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第六十二章
薊城,承羲宮。
樓玉珠走出王太后的寢殿,立在殿前的廊下,抬頭沉默地望向夜幕中的那彎明月。
蕭孚帶著護衛與侍從匆匆而來,劈頭質問樓玉珠道:
「你跟母后說什麼了?」
樓玉珠依舊望著月亮,隔了好半晌,方才慢慢轉頭看向蕭孚,輕嘲一笑。
「陛下到底是長大了,竟懂得設置眼線了。」
蕭孚沒有理會樓玉珠的譏諷,把她拉進旁邊的偏殿,平穩了一下情緒,語氣依舊微微急促。
「你不是顧仲遙的人嗎?」蕭孚盯著樓玉珠,「你可明白,將那些事告訴給母后,便等同直接讓她毀約!」
顧仲遙的人?
樓玉珠在心裡默默地念著這五個字,驀地有些想笑。
她當自己是他的人。
而他呢?
還記得十歲那年初見面,細雨霏霏,她輕撩車簾,窺向立在門檐下的俊秀少年,驚鴻一瞥間,便已羞垂了眉眼。
從記事時起,母親和阿翁便耳提面命,讓她莫忘家仇,終此一生,必以傾覆梁國趙氏為己任。
見那少年之前,她懵懵懂懂,不甚瞭然。
可見他之後,那些虛無縹緲的仇怨和責任,似乎竟慢慢地有了具象……
隱秘的心事,藏在心底太多年,爛入了骨血,竟讓自己,也時常拼不出真相。
傾覆梁國趙氏,從來都不是,為了替她那從未謀面的父親復仇。
而是,為了讓那細雨霏霏中的俊秀少年,也朝自己看上一眼……
樓玉珠眼中的情緒斂去,望向蕭孚。
「陛下聽說了這些事,既不驚訝、也不擔憂自己的帝位能不能坐穩,倒是叫我佩服。」
蕭孚道:「顧諳是北延人的事,我早就知道!」
第一次在九畹山裡遇見顧仲遙和謝檀的時候,他就從那柄劍上看出了端倪。後來結盟之際,顧仲遙開口討要從前北延的故土,更是讓蕭孚坐實了他的身份。
只是卻不知道,那人竟還是北延的皇族後裔,並且還是三皇兄、四皇兄起兵造反的背後推手之人!昔日的滅國讎恨,今日的背後陰謀……跟那人結盟,便如與虎謀皮,只怕連大衛的江山都遲早被他算計了去!
「可如今盟約已定,齊嶠的大軍也已經兌現承諾,替我們守住了梁衛邊境。顧諳要拿回彰月城,便讓他拿回去好了。」
蕭孚說完這話,心頭卻又有些不是滋味,擰了擰眉頭,仰頭望向殿樑上垂掛的綉龍金幡。
「說了半天,陛下其實也知道自己被顧仲遙算計了。眼下不想毀約,無非只是怕傷到了謝檀,不是嗎?
樓玉珠神色涼薄,棄了敬語,譏誚道:「你從小,就是個太過多情的人。想想從前在鄴都城,宮女們個個用盡了心思,都想調去你身邊伺候,就是看準了你善良好騙……」
蕭孚不以為忤,截斷道:「但你卻沒有。你明知皇兄脾氣暴躁、苛待下人,卻還是求著母親把你薦去了東宮。從前我想不明白,後來知道了你跟顧諳的關係,方才想通了此事。既然你這麼多年苦心經營、為顧諳在衛國謀局,如今為何又要叛他?」
樓玉珠半晌沒有答話。
末了,有些幽微地笑了笑,「就連你都看得見,我這些年苦心經營、為他籌謀,可他卻偏偏看不見。」
蕭孚聞言,心中不覺亦有觸動。
自己朝朝暮暮的、用盡心思,無非也期望著阿檀的眼中能裝下自己。
可她最終還是寧可選擇那個總讓她陷入危險的男人……
最初也曾以為,她答應去做人質是迫於不得已。可後來聽了安插去的探子回報,知曉了她在那人身邊所做的種種事,方知是自己想多了。m.
想想也是合該如此,當初初遇時便知她是猶如山中精靈般自由隨性之人,若非心甘情願,誰又能逼得了她?
感情這種事,實在,由不得自欺欺人。
「也許,也不是他沒有看見……」
蕭孚語若黯嘆,看向樓玉珠,「只不過,你想要的回報,跟他想給予的,不是一樣的東西罷了……有時候,我們自以為的感情,其實只是一種迷茫的執著而已。因為內心裡的那點驕傲,因為曾做過犧牲、有過付出,便就越捨不得放棄。久而久之,就算明知等下去毫無意義,也要固執著堅持……」
樓玉珠沉默著,回望著蕭孚的視線似乎聚焦在了旁處,有些飄忽虛無。
一陣夜風幽幽而入,掠動鑲著墜飾的綉龍金幡,輕輕拂過高大殿柱,擊打出沒有節奏的叮噹聲,在空蕩寂靜的大殿里低低地迴響著。
「你錯了。我想要的,由始至終,都只是為父報仇而已。不然的話,我又何苦背叛了他,以此交換你母后替我復仇的承諾?」
樓玉珠神情漠然的笑了笑,眼中神色卻是死寂如灰。
她挺直了腰背,轉過身,昂首離去。
***
謝檀與浩蕩的流民隊伍,越過了連接九畹山的山林地界,進入了毗鄰燕門關的燕山領域。
這一帶,地形險峻。入目之處,不再是樹木常青、綿綿起伏的山巒,而是露著黃色山石的陡峭山地。載著百姓的馬車,走得愈加艱難。
這日,行過名叫化迪的小鎮,因陳虎早前便在此地辟有莊園、客棧,顧仲遙便傳令眾人暫停行軍,稍作休息。
百姓們各自在園內紮營休整,謝檀也終於得了閑,認認真真洗了個澡。
她拭乾了頭髮、挽了個簡單的髮髻,去前廳去找顧仲遙。人剛走到庭外的月門處,便見陳虎大步匆匆從另一邊的廊門轉入了前廳,皺著眉,臉色十分難看。
廳外的守衛森嚴。
陳虎入內之後,謝檀走到廊下,依稀聽見他壓低了聲音,稟告了幾句什麼。
顧仲遙尚未答話,旁邊的盧咸卻是先炸開了。
「什麼!衛國人關了燕門關?這是哪門子的變故?」
謝檀聞言一震,連忙越過守衛,快步走到了門口。
屋內顧仲遙居中負手而立、墨眉微蹙,周圍陳虎、盧咸、韓峰、魏慶等人,亦皆是神色嚴肅。
見謝檀出現在門口,顧仲遙朝部屬們抬手做了個制止的手勢,走上前來。
「怎麼不再多休息一會兒?」
他斂去了眉目間的情緒,聲音低柔,「我讓人送了膳食去你那裡。你先吃飯,我議完事便過去。」
謝檀伸著脖子,「你們剛才再說什麼?燕門關怎麼了?」
顧仲遙抬手捋了捋謝檀額前尚有些微濕的亂髮,淡淡道:「只是軍務交接上的事,待會兒再細說與你聽。先回去休息,聽話。」
謝檀了解顧仲遙的脾性,也不再堅持,乖巧點頭。
「哦,那好吧,我等你。」
轉身退了出去,然後沿著外廊走到了前廳外的側面,躡手躡腳地蹲到了窗邊,豎起了耳朵。
廳內,陳虎對顧仲遙道:「屬下已經派人去薊城見王太后了。可眼下最棘手的,是趙子偃的追兵。上回在九畹山中沒能取他性命,反倒暴露了我們的行蹤,據斥候回報,趙子偃如今重集了三萬騎兵,正一路追蹤而來。若是衛國人關閉了燕門關,我們前無去路、後有追兵,又帶著這麼多平民,實在難以全身而退!」
顧仲遙沉吟片刻,問:「除了通過燕門關,還有沒有別的道路能將百姓送至濮城?」
陳虎一直負責西遷事務,對這一帶的地域和道路非常了解,聞言答道:「若不走燕門關,就只能沿燕山南的山路西進。但那條山路很是崎嶇,走不了馬車,所以勢必延遲行路的速度。」
行路的速度如果放慢,就躲不開趙子偃的追兵。顧仲遙離開塗州時急於救人,帶的士兵不多,若是要與趙子偃正面交鋒,並無勝算……
謝檀蹲在窗戶下面,咬著手指,也在心裡發愁地琢磨對策。
在廊下戍守的護衛們,很快發現了聽牆角的謝檀。
謝檀訕訕地站起身來,「那個……這裡建築質量不錯,我研究了一下地基……」笑了笑,沿來時的路徑迅速地退了出去。
過了月門,之前的愁思立即涌回了心頭。
如果燕門關走不通的話,就必須走燕山南的山路。要把那麼多的人順利送出去,必然要想辦法拖住後面的追兵才行。
說起來,要不是她刻意阻攔,上次趙子偃說不定就交待在了九畹山裡,眼下也就不至於有追兵這種事……
謝檀腦中思緒紛雜,踩著碎石小徑越過後園,猛不丁地,乍見身側的桃樹林里竄出一道身影,直撲向自己!
她下意識地想後退閃開,卻不料那人的身法甚是詭異迅速,五指如爪般的鉗向她的肩頭,大力將她拉拽而起。
謝檀只覺得身體一輕,人已驟然上了牆頭。
「你要幹嘛?」
她感覺對方並無殺意,隨即高聲質問,期冀著能引來護衛的注意,話音剛落、已被對方用掌擊在了頸后,昏厥了過去。
不知又過了多久,人才迷迷糊糊地再有了些意識。
謝檀感覺自己被那人馱在了肩上,頭向下垂著,隨著他不斷的起躍和奔跑晃來晃去。
她胃部一抽,難受的想吐,抬手在那人的背上狠命一掐,「快放我下來!」
奔跑的速度緩了下來,緊接著,人也被慢慢地放到了地上。
謝檀翻身而起,抬手摸著胸口順氣,逸到了嘴邊的髒話在看清來人面容的剎那、又咽了回去。
「阿賚?」
蛇精臉阿賚依舊是一身雜色長袍,面無表情。
他伸出手,迅速探查了一下謝檀的脈象,「你沒事。」
謝檀站起身來,「你怎麼來了?」
阿賚回答得十分簡略,「陛下讓我帶你回薊城。」
謝檀知道這人不好糊弄,繞著他來回踱了幾步,「不對啊,你不是一直只聽令於王太后的嗎?王太后可不願意讓我回薊城啊?你該不是想騙我,然後把我誆到某個荒山野嶺一刀殺了吧?」
阿賚操著手,神情不因謝檀的試探而有任何變化。
「若要殺你,現在就可以動手。帶你去薊城,全因陛下苦求。」
他沉吟了一會兒,「太後下了懿旨,不但封鎖了燕門關,還要出兵阻截你們的去路。你們前無去路,後有追兵,我不帶你走的話,你遲早就得葬身在這燕山之中。我無意違抗太后,但也不願見陛下心神俱傷,並因此遷怒於太后。所以,我必須帶你回薊城。」
謝檀面上神色幾經變化,頓住腳步,「太後為什麼要封鎖了燕門關?到底是出了什麼變故?」
阿賚正要開口,突然神情一肅,猛地拉過謝檀,驟然向後躍出,避開了劈頭而至的一陣勁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