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正確的方向
這一夜,我沒有再睡著。我一直盯著窗外,看著它從黑夜變成微微泛著魚肚白的清晨。房間里的一切褪去黑色之後彷彿收起了它們的尖牙利齒,看上去溫厚純良,不再充滿敵意。
我在大廳倒了一杯水,充滿慾望地一大口喝下,感到一種暢快。
我走向浴室打算洗個澡,提前準備今天的面試。我照著鏡子看著自己的憔悴模樣——散亂隆起的頭髮和鬍子拉渣的鬚根都讓我看上去狼狽不堪。比起平時,我擠了雙倍分量的沐浴露和洗髮乳。我感覺身上好似有怎麼也洗不凈的粘液,滑溜溜的,像是一層厚厚的油。
當我洗頭閉上眼睛的時候,剛才夢中的一幕幕就像幻燈片一樣不停的從四面八方跳進我的黑暗裡。不覺之中我的雙手和大腿都起了雞皮。我睜著眼睛洗頭髮,把冷水轉成溫水好讓身體舒服一些。
花灑「嘩啦啦」地噴水沖洗著我的身體。我伸出一隻手抹掉鏡子里的水霧。我自己的臉盤浮現了出來。一個尖瘦而長的頭顱上蓋著海草一樣捲曲的黑髮。我的頭顱並不對稱,左邊凹了一塊,右邊則偏橢圓。我的眼窩十分深邃,也許可以放下兩片雞蛋。在長著點點黑頭的鼻子下方是一張缺乏血色的寬厚嘴唇。
我審視著自己赤裸的軀體,1米75個子的我,是三兄弟裡面最矮的,次於1米85的哥哥,次1米81的弟弟。也許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至少我比1米71的父親要高。
我擦乾了身子,又在鏡前審視了一次自己的模樣,這會感覺好多了。打開浴室的門,附著在水霧裡的沐浴露香味也一同飄散開來。我看了一下時間才6:30。我坐在書桌前,風扇呼呼地吹著我濕漉漉的頭髮。我聽著音樂,看著一句句的歌詞翻上滾下。
幾個小時后,我穿上一件白色的襯衫出門去面試。我在路上聽著《步履不停》悠揚細膩的純音樂。
在公交車裡觀察著身邊的每一個人後,我不禁感嘆,無論男女都無一例外的戴著眼鏡,彷彿這是他們生來擁有的器官。
我突然想到戴眼鏡其實也是一種病態的矯正——視力上的障礙。這和箍牙矯正牙齒的人、藉助聽器獲取聲音的人、戴假髮的人、借拐杖走路的人,甚至是坐輪椅代步或者用導盲犬尋求方向的人都是一樣的。
但是,生活之中近視人群受到的異樣目光會比其他人群要少。我認為這其中的最大區別是使用群體的大小。一個在大集體中被所有人認可的東西會自然而然的成為常理,亦或者是公理。
面試的地方是一建築風格老派的辦公樓。建築的樓頂有一個巨大的時鐘,門外是圓石噴水池。
我到了指定的樓層之後首先去找了洗手間再一次整理自己的儀容和進行一次小便緩解內心的些許緊張。當然,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我考慮一家公司的時候總是會將公司洗手間的乾淨衛生放進考慮範圍。
於我來說,洗手間是工作上班時間裡,唯一還能存有私人空間獲取短暫心靈棲息的靜謐之處。我希望他們儘可能的乾淨,位置充足。如果寬闊的話會更好。
這棟高樓有一些年份了,還在這個地方辦公的公司不多,但是洗手間看上去非常豪氣。每一層樓都有四個洗手間,分別置於樓層的四個角落。考慮到許多的辦公室已經閑置下來無人使用,這樣的洗手間數量顯得有些奢侈。
我用雙腳開始丈量這個洗手間,長度足有15步,寬度也有10步,
粗略一算足足有40平米。我感到難以置信,又再走了一次,依然如此!這裡的透氣性還十分強勁,站在門前就感受到強勁的穿堂風。
我愛上了這樣的洗手間,彷彿已經幻想到以後在這裡每日享用的悠逸時光。
我找到了面試的公司,正準備要進去,卻突然看到了一個讓我惶恐萬分的人——我的前領導小峰哥。他正在和這家公司的一個人說話,像是在臨別。
我心劇烈跳動,彷彿是小偷轉角遇到了警察腳比心要先逃。我一溜煙地跑到了剛才的洗手間,關上門躲了起來,感覺自己全身的腎上腺素飆升了起來。我很擔心自己是否已經被他看見了。那也許會讓我成為他明天下午茶時候的笑話。
我本想等待幾分鐘之後出去。可是,下一秒我就聽見有人走了進洗手間。正是他!他一邊發著微信語音一邊小便。「啪!」門關了,但是他沒有洗手。果然是他的風格!
我拿出手機,等待了一分鐘之後出去。這一分鐘彷彿幾個世紀那麼漫長,我發現自己背脊已經冒出了冷汗。
一個身材姣好的黑髮女孩領著我到茶水間坐了下來。我在茶水間填寫申請表格,等待面試官。幾分鐘后那個剛才和小峰哥交談的人坐了下來。
他看了我的簡歷好奇地說到:「哎!你是這家公司的啊!剛才我才和一個人談完合作。」
我禮貌笑了笑表示回應。
然而這個內容好像刺激到了他的奇點,他興奮地問到:「你認識峰哥嗎?」
我沒法逃避,心中猶豫著要不要說。但也許這是一個拉近距離的好機會。我於是說到:「他曾經是我的領導。」
面試官一聽,好像更興奮了。他跳過了之前面試的其他問題,一臉好奇地問到:「那你認為他怎麼樣呢?」
「我感覺他個人工作能力很出色,但是可能在帶新人的時候欠缺一點方法技巧。」
當他準備要繼續發問的時候,突然那個當事人出現了!
小峰哥就那樣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這讓我手足無措,驚恐萬分。
小峰哥先是睜大眼睛盯著我,難以置信地看了好一會,隨後拍拍那個面試官說到:「老白,我剛才忘記拿我的電子煙了。你看見了嗎?」
老白轉過頭來哈哈笑著說:「哎!你還沒走!正好!你認得這是誰了嗎?哈哈哈哈……」
小峰哥也靦腆笑著說:「我之前的大弟子!」
我心中有一萬隻草泥馬在奔騰。他們都像是看熱鬧似的開心,而我卻臉紅通透想要找個洞鑽。
老白說到:「電子煙剛才人事幫你放在前台了,你不用著急。現在先來幫忙一起面試面試。」
小峰哥像是看出了我的難堪似的說到:「我還得回公司。」
「急什麼,耽誤不了你幾分鐘。」老白好像突然想起了還有我這個存在,對著我說,「沒有關係的吧?」
我只好五官忸怩地點頭答應。老白招呼小峰哥在他旁邊坐了下來。我像是被審訊的人一樣坐立不安。
小峰哥坐下來第一句話倒是說:「去旅遊玩了嗎?」
我尷尬擠出一點笑容說到:「沒。」
老白開始了面試:「來,先自我介紹一下吧!」
這個時候我感覺自己就像是赤裸裸的坐在他們面前一樣。小峰哥知道我工作所有的能力,謊言在這裡不攻自破。我蒼白無力的做著自我介紹,感覺自己的頭腦快要炸裂開來。
面試時候的問題,我也只能如實回答,這讓我的面試效果大大打了折扣。我的每一次回答更多的是看著小峰哥的臉和表情。他有的時候誠懇地注視著我,有時候若有所思的看著桌子。
面試結束的時候老白說到:「峰哥,你有什麼想問的沒?」
這時我放在雙膝的手已經捏出了冷汗。我害怕他會問什麼刁鑽的問題來為難我。我低著頭,視線全部集中在小峰哥的鞋子上。一心希望逃過這場審訊。
他神情認真的看了一下我,轉過頭看了一下老白,隨後開口說到:「老白,我說一點我的想法吧。我覺得嘉文其實是一個認真工作的孩子。他能吃苦,上班比別人早,加班比別人晚。工作能力可以說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至少,他在同批的新人之中還是比較優秀的。」
我聽了這些話,緊張的情緒轉化為一種感動。
他深吸了一口氣,側了一下頭思考然後說到:「其實他離開我們公司,對我來說也挺可惜的。總體來說也有我做得不夠好的地方。可能我對他的關注不夠多,給予的幫助不夠吧。」
我感動萬分地把視線從他的鞋子移到了他的臉上。我注視著他的雙眼,那裡有一種陽光赤子般的真誠。那種真誠的眼神讓我感動得眼角溢出了淚水。我輕輕轉過頭快速擦了一下。
面試結束時,我們兩人一起走出公司。
在等待電梯的間隙,他一臉輕鬆,只是看看我而沒有說話。
我首先開口說到:「謝謝你為我說話。」
他兩手抱著頭輕鬆地說到:「小事情。這個圈子很小,很容易撞見。說不定以後我們也有機會合作。」
我笑笑點頭表示回應。
他伸出一隻手拍拍我的肩膀,半是語重心長地說:「我年輕的時候也換過好幾份工作,我能理解你。」
在電梯下到樓下的時間裡面,我們在電梯里沒有說過一句話。一種沉默包裹著電梯廂。
門打開的時候他問到:「你走哪邊?」
我隨便指了指自己站的方向。
他也指了一下另一個方向說:「我過去那邊坐公交。」
我回想起之前我和他一起去面訪其他公司的時候,他帶著我也是坐公交車。我問他為什麼不選擇打車,畢竟對他這樣月薪好幾萬的人來說是很容易的。他只回答我說是習慣。
我也曾以為像他這樣的人會在外訪的時候劃劃水再回公司,但是每一次他都沒有做其他事情就直接回公司了。
我伸出一隻手和他說再見。
他留了一句話給我說:「嘉文,如果有哪一份工作能讓你在金錢或者快樂之中得其一的話,你就應該堅持做下去。」
我笑了一下說:「所以你是因為錢嗎?」
「我是雙贏!」
他說完這句話就轉身揚手走了,留下我一人在風中凌亂。
也許讓我想一百次我都以為他只是在贏得金錢罷了。我想起了一幕幕他在公司里和每一個同事打成一片的歡樂場景。看來,他說的話是出自真心。
我走了幾步想起自己應該坐公交車回家,才發現我應該走他的那個方向。那才是正確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