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在橫濱開馬甲的第四天
小鹿御鈴子會將自己名字光明正大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當然有她的目的。
——她想將所有的馬甲通過某種聯繫徹底綁定在一起,和本體分割,獨立,又親密如一人,各司其職,也向外界宣告他們共為一體,彼此影響。
簡而言之,即為某種結社,集團或者組織。
他們動機一致,目的相同,對首領敬畏,孺慕,狂熱而毫無底線地遵從她所有的命令,將她的目標視為自身目標,將她的道路視為自身道路。
小鹿御鈴子通過鬼娃娃之口,將那個看似龐大實則虛無的組織,輕輕揭開冰山一角。
總而言之,全靠演技。
但目前來看,似乎,好像,一不小心演過頭了。
她尚且還在苦苦思索自己到底是哪步出了錯讓中原中也產生了這麼大的錯覺,橘發少年就皺著眉頭,猶疑片刻,輕輕地將手掌擱放在了她的頭頂上,有些不習慣地,生澀地揉了揉。
「辛苦了,由裡子。」
這是中原中也的溫柔。
他本不會對陌生的孩子展露這樣的情緒,鬼娃娃成為了例外。
小鹿御鈴子感受到手掌的溫度,按兵不動,果然等到了中原中也接下來的話。
他絲毫沒有委婉的意思,直截了當地對她發出邀請,「高瀨會不會放過你,你身後的人也不在乎你的死活。要不要加入羊?」
這是中原中也深思熟慮后的決定。
光是看著這孩子纖細手腕上的針孔和縫合痕迹,就知道她沒有被好好對待,而是被當作沒有生命和尊嚴的實驗品般反反覆復的檢查,傷害和復原吧?
不然根本無法解釋這些傷口的來由。
她口中的「鈴子」真的在乎她嗎?真的對得起她的孺慕與信任嗎?如果放任她回去,她能得到應有的保護么?
答案恐怕是不能。
中原中也天生就對實驗室有一種發自心底的厭憎,在看到這孩子身上可怕的,彷彿死過一次般的痕迹,這種不信任上升到了巔峰。
少年低下的眼睛是很漂亮的鈷藍色,像某種深海中稀有的鑽石,透明的質地下是厚重的深沉,難以溶解,也難以改變。
鬼娃娃卻像受到了莫大的驚嚇般鬆開他的衣角,向後慢慢退了幾步,小聲說。
「為什麼哥哥會這樣想?鈴子明明對我很好啊。」
中原中也有些不理解:「對你很好?她根本就不像在乎你的樣子吧……」
他欲言又止。
這孩子難道很少接受他人的善意嗎?
「但如果沒有鈴子,由裡子不可能活過來啊!」
黑色鬈髮的小女孩尋求安全感般死死地抱緊了懷裡破舊的布偶,慟哭著,開口透露的信息宛如一聲平地驚雷。
「哥哥難道不記得了嗎?哥哥難道不明白嗎?由裡子早就死掉了,是鈴子讓由裡子活了過來,從亡者的世界里一點點爬向生者的世界……好痛苦……如果沒有鈴子,由裡子一定撐不下去的!所以不能離開鈴子,不能沒有鈴子!」
她越說越激動,伸手撥開劉海,解開繃帶——
彷彿釋放了不該存在此世之物。
「我是死者。」
空洞洞的眼眶裡是猩紅的,流動的滾燙岩漿與火焰,彷彿來自地獄般濃烈的怨恨和苦厄,在剎那間撲面而來。
「!!!」
中原中也忍不住微微睜大了眼睛。
由裡子的聲音卻還在響起。
「每一分鐘我都在疼痛。完美的作品不能哭,不能動,不然就會被鞭子抽打,被尖叫謾罵。」
鬼娃娃蒼白的手指用盡全力地抓緊布偶,抓得指節泛白,喃喃道。
「只有鈴子拯救我,安慰我。她告訴我,孩子有自由發泄的權力,不用忍,感到疼痛可以哭出來……」
「只有在鈴子身邊,我才算活著。」
「……」
中原中也的喉嚨像被堵住般說不出話,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她到底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
那些傷害她的人到底是誰?
這些疑問不斷盤旋在他的心頭,他卻難以問出口。
似乎連開口詢問,都會是一種傷害。
小女孩有著野獸般的敏感和殘忍。
她睜著一隻空洞洞的眼眶,一隻黑黝黝的眼睛看著他,語氣漸漸恢復了平靜,可在這種氛圍下,連平靜都變得詭異。
「由裡子早就已經不能稱為人。所以能見到哥哥,真的很開心。哥哥不要說讓由裡子不高興的話,好不好?」
中原中也皺眉:「由裡子……」
「如果只有我和哥哥在一起,當然很好。鈴子會同意我將哥哥帶回去的。」鬼娃娃輕聲說。
「但是加入羊?這些可憐的小羊還不夠資格和由裡子玩過家家呢。」
她將目光投向那些驚懼交加的羊組織成員,缺少面對中原中也時那種小狗般的熱切柔軟,慘白的小女孩彎起血紅的唇角,笑容帶著一種獨屬孩子般天真的惡毒。
「——懦弱的小羊羔會害怕我的,哥哥。」
中原中也剛想要反駁她的話,就被松井慌慌張張地打斷。
「中也,你怎麼能邀請這個可怕的怪物加入我們「羊」?大家不會同意的!」
他語氣急切又充滿厭惡,彷彿證實了小鹿御鈴子的說法,讓中原中也下意識地沉下眉眼,煩躁出聲。
「收斂點。你反應過頭了,松井。」
這顯然刺激到了對方拉緊的脆弱神經。
「什麼啊,中也!我難道說錯了什麼嗎!?還是說因為你也是怪物,所以心疼起了另一個怪物啊!」
尖刺般憤懣直白的言語深深扎進腦海中,中原中也的身形堪稱狼狽地僵住。
「你說什麼?」他不敢置信地看向彷彿連面目都變得陌生的同伴。
小鹿御鈴子:哦豁。
說,多說點!
劇情推動全靠你了,炮灰松井君!
鬼娃娃也將這番話聽進耳中,睜大眼睛,神色陰沉地盯緊松井,像是下一秒就要張開獠牙撕碎他的軀體。
可她的第一反應卻是勾住了橘發少年首領的手,彷彿笨拙的安慰。
「——哥哥。」
中原中也:「我沒事,由裡子。」
他帶著安撫意味,伸手慢慢地按在女孩的腦袋上,同時深深地看了松井一眼,自嘲般輕聲道,「原來你是這樣想的啊。松井。」
他顯然看出來自己同伴們的意思,也乾脆利落地放棄了想將由裡子納入羊組織的想法。
「不願意就算了。其他方面我有什麼可以幫到你的么?」
中原中也沒有搭理同伴們的惴惴不安,低頭問道。
「鈴子想知道橫濱的勢力分佈和基礎情況。」
鬼娃娃抬起眼睛看他,乖乖地任由他摸著腦袋,細聲細氣道,傳達的卻是他人的意思。
她除了在見到他時,表達出完全主觀意願的激動外,似乎所有的行動軌跡和思維方式都是圍繞她所說的「鈴子」進行。
這絕對不正常。
中原中也在心裡暗暗想著,面上沒有什麼異狀,爽快地將情報告訴了她。
小鹿御鈴子對他更深層的腦補一無所覺,若有所思地在心中默默做筆記。
戰後的橫濱依舊一片混亂,人心惶惶,外來勢力的潛伏和肆虐,政.府的無能與頹唐,黑手黨的戰爭和火.拼,怨恨、絕望情緒的四處瀰漫。
蕭條與繁榮在這座城市共存。
異能特務科,武裝偵探社,港口黑手黨,GSS,高瀨會……
她大致整理得差不多時,中原中也已經帶著羊組織成員離開了這裡。
頭羊走在最前端,橘色的半長發掠過火焰般的弧度,只有那句直接的關心落在她的耳邊。
「多加小心,由裡子。」
其他散落的,不屬於擂缽街的孤兒各自道謝後記下這個人情,同樣選擇離開。
只有松上美衣定定地站在原地,焦躁不安地輕輕抿著嘴唇,像是在猶豫什麼。
「你還有什麼話想說嗎?」
小鹿御鈴子歪了歪頭,明知故問。
松上美衣:「我想向您背後的那位小姐效忠。是她救了我的命。」
小鹿御鈴子:「效忠?你眼中的野心告訴我,才沒有這麼簡單。」
松上美衣:「我承認,確實如此。但我不是忘恩負義的人,我真心想為那位小姐提供幫助。她想要的不只是入駐橫濱這麼簡單吧?」
在這方面,她展露出可怕的洞察力。
「——我知道她想要什麼。請讓我見她一面。」
鬼娃娃看著她,露出了一個惡意的笑容。
「不要著急啊~嘻嘻。你們會見面的。正如同我們需要你的幫助一樣,我想,你也需要我們的幫助吧?」
她意味深長道。
「阿卡納什黑手黨的大小姐,第一繼承人。」
松上美衣毫不意外對方知道自己的身份。
「我明白了。」她點了點頭,「那我該如何稱呼那位小姐?」
小鹿御鈴子愣了愣。
透露自己的名字應該沒什麼,但鬼娃娃的人設並不適合。
她對本體孺慕,敬畏,沒有得到許可就不會擅自決定。
難道要臨時想一個代號嗎?
改造橫濱之人,唯一的玩家。
宛如孤獨的黎明。
在松上美衣的目光中,鬼娃娃沉默片刻,冷冰冰地開了口。
「你還沒有資格知道她的全名。但你可以叫她「黎明」。」
松上美衣垂下深綠色的眼睛,喃喃道,「啊,原來是黎明小姐嗎……的確很符合。」
她對鬼娃娃禮貌地點了點頭,「謝謝您的告知,我知道了。我會回到組織,安心等待她的。」
…………
目送對方離開,小鹿御鈴子成功聽見了系統提示。
她順利完成了任務,體質激活藥劑到手了。
心中那塊懸起的石頭終於落地,她輕輕呼了口氣,操控馬甲慢慢走到僻靜死角消失。
然後——
她睜開眼就發現自己身處冷颼颼的停屍間,身上蓋著厚厚的白布,手裡握著一管冰涼的物體。
小鹿御鈴子:。
小鹿御鈴子:?
我記得我只是暈倒失去意識,不是死了吧?奈亞拉托提普,你到底給我這具身體安排了什麼奇奇怪怪的劇情?
但不論如何,當務之急是自救。
小鹿御鈴子扯開白布,坐起身子,低頭觀察著手中的體質激活藥劑。
透明的管壁,淡藍色的液體翻滾,「咕嚕咕嚕」冒著細小的泡泡,彷彿活物般緩緩流動。
看起來有點噁心。
小鹿御鈴子沒有猶豫,拔掉木塞,直接倒進口中,將那些冰涼的液體通通灌入喉嚨。
體質激活藥劑服用完畢。
胃在灼燒。
每一個細胞消亡再重生的疼痛輕而易舉地捉住了她的胸腔,心臟瘋狂加速,不停地撞擊著她薄薄的胸骨。
「唔……」好痛。
好痛,好痛。
天下果然沒有白吃的午餐。
她控制不住從喉嚨里溢出了聲音,安靜地閉上眼睛蜷縮起身體,感受到每一塊骨骼都在噼里啪啦地作響。
那是真正的,屬於生長的痛。
直到那股痛苦慢慢平息,小鹿御鈴子呼吸依舊沉重,整個人像是剛從水裡撈出來般濕漉漉,連罵奈亞的力氣都沒有了。
遲早有一天要暴揍祂……
就算是邪神,也要接受來自憤怒信徒的拳頭吧?
她無言地慢慢直起背脊,還沒進行下一步動作,耳邊就冷不丁響起了陌生的,帶著笑意的聲音。
「不知道出於何種目的混入這裡的小姐啊——」
誰?!
小鹿御鈴子條件反射地側頭看去,身旁「屍體」的白布被從容地掀開,身形瘦弱的少年慢悠悠地,絲毫不懼地翻身下床,低聲抱怨道,「你吵到我睡覺了喔。」
少年披著黑色西服外套,渾身的氣質透著揮之不去的陰暗。
那隻鳶色的眸子注視著她,好奇般微微傾下身子靠近,右眼被雪白的繃帶嚴嚴實實覆蓋,笑容非常燦爛。
「吶,小姐。要不要懇求我放過你呢?我是這裡的管事人喔。」
他笑吟吟地問她。
小鹿御鈴子沒有說話。
小鹿御鈴子看了看他的個人信息。
然後,她毫不客氣地揭穿對方。
「騙人。你才是混進來的吧?」
甚至還是混進來睡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