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第三章
009
我現在十四歲,在已經度過的時長為十四年的人生里,在5110天里,我只見過我的哥哥兩次。
只見過兩次面,卻給我的心靈造成了巨大衝擊的哥哥。
哥哥和我不同,明明是同一對夫婦生下的小孩,只有他可以生活在光亮之下,而我註定要被隱藏起來。
哥哥是生活在陽光下的孩子。
很多人都知道羽原家現掌權者有一個兒子,卻沒有人知道他還有一個女兒,一個剛出生就交給別人撫養的女兒。
我不明白為什麼我與哥哥的人生道路會如此不同。
為什麼我與哥哥只有一個人可以得到來自父母的愛呢?
有記憶以來,第一次親眼看見自己的父母是在我五歲那年。
親眼見到,而不是通過新聞報道和電視。
第一次感受到母親手掌的溫度和手心的細膩紋路,她看了我一眼,卻像是碰到了烙鐵一般刷地抽回了手。
忐忑不安,看著我的眼神戒備而憂傷。
哥哥站在母親身旁,穿著黑色衛衣的少年比母親還要高,身材挺拔得像一棵在猛烈生長抽枝的樹。
他把手放在上衣的兜里,在離開時才看了我唯一一眼。
從他的那個眼神中,我看到像是獵物被搶走的猛獸一般的強烈敵意,還有沉重的怨恨。
我永遠無法理解哥哥為什麼要用那麼可怕嚇人的眼神看向我,明明他已經是擁有了陽光和父母的愛的幸運孩子。
為哥哥準備的禮物被我攥在手心裡,直到最後都送不出去。
禮物是和夏油阿姨一起做的手工巧克力,最後在我的手心裡融化了,黑色黏糊糊的甘甜稠液黏在我的手心。
我很明白,一直以來我都是,無比羨慕嫉妒著我的哥哥。
010
正如我所料,颱風帶來的暴雨直到第二天早晨都沒有罷休,只是稍微放輕了下落的速度,稍微放緩了風的速度。
醒來后,穿好校服的我先打開了客廳的電視機,從電視機傳來的播音員女聲告知我今天已經不再懸挂風球了,學生上課、大人上班。
電視機里傳出來的聲音把睡在沙發上的人也叫醒了。
毫無愧疚感地穿著從隔壁家偷來的衣服的男人,揉了揉自己那頭黑色短髮,從沙發上打著哈欠坐了起來。
被我在颱風雨夜撿了回來卻沒道謝,從隔壁家拿了別人的衣服也不愧疚。
或許就是這樣的一個男人吧。
我繞開沙發走到廚房裡,拿出前天在七仔那裡買來的速食麥片,草草解決今天的早飯。
「話說回來,你一個人住嗎,大小姐?」
坐在沙發上的男人問我,他故意把話尾的「大小姐」三個音拖長了,把這幾個音節放在唇齒邊玩弄,語氣里摻雜著戲弄感。
「我還以為你會有傭人之類的東西。」
我聽到客廳電視傳出的聲音由天氣新聞變成了賭馬。
這間房子冰冷而嶄新,就像是高檔酒店,而我也確確實實把在這座城市的家當成了酒店。
沒有家人、沒有愛的地方不能被稱作家。
至於僕人嘛。
我以前確實是請了一位女性鐘點工負責房屋清潔和我的三餐。
對方工作能力不錯,我一開始還挺滿意的。
直到前幾天,臨時請假回家的我撞見了小孩子不該看的一幕。
進門聽到的是一個粗魯的男聲和一個甜膩的女音。
在我的沙發上交橫著兩幅軀體。
我突然想到了市場里的豬肉檔,感覺陳在自己眼下的是白花花的五花肉。
我請來的鐘點工和隔壁家的男主人勾搭在了一起。
所以我把她開除了,那張沙發上原本殘留的一些味道也被血腥味蓋了過去。
但一些醜惡的記憶卻印在了腦海里,無法除掉。
除非有別的作為替代。
臨走前,我單肩背著書包,對著全身鏡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校服裙。
學著學校里的那些女生的做法,深綠與黑格子的百褶裙在腰部卷了一圈,露出我頗為滿意的大腿。
然後向坐在【那張沙發】的男人說了一聲。
「你要記得來今天下午的家長會哦。」
我看到他舉在空氣里的手,揮了一下,示意我他不會忘記。
011
上午的課程有西語和樂器,然後是一節自主活動的體育課。
在等待樂器考核的間隙里,或許是因為讓那個人假扮哥哥參加家長會的緣故,我突然起了另一個與哥哥有關的記憶。
在5110天里,我只見了哥哥兩次,第二次在我八歲那年。
和我同年級同班的義兄夏油傑,他或許不怎麼喜歡我,又或者是覺得他一個男生天天和我一個女生上下學有失顏面,所以從來不會和我一起回家。
那個冬天的青森縣格外的冷。
天黑得很快,我從小學的大門出來往家的方向走去,一路上看著天空一點點由生魚片的淡粉色染上夕陽的橙紅,最後變成黛藍色。
路燈亮了起來,路邊店鋪的門口也亮起了燈。
小區附近一段路的路燈總是壞,回家時經過那段路,總要忍受來自頭頂的忽明忽暗的燈光。
或許是天氣太冷了的緣故,一路上看不到幾個人影。
經過一道小巷子時,餘光使我瞥到了巷子里坐著的人的影子。
對方大半個身子隱藏在黑暗中,我看不清臉,但聞得到血的味道。
鐵鏽一般的血味,爬上我的腳踝。
我下意識撒開腿就想跑走。
「沙也加。」
身後有個人喊了我的名字,但沒有打消我那想逃跑的念頭。
溫熱而寬大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但我很快就掙扎著跑走了。
我跑啊,跑啊,踩著冬日路邊的雪,最後在冰上滑倒摔在地上。
眼淚頓時從眼眶裡涌了出來。
一個黑色的影子出現在我身前,然後靠近,將我全身都籠罩在他的影子之下。
他沒有伸出手,我抬頭時,他低頭望著我。
即使額頭流下的血弄髒了他半邊的臉,即使臉的輪廓隨著歲月流逝有了變化,但我還是認出來面前的人。
「哥哥……」
我那位用著怨恨的眼神望著我、無端仇視我的哥哥——羽原憲真。
哥哥蹲下來,伸出的手並非想將摔倒的我拉起來,而是捏了捏我的臉頰。
並不是大人對小孩子的那種帶著憐愛意味的捏臉。
「為什麼只有你■■■■」
哥哥那天說了什麼,但我什麼都記不起來。
幾天後,我在報紙上看到了哥哥的死訊,標題是死於青春期的未來財團繼承人。
那一年哥哥十五歲,本應該上高中的他永遠沒看到那一年綻開的櫻花。
他去世后,一份來自他的禮物送達到了我的手上。
哥哥寫了一本故事集,曾小範圍地出版過。
拿到那本書後,我一直沒有翻開。
在哥哥去世一年後,我才從書架上拿下了那本書。
故事集的第一頁。
【我想我會在十五歲那年死去】
哥哥寫了這句話。
我的哥哥,生活在太陽下的哥哥,莫名地怨恨著我的哥哥,在十五歲死去的哥哥。
藏著秘密的哥哥。
不愛我的哥哥。
012
因為不放心那個毫無感恩心也毫無愧疚感的傢伙,我中午請了假,然後去商業中心的西服專賣店憑著印象買了一套西裝,回家去見那個人。
推開房門,裡面的景象和我離開時沒什麼變化。
男人依舊坐在沙發上,電視里依舊放著賭馬節目。
我把裝著西裝的紙袋扔到他懷裡,示意他去換上。
因為購物時全憑藉印象和直覺,導致西裝最後還是買小了,白色襯衣和西褲在他身上繃緊,顯現出健碩而流暢的線條。
他拿那條領帶沒辦法,所以沒席上,白色襯衣上方好幾個紐扣都沒扣上,露出鼓脹的肌肉。
「站著,我幫你繫上去。」
我站在沙發上微微彎腰給他繫上領帶,他的吐息則灑落在我的後頸。
又看了幾眼,幫他扣上了兩顆紐扣。
突然有種,給狗狗帶項圈的感覺。
「好了嗎?羽原大小姐。」
他側過頭在我耳邊問道。
他看過之前學校發來的傳真,知道我的名字也不足為奇。
我則用雙手捧起他的臉,告訴他。
「你應該叫我沙也加。」
「因為你現在是我的哥哥啊。」
哥哥。
我曾失去了一個哥哥,現在我要重新塑造一個哥哥。
最好是……能夠給予我【愛】的哥哥。
013
「話說,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這是我把他撿回來的第三天,我卻還不知道這個人名字。
「連自己哥哥的名字都忘記了嗎,小沙也加?」
他調侃了一句,才道出他的名字。
「甚爾,叫我甚爾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