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第二章 南浦尋根（1）

第二章南浦尋根

大年初三的一大早，酈敏涵獨自坐在沙發上，盯著牆上的一幅掛歷，悶悶不樂。掛歷上是一隻吊睛白額猛虎，腦門寫著一個大大的王字，披著一身漂亮的毛色，正栩栩如生地沖將下來。難道虎年裡那個溫順如綿羊一樣的乖女兒也要造反不成？她嘆了口氣，一直令她驕傲的小棉襖越來越扎人了。這次放假回來，她像變了個人似的，固執偏激，不再對父母言聽計從。剛上大學的時候她曾經鬧著要轉文科，異想天開退學重新高考，這不明擺著是胡鬧嘛，高考是那麼容易的事？再考一次未必還能這麼幸運，再說文科就業的出路多窄，哪有現在的專業前景好。最令人無法接受的是，一個學期下來她居然拿回一張亮了紅燈的成績單高數不及格，這簡直是聳人聽聞！上了這麼多年學，她從來沒有掛過科，更何況是高數這樣的主課。大過年的，做媽媽的本來不想說什麼，可是一大早看到她又抱著一本厚厚的小說在看，她就有些生氣。開學還得補考呢，現在還看這些閑書，怎麼一點兒都不著急。

凌仕源勸她，孩子心裡有數，你不用替她著急。再說也得讓她有犯錯誤的機會，摔了跟頭，自然會教育她，比我們在一旁嘮叨管用得多。

一聽這話她更生氣了，這是什麼邏輯，做父母的能眼看著孩子摔跟頭不管嗎。她懶得與他爭辯，只是焦慮地在女兒的房間進進出出，故意弄出一些聲響，希望藉此給她施加一些壓力。

當她第四次走進女兒的房間時，凌瓔子終於忍不住發話了。

媽媽，您要是反對我看書您就明說唄。

她壓了壓火氣，勉強掛上笑容，媽媽不是反對你看書，我什麼時候反對過你看書呢，你忘了以前不都是我一本一本從圖書館借小說給你的么。

謝謝媽！她笑了，親熱地摟住媽媽的肩膀，一邊就勢輕輕往外推，您那時候多好，那麼理解我，怎麼現在就見不得我看書呢。

凌仕源趕忙走過來。

不是見不得你看書，我們是擔心你沒時間複習功課。

對呀，瓔子。酈敏涵有些著急，咱們早就定好的，明天要動身回南浦，這一去就得將近十天，你算算，回來后還有幾天就開學了。

五天。凌瓔子若無其事地說，您能不能別再操心我的事，複習高數的時間肯定夠用，我保證還不行。

保證，你拿什麼保證？要有保證高數怎麼還掛科。

我就知道您對這件事耿耿於懷。掛個科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好不容易回到家，還不能做點兒我喜歡的事凌瓔子越說越生氣，我就是討厭高數，我就是不想學習，您就當我是萊昂休好啦。

萊昂休是風靡一時的巴西電視連續劇《女奴》中的人物，一個遊手好閒、花掉家裡大量錢財卻未能完成學業的紈絝子弟。相比數量稀少製作粗糙的國產劇，這部長達上百集內容精彩的外來劇，將觀眾的胃口吊得高高的，人們就像期待戀人那樣，盼望著每個周末的晚上與女奴伊佐拉的約會。

凌仕源連忙向酈敏涵做了個手勢。

怎麼會想到萊昂休，你和他有可比性嗎。他彎曲食指在女兒的腦門上輕輕敲了敲，這小腦袋瓜里想什麼呢，以後不許這麼胡說了。我們知道當初不讓你學文科有些失誤，可是既然已經走上了這條路，就得堅持下去，我女兒可不是隨便認輸的人。再說能考上大學多幸運，你看看周圍你那些朋友，除了做臨時工的，復讀的，剩下的不都在家裡無所事事，你難道不應該珍惜這個機會。

爸爸我懂，我心裡有數。你們相信我好不好，我不需要你們天天對著我嘮叨。

我們當然相信你，而且你已經是成年人了，會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對吧。

他向酈敏涵招了招手，兩人悄然退出房間，輕輕帶上門。

凌瓔子深深舒了口氣，如釋重負。她將小說放進抽屜，取出高數課本。真是令人懊惱，期末考試的最後一道大題，明明是可以做對的，偏偏馬虎大意，一下子丟了20分，再加上前邊七七八八的錯誤，居然就不及格了，活該！這真是老天的報應，誰讓她最後那一個月跟中了邪似的，幹什麼都心不在焉。

心到底去哪裡了？是的，她的心呢？

她突然感覺很委屈，眼睛酸酸的。自己的心真的是被一個人偷走了，所以才整天空落落的像丟了魂兒。那天他明明親口說的，我喜歡你，凌瓔子，為什麼後來卻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刻意與自己保持著距離，難道是她自作多情？人家又沒說我愛你，誰讓她自己這麼異想天開的。可是話又說回來，她真心喜歡他了解他嗎？同學們說他是個採花大盜，女朋友已經交了好幾個，這樣的人值得她魂不守舍，甚至高數亮起紅燈嗎？

大傻瓜。她暗暗罵了一句，隨手翻開書。一張紙片從書中飄落，紙片上畫著一隻可愛的小貓，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尖尖的鼻頭，嘴角向上翹著，露出幾顆稀疏的牙齒，腮上還有兩撇捲曲的鬍鬚。小貓旁邊是幾行字，刻意寫成幼兒園小朋友的幼稚體。

一隻聰穎的小貓，

日夜在我心裡抓撓。

我要追逐你的身影，

從窗欞跳到屋角，

從灶台攀上樹梢。

在月光底下

光著腳自由自在地奔跑。

這張紙片是新年鐘聲敲響前幾天的一個晚上，徐肅塵寫給她的。那天晚飯後，她和慕容諱早早來到圖書館佔好了座位準備自習，等到自習室里黑壓壓地坐滿了人以後，他尋尋覓覓地溜達過來。慕容諱心知肚明，二話沒說站起身躲到遠遠的角落裡另找了一個座位，他就一屁股坐在了她身邊。他根本無心自習，東拉西扯地問這問那。看到他興緻頗濃，她只得放下功課與他海闊天空起來。他們聊詩歌繪畫，聊父母家庭，聊濱海聊前途，聊共同的愛好，結果整整一個晚上，她連作業都沒做完。她在練習冊上為他畫了一幅頭像速寫，他則為她畫了這幅小貓並配上文字。

臨別時他悄聲說，我要把這幅頭像好好珍藏起來。你呢？

她把小貓夾進書里，讓它保佑我高數過了就行。

現在，一想到他忽冷忽熱的態度，她一陣衝動，一把將紙片團起來丟進紙簍。

心緒難平，高數仍然看不進去。她心底泛起一絲悔意，撿起紙片在桌子上一點點撫平。小貓皺巴巴哭喪的小臉兒，慢慢舒展了。就算是一個普通朋友吧，留著它也沒什麼要緊。她將紙片重新折好放進一個已經拆開的信封中。信封上是幾行整整齊齊毫不出彩的字體，兩頁信紙里儘是些平淡無奇普普通通的語句，完全無法激起她的閱讀興緻。

那是春節前夕章立成的來信。

大年初六，凌仕源一家終於登上源江的渡輪，大約一個小時以後，他們就要抵達旅行的終點南浦古鎮了。

如果把他們的行程微縮在一張中國地圖上，那麼可以看到的情景是，他們從西部也就是大公雞的背部靠近羽毛高高翹起的地方，一路南下一直殺到它圓滾滾的腹部。

南浦地處普陵山與源江交匯之處，這裡山巒巍峨高聳，水面波瀾不驚，如詩如畫的自然風光孕育的這座千年古鎮，曾經以三絕聞名於世。它是繁茂的商埠，是商賈雲集人雜八方之地，綿延十多華里的城牆，十幾座城樓，三條長達數華里的商貿街道，幾十座水運碼頭，遍布古鎮的寺廟道觀、各省會館以及保存完好的明清建築群，默默訴說著往日的繁華與輝煌，此為第一絕：富裕；古鎮遍布歷代文人騷客的遺迹，大街小巷中到處掩藏著名人典故，老宅故居里流傳著無數動人的故事，山光水色間散發著濃濃的詩詞韻味，此為第二絕：典雅；地處四省交界處，山脈縱橫水域寬廣，峰巒起伏溝壑密布，溪流洞穴曲徑通幽深不可測，自古官府影響微弱管理混亂，社會秩序多由鄉規民俗及宗族勢力自然維持，民風淳樸豪放，年輕人驍勇善戰，在各個時代都有著名軍事將領出身本地，此為第三絕：剽悍。

從武川到南浦可謂千里迢迢，火車並無直達，中途還需轉車，之後乘汽車、坐渡輪，最後才能抵達江邊的古鎮。每次往返路途就要四五天時間，最重要的是，全家回來一趟，基本上要花費掉兩個月的家庭收入，這對於一個工薪家庭來說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凌仕源自從大學畢業分配到武川以後，基本上兩年才能回來探親一次，像這樣舉家返鄉，屈指算來，這只是第三次。這次返鄉對他而言意義非凡，因為他就要見到闊別近四十年的大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