子餓的活不下去？」

「關我屁事！」保安臉色陰沉的說道：「你要麼滾開，要麼……就別怪我不客氣！」

說完，他擼起袖子，露出了整條機械臂。

「誒……」

僧人先是嘆了口氣，隨後苦笑著低聲說道：「這還真是，顱內戰爭啊……也幸好，這是場戰爭，寧原，我來為你守一下意識形態這條線吧。」

「你在說什麼？我給你最後的通牒！要麼滾，要麼挨干！」

說完，保安揮了揮機械臂，金屬劃破空氣，發出兩聲清脆的爆鳴，惹的在場所有人心頭一顫。

「你這條看門狗，也就會捂嘴和威脅了。」僧人輕笑著說道：「但要是真打起來，你會發現，你就是紙糊的。」

「是不是紙糊的，要不你試試看！」

「我不用試也知道。」

僧人身影一閃，瞬身至保安的身旁，單手捏住他的脖子，將他高高的舉了起來，厲聲問道：

「請問，我是不是也要脫光了，接受你的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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