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第1章
昭慶二十一年,臘月十六。
鵝雪紛飛,北風料峭。東宮紅牆黛瓦,飛檐翹角銀裝素裹,放眼望去儘是新妝。
月歆宮雪落無聲,夜色下偶有僕婦丫鬟踏雪前行。院牆上的燈籠打著旋兒,隱隱透出暗沉的光。
呼聲在耳畔嘶鳴,唐蓁抖簌轉醒,下意識攏了攏不太厚實的宮裝。
天兒冷得緊,月歆宮位於東宮北面,庭院與甬道相銜,守夜時風颳得臉生疼。唐蓁朝雙手哈氣,鼻尖都凍紅了。
「姑娘靠著奴婢再睡會兒吧,這兒有奴婢守著。」桃夭朝正殿望了一眼,方才將她攬入懷中,小聲安撫道。
唐蓁嚶了一聲,半夢半醒間軟軟出聲:
「什麼時辰了?」
「五更天了。」桃夭搓著唐蓁快凍僵的手,「今兒個不用請安,沈承徽八成不會早起的。」
唐蓁微微頷首,朝桃夭懷裡縮了縮,打了個哈欠,輕聲道:
「唔,桃桃你身上好軟。」
她復又掀眸,不經意瞧見桃夭那對生了凍瘡的耳朵,想也沒想伸手替她捂住。白霧籠罩下,二人彼此依偎、抱團取暖,打發著凄冷冬夜裡的絲絲寒意。
直到卯時三刻。
正殿內終於傳來細碎聲響,唐蓁與桃夭捧起水盆推門而入。屋內燒著地龍,暖意倏地撲面而來。
唐蓁垂首,繞過紫檀屏風,前腳剛踏進內室,轉眼一盞白瓷杯便碎在了她的腳邊。
唐蓁忍痛,未敢抬頭,下一刻便跪在了地上。
身後跟著又跪了好幾個婢女,只見妝奩前坐著的女子身著絳紫色暗花雲錦宮裝,面含薄怒,狹長的丹鳳眼微微上揚,瞧著便盛氣凌人。
「你是說,殿下昨日去毓秀宮見了那個賤人?」沈承徽語氣極為不耐,甚是逼人。
前來回稟的宮婢跪在她腳下,身子顫慄,支支吾吾不敢回話。
沈承徽猛然將朱釵扔在地上,「還不快說。」
「是,殿下昨日去毓秀宮用了晚膳,之後便沒再出來。奴婢方才瞧見,殿下是,是直接從毓秀宮去上朝的。」
「賤人。」沈承徽怒氣攻心,揮手將妝奩盒子上的擺件全部掃到了地上。
毓秀宮住著的是蔣承徽。
東宮後院人並不多,太子性子清冷,宮裡邊兒的人合著都是聖人和皇后那兒硬塞進來的,大抵都不太上心。
除了在奉國寺為太后祈福的夏良媛,便也只有沈承徽和蔣承徽,還有位份更低些的孟奉儀。
蔣承徽身子不好,成日都歇在毓秀宮,照理說來與沈承徽並無甚大過節。只不知為何,殿下對蔣承徽似乎頗為關照,時不時總會到那兒小坐片刻或留宿。故此在這略顯寂寥的東宮,只余她們三人競相邀寵。
殿內外宮女太監跪了一地,噤若寒蟬,「主子息怒。」
「滾,統統給本宮滾出去。」
*
後院西廂房。
月歆宮宮殿不大,沈承微位份並不算高,伺候的太監宮女人數不多,唐蓁與桃夭自然靠在一塊兒住。
唐蓁半倚在塌上,咬著唇:「嘶,輕點兒啊桃桃。」
方才在正殿,茶盞碎片劃過她的小腿,留下一道不淺的傷痕。桃夭半跪在塌上,正給唐蓁清理傷口。
「姑娘,忍忍啊,馬上就好。」桃夭手下動作放得更輕,小聲哄道。
廂房內靜了下來,只剩下斷斷續續的吸氣聲。片刻后,桃夭動作漸止,唐蓁狐疑睜眼望去,卻見桃夭正偷偷抹淚。
「怎麼了?」
「都怪奴婢不好,奴婢應該走在姑娘前面的,這樣姑娘就不會受傷了。」
桃夭打小跟在唐蓁身邊伺候,眼見唐蓁受傷,連帶心口都揪著疼。
丞相府里嬌養著長大的嫡女,何時受過這等苦?
唐蓁卻直起身,笑吟吟拍拍桃夭的臉,「沒事桃桃,我已經習慣了。」
經歷這段時日的變故,饒是她再不諳世事,也明白了何為牆倒眾人推。
兩個月前。
朝中有人蔘丞相唐文彬,中飽私囊、褻瀆公職,致豫州兩岸洪水肆濫,溝渠塌陷,百姓怨聲載道。
聖人大怒,令大理寺卿徹查此案,務必查明真相。
唐文彬為人耿直,平日在朝堂之上本就樹敵甚多。只他憑藉聖人信任和一腔忠義,問鼎丞相之位。
眼下奪嫡之爭事態不朗,朝廷局勢雲譎波詭,朝臣派系眾多。太子權勢日漸壯盈,位高權重的唐文彬不合黨與之爭,自是捅了不少人的心窩子。
既是不合,最好的辦法就是起底。
證據確鑿,聖人革去唐文彬丞相一職,以玩忽職守為由將人貶至了遼西。唐文彬入獄等候發配,唐家傾覆,一夜間成了眾矢之的。
上京圈裡風向標向來轉得快。
先前與唐蓁交好的貴女,紛紛開始對她避而不見。另有一些,則等著看唐蓁這朵嬌花,是如何一點點落到泥地里的。
就在唐文彬前往遼西的前一晚,他便安排了自己身邊的親信,將唐蓁帶出丞相府,送至二房府中暫避風頭。
唐家女貌美,上京無人不知。
然長相太過出眾的女子,若無強大的家族勢力庇護,怕是不出幾日便堪堪折落了。唐文彬失勢,等著採摘唐蓁這朵嬌花的人不在少數,任誰都想來分一杯羹。
可唐文彬沒料到的是,防了外人,卻防不住自己人。
唐家二房庶子唐旻,風流成性,自見到唐蓁的第一眼便驚為天人。就在唐蓁入府的第三個夜晚,唐旻借著酒意摸黑爬進了唐蓁院里,意圖將生米煮成熟飯。
因著唐蓁抵死不從,驚動了人。唐家二房為息事寧人,只數落了唐旻幾句,話里話外卻暗示唐蓁不檢點。
昔日被唐文彬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自那一夜起,倏然變得黯淡無光。
唐家人不痛不癢的幾句斥責顯然沒有壓制住唐旻的獸心。
就在唐旻第二次□□而入,唐蓁便知,樹倒猢猻散,這唐府怕是也無心護她這個罪臣之女。唐文彬興時,二房時常舔著臉來討好,如今卻恨不得將自己撇得乾乾淨淨。
為求自保,唐蓁以金步搖刺傷對方,趁亂帶著婢女逃出了唐府。
可惜,離開唐府的二人來不及帶銀子傍身,又涉世未深,很快就落入了人牙子手中。
跟著被倒賣了好幾回,最終來到了東宮。
唐蓁抽神,緩緩撂下裙擺,凈了面,坐於銅鏡前。
銅鏡中,方才還其貌不揚的面容竟逐漸褪去,露出一張絕色容顏。
只見鏡中少女生著一雙杏眸,眉眼盈盈。眸色澄亮純凈,偏眼尾處長了顆小痣,眸光流轉間格外嬌媚。腮凝新荔,鼻膩鵝脂,兩頰梨渦淺淡盈盈,美得不可方物。
宮女裝式樣寬鬆,碧綠色下等綢緞,瞧著乾巴巴的,她出落得豐盈玲瓏的身段盡數被掩。
唐蓁不以為意。
經唐府一事,她便決定要將自己的容貌遮掩起來。沒了丞相千金的身份,這容貌儼然成了能傷她的利器。
唐蓁選了下等面脂,將自個兒白皙水嫩的肌膚硬生生抹得蠟黃,再將那勾人的眼角朝下挑,更是朝臉頰上點了些小雀斑,原本的絕色容顏頃刻變得寡淡無味。
她轉頭,朝桃夭道:「這幾日你我都需打起十二分精神伺候,沈承徽沒在殿下那討的好,咱們就得仔細掂量著點兒,萬不可落了差事。」
沈承徽脾氣不好是出了名兒的。
東宮妃妾少,她又是皇後娘家侄女,自然嬌橫些。太子對她並不熱絡,自她入宮后便沒來過毓秀宮幾回,倒是沈承徽,時常會去書房給太子送湯。
桃夭點頭應是,她們誰都不想成了靶子。
*
一連兩日,風平浪靜。
唐蓁與桃夭本不用近身伺候,只需在殿外做些瑣碎雜事。
這日,不知為何,沈承徽的貼身宮女忽就傷了腿,有些差事便落在了唐蓁身上。
唐蓁一手持傘,一手提著食盒,順著月歆宮門前的小道,朝東宮正殿方向走去。大雪覆蓋著青磚,鞋底踩過發出陣陣悶響。
雪花蹭在她的衣擺之上,復而又消失不見。片刻后,她的裙擺很快被浸濕,估摸著雪再大些,當真是寸步難行。
唐蓁行至肅清堂,還未走上前,就見李良德近身前來。
「姑娘面生的很吶,可是月歆宮的?」李良德咧嘴,雖不確定她是哪個宮裡的,禮數倒是周全。
到底是太子身旁的內監,滿臉迎著笑,卻沒幾分真意。
唐蓁屈禮,朝他笑了笑,恭敬道:「公公好眼力,承徽娘娘記掛殿下,命奴婢送些進補的湯過來,煩請公公代為轉交。」
肅清堂乃太子書房,縱是沈承徽親自來,也未有幾次能被宣入內的。
唐蓁瞧著天色,這雪怕是一時半會兒停不了。她將食盒遞給李良德,想著要加快回程的腳步。
李良德端睨著她,不知為何,這小宮女瞧著姿色平平,行禮姿態卻是端莊高雅。說起話來嗓音也是軟軟的,甚是討喜。
他雖不算男人,卻也懂得些。
平日里月歆宮來的玲瓏,總是拿鼻子瞧人,哪像這般,細聲細氣,恭敬有度。李良德心下熨帖,臉上堆著的笑不經意真切了一回。
「姑娘給老奴吧,老奴自會轉告殿下娘娘的一番心意。」
「多謝公公。」
唐蓁頷首,正欲離開,素清堂的門倏地開了。
殿內燃著香,順著未闔的門隙隱隱傳來一股冷杉味,殿前幾個原本有些凍僵的宮人們頓時激靈轉醒。
李良德偏頭望去,連忙彎下腰,將食盒交給身後的小太監,迎了上去。他年歲大了,外頭又風雪交加,只得順勢拿起一柄傘,跑去男人跟前。
「欸唷殿下怎得出來了,這是要上哪兒啊?」
可勁兒折騰他這把老骨頭。
唐蓁還未離去,見勢屈膝而跪。膝蓋浸在這冰天雪地里,不免有些酸痛。
肩輿停在殿前,唐蓁悄然抬眸,只見傘下那人身形頎長偉岸,著藏青色暗紋蟒袍常服,墨發束以白玉簪,瞧著貴氣凜人。迎著日光,她只瞧見男人俊逸的側臉,還有那雙骨節分明的手,透著冷白。
「殿下。」李良德趕了上去,諂媚笑道:「殿下忙了這麼久,不妨喝些熱湯暖暖身子,待雪停再走吧,這湯可是沈主子特意送來的。」
男人倏地停了腳步,目光微轉,斜睨著他,「李良德。」
「老奴在。」
「你是不是覺得孤很閑?」
宋辭坐於肩輿之上,眉梢輕抬,語氣肆意慵懶,輕飄飄的,嘴角勾出幾分譏諷。上位者的氣度清貴倨傲,便是這樣警告般的俯視,都令人心如擂鼓。
李良德趕緊躬身打了自己一嘴,背都不敢抬:「瞧老奴,這歲數大了眼也拙了,殿下莫怪。」
宮人抬起肩輿,宋辭輕哂收回目光,身子往後靠去。修長的指尖輕點扶手,沉聲道:
「去乾清宮。」
李良德回頭便使勁兒朝小太監屁股上踢了一腳,小徒弟無辜吃了一嘴雪。須臾,那碗剛送來的熱湯便消融在這雪地里。
一行人穩步走遠,唐蓁這才直起身。
看來太子對沈家送來的人,當真連面上功夫都懶得做。
不過,太子殿下生得英俊肅雅,眼尾微挑,矜貴自持中帶著一絲風流。莫怪沈承微削尖腦袋也想承寵,怕不光因著家族施壓。
唐蓁想起爹爹曾說過,女子嫁人便要嫁個知冷知熱的,彼此相濡以沫,恩愛餘生。太子殿下眼神冰冷懾人,瞧著便涼薄清冷,不好相與,她今後定不會找個這般性情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