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第五十九章
梁國大軍,在安西王趙子偃的統領之下,於季春之月壓近梁衛邊境。
此時顧仲遙坐鎮塗州,運籌帷幄,而齊嶠率領麾下精銳,將戰線一路向東拉伸,直至東海關。
按照約定,衛國在季春之前轉移了三座重鎮的兵權,將燕門關以西方圓千里的國土交到了顧仲遙的治下。陳虎所率領的另一支隊伍,開啟了從塗州往燕門關的路徑,將一批又一批的百姓送往衛國割讓的城池。
百姓一旦安遷,如何治理新建立起的城鎮、革新已有的各項制度、安撫利益受到損害的原住居民,皆是顧仲遙需要費心處理的緊要之事。
他身居高位多年,早已精通識人辨才、用兵遣將、統領政務之事,唯獨所不熟悉的,就是如今心中有了難以割捨的牽挂,仰首垂眸間,眼裡心裡、皆是心愛之人的模樣。
思念得刻骨了,胸臆間明明湧出一陣微痛,可那滋味、又偏偏是極甜的……
那夜篝火會之後,顧仲遙就匆匆地返回了塗州。
因不願謝檀涉險,他執意要她留在了谷中。謝檀忌諱著智障系統的騷操作,倒也巴不得繼續留下,免得成天對著顧仲遙,憑白又添煩惱……
季春中旬的一日,謝檀跟阿寬等人,正沿著河岸清點漁船的數目,突然見有人從村口的方向發足疾奔而來。
「不好了!」
奔來的黑臉漢子大口的喘著粗氣,「我今早例行巡查……去了東邊斷崖那裡……看到好多的士兵……像是梁國的……」
阿寬聞言臉色驟變,扯過黑臉漢子,「說清楚些,梁國的士兵在斷崖做什麼?」
漢子彎著腰,大口呼吸了幾下,平復住氣息,抬起身道:「他們帶著木板繩索,像是打算架橋過來!」
圍在左右的眾人,俱是驚惶。
「梁國人怎麼會找到這裡的?不應該啊!」
「他們不去塗州,來這裡做什麼?是打算來屠村嗎?」
「如今村裡只剩下老弱婦孺,怎麼對抗士兵?」
阿寬制止住眾人,轉向謝檀,「公子臨走前交待,谷中大小事皆由夫人作主。如今夫人怎麼吩咐,我等就怎麼做!」
謝檀臉色有些泛白,思緒倒還清晰。
她想了一想,道:「阿寬你帶上我的那些護衛,先趕去斷崖那邊,盡量想辦法拖住梁軍。實在拖不住了,不必戀戰,一定要安全回來!」
顧仲遙離谷之前,將他自己從前的暗衛統統留給了謝檀,以守護她的周全。這些暗衛皆是訓練有素的高手,以一敵十應當不在話下。
謝檀抬眼又看向一起巡船的另外幾人,「我們剛剛清點過了谷中漁船的數目,按照一船三十五人的分配,恰好能將所有的村民送出。你們幾位,馬上沿著河岸鳴鑼示警,讓村民們都就近上船,一旦滿了三十五人就即刻發船走水路出谷,萬不可耽擱!」
眾人皆知情況緊急,不敢耽誤,俱領命分頭而去。
謝檀卻調轉回頭,匆忙跑回居所,進到了書房之中。
此處許多的信函、文書,皆含軍務機密,萬不能落到趙子偃的手中。
她將緊要之物一一翻出,點燃了擲入火盆。
火光驟然盛起,升出的黑煙迷入謝檀的眼中,刺得她一陣難受。
梁國的士兵能找到這如此隱蔽的藏身之處,或許,正是她一手鑄就的錯誤!
當初趙子偃帶她去鄞川刑獄見謝光,事後她急於說服對方與自己聯手,便將顧仲遙招安齊嶠的事告訴給了趙子偃。
她那時雖然說得簡略,卻也提過齊嶠藏兵的大致位置、以及那個斷崖……
沒想到一向光風霽月的趙子偃,竟會不走沙場正面交鋒的路數,而是使出了這種偷襲平民的損招!
謝檀此時心中愧疚悔恨之情,實難言表。
她焚燒完密件,匆匆出了院子,見河岸渡口處已經密密麻麻地站滿了人。
村民們扛舉著家當,扶老攜幼地往漁船上擠。幼童們因為受到驚嚇,更是扯著嗓門嚎啕大哭著。
之前陳虎的西行軍,曾接出去過一部分人送去了燕門關,如今谷中剩下的人口,正是最為孱弱的一批。顧仲遙原是打算等到初夏,天暖疫少的時候,才讓他們啟程出關的……
謝檀站到岸邊的系船墩上,大聲喊道:「太大的東西不要帶上船!到了塗州,自會安排你們的衣食住行!保住性命要緊!」
她沿著河岸一路往前奔走著,一面幫扶著老幼弱者登船,一面高聲提點著眾人。
好在谷中的這些村民,大多有過逃難的經歷,被謝檀一番勸說,紛紛將大件的物品捨棄到了岸上。
一艘正在撐離河岸的漁船上,有婦人哭喊的聲音傳來,「小五,小五還在岸上!」
謝檀循聲望去,見是一戶人家走得急,把其中一個孩子忘在了岸上。那小孩不過兩三歲大,聽到母親喊聲,站在河邊的泥地里也哭叫了起來。可船撐入了急流,再想調頭便十分困難,而篙夫也領了命令,急著讓出河道上的位置,不敢耽誤。
謝檀上前抱起小孩,沖著船上的人喊道:「你們先走,我會照顧他的!」
她抱著小五,一邊安撫著他,一邊繼續沿著河岸往前走,目送一艘接著一艘的漁船離岸、駛遠。
這時,阿寬從村口的方向奔來,胳膊和背上各有一道箭傷。
「夫人趕緊走!梁軍的弓箭手到了,護衛們怕是堅持不了太久!」
他領了謝檀的命令,帶著護衛們以羽箭攻襲、阻擾梁軍搭橋過崖,一開始確實頗有成效,但後來對方也用上了弓/弩,且仗著人數上的優勢,將他們逼得寸步難行。
謝檀道:「你先上船!這條水路你最熟悉,想辦法到前面的船上領路!不然船觸了暗礁就功虧一簣了!」
說完,抱著孩子繼續往前走。
阿寬追了上來,攔住她,「夫人也上船吧!公子再三交待過,讓我務必護得夫人周全!」
謝檀回頭掃了眼河裡的狀況,呼了口氣,把小五往阿寬懷裡一塞,「行了!我知道!你先帶這孩子上船,我去村頭找謝家的人,跟他們一起走!」
阿寬想了想,沒再阻攔,抱著孩子縱身躍上臨近的漁船,然後自己又重新跳入水中,朝著前面的漁船遊了過去。
謝檀在岸邊來回巡視,直到看見所有的船都離了岸,方才略略放下心來。
而這時,梁國士兵的隊伍,也黑壓壓地出現在了山谷入口處的草坡之上,正急速地俯衝過來。
謝檀見狀,心知顧仲遙留給自己的那些暗衛俱已捐軀,而梁軍來勢洶洶,又裝備著足以遠距離射殺船上逃民的弓/弩,情況緊急,容不得她分心顧念其他。
她牽過一匹馬,翻身而上,迅速驅策著坐騎迎敵而上。
梁軍領頭的將領名叫左傑,是安西王趙子偃麾下的屯騎校尉。
他帶著部屬搭橋過了斷崖,一路疾行至谷口,居高臨下眺望,眼見著河中漁船接踵而行,當即反應過來是此處的叛民想借水路逃走!
左傑正欲號令弓/弩手上前追擊,卻見遠處一人一騎、衣衫輕揚,正朝自己的方向迎面而來。
待再行近了些,左傑定睛一看,不禁面露詫色。
竟然,是位年輕貌美的小娘子……
謝檀忌憚著對方的弩/箭,不敢走得太近,估算著射程距離,勒馬停了下來。
她抬手朝左傑拱了拱手,高聲道:「請問,將軍可是安西王麾下之人?」
左傑見對方一介弱質女流,自然並不放在眼中,「小娘子速速讓開!莫要阻擋本將緝拿要犯!」
謝檀笑了笑,道:「將軍莫急。這村中流民,半數已經順河離去,將軍就算追上去,也難免有漏網之魚。我既然能將斷崖的路徑告訴趙子偃,當然也能帶你們去河口處堵截,全部拿下,不放走任何一人!」
「你是說……入谷的路徑,是你告訴安西王的?」
左傑心中存疑,卻又被謝檀神情與言語間的那份坦然自若所懾住,一時竟不由自主地斟酌起了她的建議,問道:「你到底是何人?」
謝檀斜眼瞄向坡底河流,見行在最後面的漁船也已經臨近了拐角處,稍稍放下心來。只要拐過了山下的那道彎,水流就會直接匯入暗河。梁軍沒有船隻,便無法再繼續往下追了!
她挽了挽韁繩,「將軍居然不認識我?難道子偃竟沒有提過我的名號……」板起面孔,一臉正色,「我是他舅父的表妹的姨媽的女兒啊!」
左傑腦袋一懵,心裡默默計算,安西王的舅父的……
對面謝檀卻已飛快地調轉了馬頭,奮力揚鞭,驅策著坐騎撒蹄狂奔離去。
左傑反應過來,頓時震怒,「給我追!」抽鞭打馬,調遣左右,「弓/弩手聽令,速將那丫頭給我射下馬來!」
梁軍俯衝而下,追了過去。
謝檀凝神策馬,疾馳不停,耳邊聽見身後隆隆的軍馬壓近之聲,一顆心不禁提到了嗓子眼。
眼看著快要到達河岸,後邊梁軍的弩/箭卻也襲了過來。
一支羽箭甚至夾雜著呼嘯之音,堪堪地擦著她的鬢髮飛過,嚇得謝檀出了一身冷汗,連忙俯低了身子,越發加急地打馬前沖。
坐騎亦被箭雨的聲響驚到,振鬣長嘶一聲,如離弦之箭般的沖向河岸。
謝檀猛拉韁繩,臨岸驟停。
借著俯衝的慣力,她從馬上縱身一躍,噗通一聲跳入了湍急的河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