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短暫的快樂
我們坐上父親的手動擋汽車準備回家。
父親對我祖母走的時候,阿城是否出生這件事產生了疑惑。
父親對著阿城說:「當時你出生了,阿耀(我大伯的孩子,是我們這輩裡面最小的)那時候剛出生兩個月。阿文應該有印象……」
那時候的我還很小,我記不清究竟是幾歲。但是有一個畫面,有一件事讓我終生難忘,所以我現在也能想起來。祖母的死對我來說沒有太多的感覺,我絲毫不記得她長什麼樣子,也不記得和她有過什麼共同的回憶。說到底,那個年紀的我,對於什麼是死,根本就不明白。
在鄉下的舊房子里,母親抱著我們進房間讓我們去睡覺。我進去之前看見父親跪在躺在床板的祖母面前。這件事之所以讓我記到了今天,是因為我記得第二天早上當我從床上起來的時候,我看到父親還跪在那裡,就像是昨晚睡前他跪在那裡的模樣,一點沒有變化。直到現在我也無法相信父親他們當時就那樣在祖母的遺體前從晚上跪到了早上。
我為自己好不容易找的話題切入口感到一點點的滿足,我的內心同樣渴望著能夠說說話來排解心中的苦悶。
「我記得你們跪了一晚上。」這是我在車裡說的唯一一句話。
「那我可能太小了,沒有什麼印象。」阿城說。
父親像是等待著這麼一個機會,沒有繼續上面的話題。「你們祖母當時走了是因為摔壞了腿,當年要是有錢治她的話,還能活好多年。」
他左手倚在車窗邊上握著方向盤,右手用力將額頭直直硬硬的頭髮用力往後捋了一下感嘆道:唉,我也是自己沒用!見了人血就要暈,我特別害怕去醫院這樣的地方。每次去完回來身體都不舒服。」這話一說出口,父親彷彿是把自己的底牌,自己的軟弱拿出來和我們分享了。
父親是會暈血的,見了人血雞血都會暈。以前過年時候要殺雞,他在家裡怎麼都得等母親回來做這個事情。我其實是早就應該知道這件事的。
父親的軟弱是生理性的暈血;我的軟弱是心理性的共情過度。我看見所有受傷的人,難過痛苦的表情,哀傷的畫面都很容易受影響。小時候我也是因為這個緣故,一直不吃雞肉,豬肉,總覺得這一切太可憐了。這可能就導致了我在長大後身高不如弟弟。
父親說完那句話之後,車廂里有一段小沉默。阿城這個時候又找準時機的開口說一些樂觀的話題了:「還好爺爺是身體健康,91歲都還能吃兩碗飯。奶奶就是吃東西太不檢點了,她太嘴饞了。」
「她每次都吃一些鹹魚,蝦米和隔夜飯菜。我每次回到鄉下都給她把冰箱清了,清一次罵他們一次,就是改不了。」父親也抱怨起來。
這個時候阿城說了一個讓我們短暫忘記所有痛苦的笑話:「奶奶真是特別管不住自己的嘴,特別貪吃!有一次我買了炸雞扒回房間吃,他看到我拿進去之後就來敲我門,小聲的叫著『阿城,阿城,買了什麼好吃的東西呀?給我吃一點點,別告訴你爺爺哦!』」
阿城說這個小故事的時候聲情並茂。我聽了馬上聯想到胖胖黑黑的奶奶好吃嘴饞又生怕被爺爺知道她偷吃的樣子,大概就像一個生怕父親責備而偷吃巧克力的小胖孩那樣。這像麻醉針一樣讓我們瞬間的忘記了今天的苦悶和哀愁,像點了穴似的不住哈哈大笑。我從車內的後視鏡里看到父親也同樣笑得忘我,那深深淺淺的皺紋也一同聚在了眼角邊上。車內彷彿跳動著歡樂的精靈,所有東西都變得輕快起來了。
阿城看我們笑得開心,又生動的模仿了一次那個說話的聲音。又是一陣哈哈大笑,我感覺一天的疲憊和壓力像運動后的乳酸一樣在新的運動之中緩緩的釋放出去了。還沒笑完,就到了阿城家了。阿城臨下車還囑咐父親開車注意安全。
他下車的時候似乎也把快樂帶走了。車裡變得很安靜,只剩下發動機鳴叫的聲音。車外只剩下穿梭而過的風聲,「呼呼呼」地略過我們藏著淚痕的臉。我從車中的後視鏡中瞥了一眼父親。他的神色陰暗,眼神在觀察路上的狀況卻又遊離於眼裡的東西。
到家的時候,我沒有說話就開門回去了。父親這個時候從口袋裡拿出打火機和香煙,並不打算馬上走。
「嚓、嚓、嚓……」火光短暫地點亮了黑暗的車廂。裊裊香煙飄散而出,承載著今天的愁思。煙上的火點像螢火蟲一樣若隱若現地發出光亮。
我抬頭看看天上寥寥數顆星星不禁感嘆:吸煙,真的能緩解哀愁和壓力嗎?那大概是虛無縹緲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