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賀茂忠行與小城(一)
「晴明!晴明……?」
安倍柊吾是被眼前的老者喚醒的。他愣愣地盯著對方,對方也直鉤鉤地盯著他——
「啪!」摺扇清翠的敲擊聲打破了沉默。
挺好聽的。如果不是從我頭上傳來的就好。安倍柊吾心說。
「你這小崽子,今天怎麼魂不守舍的?」這老者雙手用力搖晃著安倍柊吾,還想再用摺扇敲打對方的腦袋。
「先生,是我睡太久了,有些不清醒了罷了。」安倍柊吾環視四周——他們正在一輛古式牛車上,便當機立斷回復道,還眼疾手快地攔下了對方的摺扇。
「好小子,怎麼如此沒心沒肺?你可還記得為師的名諱?」賀茂忠行扯回自己的摺扇,用自己長滿繭子的大手揉起安倍柊吾的頭來。
「先生別揉了!……已經亂了。」安倍柊吾不滿地嘟囔。末了不忘補充一句:「……忠行老師。」
「哦?啊哈哈哈!……」驚疑未定的神色僅僅在賀茂忠行的眼中停留了一瞬,很快他又有些不明所以地笑了起來。
「忠行老師,不要笑了啦。我的頭髮現在這麼個樣子,不都是您弄的嗎?」安倍柊吾作忿然狀,最終卻似有些忍不住,便不由得也跟著笑出了聲。
狹小的牛車在山間小道上顛簸行駛著,師徒二人就這麼邊走邊停,一路玩鬧著。
從牛車上往下看,外面是一望無際的棕綠的山林,僅僅是一條沿著山路的小道,在山邊掛著延伸向前。
這條小道通向哪裡呢?為什麼要走這條路呢?安倍柊吾並不知道,只是看著眼前笑眯眯的賀茂忠行老師,打定主意同行觀察。
從小道往山下看,是一片又一片的樹林,無邊無際,荒無人煙。
時而聽到樹林中傳來一兩聲鳥鳴聲,才將安倍柊吾從思緒中拉了回來:
「忠行老師,咱們這是要到哪裡呀?而且你把我的頭髮都弄亂了,至少幫我取面鏡子梳理一下吧。」
「哦,好的——你這小兔崽子居然還敢賴我?!明明是你自己在車上睡覺才弄亂的!」賀茂忠行順手丟來一塊銅鏡,卻覺彆扭得不行,倒又在安倍柊吾的頭髮上揉了幾回。
「……」安倍柊吾無言,看向手中的鏡子。
鏡子里是一張年輕稚嫩且有些面熟的臉。這少年約摸十來歲,不如史書中記載的那般少年老成,眉眼間倒是有那麼幾分獨屬於少年的天真。
安倍柊吾——哦,現在應該叫安倍晴明,平靜地拿起梳子在頭上反覆刮著。
「你小子原來還不會梳頭嗎?那就讓為師來幫你吧。」賀茂忠行一把奪走小晴明手上的梳子。小晴明起身想把梳子搶回來,被賀茂忠行又一把按回座位上。
「小傢伙,不會梳頭罷了。又不丟人。為師只給你演示這一次!」賀茂忠行用梳子輕敲小晴明的頭,又見面前的人把嘴撇得老長,便伸手提起對方的嘴角。
「誒,你幹嘛?忠行師傅,別鬧了!」小晴明欲哭無淚。
那賀茂忠行倒也不再吵鬧了,三下五除二地梳理好小晴明的頭髮后,才開口問道:「我只演示一遍,你看見了么?」
「會了。」說著,小晴明便解開了頭繩,飛快地紮好頭髮。
「哈哈,不愧是我的寶貝徒兒,如此有靈氣,將來必擔重任!」賀茂忠行大笑,又拍了拍小晴明的頭。
「忠行老師,我們要去哪兒呢?」發覺鬼切與童子切都不在身邊,小晴明有些警覺,不由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問題。
「雲遊雲遊,漂泊萬里為雲、無拘無束為雲!」賀茂忠行躺倒在牛車上翻了個身,笑答。
不靠譜,真的不靠譜!——安倍柊吾憤憤地想。
可賀茂忠行哪裡會管那麼多。小晴明還在牛車上百無聊賴地坐著,他就已經在顛簸的小道上沉沉地墜入夢鄉了。
「……」小晴明在牛車上無事可干,便向前跳一步到了牛身上。老牛體態蒼老,自然也走的很慢,更不用說是這山路了。
包裹是捆在牛背上的。小晴明伸手一探,就摸到了那兩把刀。立時一道白光閃過,兩把刀便突然出現在小晴明腰間。
「藏起來吧。」小晴明的聲音十分稚嫩。
可童子切和鬼切沒有回復。二者只是隱去刀聲,藏在小晴明背後。
小晴明跳回牛車中。賀茂忠行已然沉沉睡去,連摺扇都丟在一邊。
「晴明大人、晴明大人!」
哦,又是以津真天急切的呼喊聲。但是現在小晴明身邊還有一位賀茂忠行老師,必然無法獨自前去。
「以津真天,以津真天……」小晴明合上雙眼,默默在心中念叨著。
兩人乘坐的牛車下了山時,已然是黃昏時分。一條大路出現在牛車之前。遠處小城的燈火已然亮起,小晴明分明聽到以津真天的呼喊從那城鎮傳來。
他靈敏地爬到老牛背上,用自己在現代社會裡學到的僅有的農業知識驅趕著老牛,老牛悶悶不樂地哞哞叫了兩聲,便掉了頭向小城走去。
「喂,你個小崽子,怎麼我一睡覺,你就爬牛背上了?小心點兒,太危險了!」身後車廂里傳來忠行老師的批評聲。看來忠行老師終於是醒了。
「好。老師,我好睏……」小晴明靈巧地跳回車廂中,靈機一動直接躺倒下去。
「哦。那我們不妨在前面的小城歇腳吧。老牛也有點累了,是該休息了。」賀茂忠行將一大塊毯子扔在小晴明頭上。
小晴明把那塊毯子扯下來蓋在身上。車廂里氣溫本來就比較高,小晴明就在這樣溫暖的環境中略感困意。
「沒事,睡吧。到時候叫你。」這是小晴明入夢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忠行老師的背影頓時變得高大而令人有安全感。
……然而,最後真的是賀茂忠行叫他起床的:
「小東西,起來了!」忠行老師一把將他拉起來坐直,大聲在他耳邊吼道。
「到了嗎?」小晴明睡眼惺忪,睜眼一看,天已經完全黑了。圓月高掛枝頭,似乎是被風中舞動的枝幹切成了碎片。
「到了。剛才和城裡的一些知名人已經打過招呼了,也打聽到一些事。」賀茂忠行欲言又止。
小晴明也不敢追問,只能轉移話題:「老師,陰陽術之類的東西,什麼時候教我?」
「今天。一會兒就教,」這還是他到現在第一次看到賀茂忠行如此嚴肅,「這東西在這裡用得上。」
小晴明內心疑惑,卻也不敢多問。
二人到達暫時歇腳的處所時,已是深夜時分。賀茂忠行卸下老牛背上的行李,從中翻出一本書來。
「今天你要學習和式神有關的陰陽術,包括如何收服、操控式神。你可看好了,我只演示一遍。」賀茂忠行把書扔給小晴明,取來一根木棍在地上嫻熟地畫出一個陣來。
小晴明就在一旁安靜地注目。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
「看到了嗎?」忠行老師提問。
「嗯,看到了。」小晴明心裡仍有疑惑,但也不敢問。
賀茂忠行輕輕點頭,這才補充道:「這種方法只能強行將妖鬼煉為式神,並不能讓妖怪認可你。當然,如果妖怪真正認可你,它們可能會用自己的方式認你為主人。」
「例如把自己的血肉餵給主人?」小晴明無端聯想到一目連那隻空洞的眼。
只見忠行老師略微俯身,與其眼神對視一秒,方才開口道:「你這小傢伙,從哪裡聽來這些奇怪的東西的?」
「坊間傳聞、民間怪談之類的……總之這樣的傳說還挺多。」
頭頂上似乎有什麼東西輕輕拍打著他的腦袋。小晴明想也不想便知,那是忠行老師的摺扇。那人有些悲痛地號叫著:「所以就叫你別去聽那些雜七雜八的傳言了嘛!唉,我們小晴明被民間傳言帶壞了……」
小晴明有些無語,又問:「那麼,如果有妖怪把眼睛……唔啊!」話才說一半,腰間隱去身形的兩刀妖驟然放出一陣強大的妖氣,其中不知是哪一把刀,還重重踹了一下小晴明的屁股。
「噗哈哈哈哈哈哈!」賀茂忠行只覺好笑,就站在一旁看著痛得滿地打滾的小晴明。
「老師……!」小晴明幽怨地瞪了忠行老師一眼,最終還是自己爬了起來。
「其實你說的那些事都有可能發生,」忠行老師突然嚴肅起來,「只要妖怪內心認可你,這些小傢伙為了你什麼都做得出來。」
「哦。」小晴明再不多說了。
「明天天亮,我帶你到城裡走走。你也先去睡吧。」忠行老師說完倒頭便睡了。
小晴明卻是一點困意也沒有,便在確認忠行老師睡熟之後,躡手躡腳地走出門去。
剛一出門,兩位刀妖立時現了形。
「喂,你這傢伙到底怎麼回事,那種問題都問得出來?你不知道一目連能看得到么?」童子切剛一現形就指著小晴明的鼻子開口大罵。
「你在說什麼?」小晴明還有些不明所以。最後還是鬼切小聲提醒:「晴明大人——哦,是柊吾先生——以後請不要再問關於我們的問題了。」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我們是什麼樣的妖怪,你可以憑自己的眼睛去看。」
「好呀。可是我對這些真的不熟。」
「忠行先生是一位優秀的大陰陽師,他會把一切都教給你的。」鬼切禮節性地提醒他。
平安時期的日本科技足夠落後,冬日屋外的天氣冷得讓小晴明發抖。面前兩位刀妖相對而坐,他便拾了一根小樹枝,背對著刀妖練習著忠行老師教給他的內容。
「喏,你看。並不像是個德不配位的大陰陽師吧。」鬼切小聲與童子切耳語。
「哼,這算什麼?你說這些,是想表達你已經原諒了源家主和渡邊將軍嗎?」童子切沒好氣地說。
因為童子切的反應,鬼切明顯有些生氣了,索性不再與童子切交流,取了一件適合冬天穿的棉衣走向正在練習陰陽術的小晴明。
「是你呀,謝謝。」小晴明掃了一眼鬼切,又開始練習今日所學的陰陽術了。
「晴明大人也無需這般擔憂,此類事物有我們來解說,不會存在無法理解的情況。只是這裡屬於過去,很多事情無法輕易定奪,還願您理解。」鬼切從容地向小晴明解釋道。
小晴明只道這一趟到目前為止順利的過分,不僅沒碰上傳聞中的惡鬼,以津真天的方位也已找到了,「這些我現在也大致了解了。目前沒什麼事需要你們的幫助,並且回應以津真天目前看來也並非難事。你們可以在附近走走,待我找到以津真天後再想辦法聯絡。」
不想童子切這回倒沒有再斜眼看他了:「行。鬼切,我們走!」
鬼切快步跟上:「你不覺得有點奇怪嗎?我印象中平安時代是很繁華的,可是這座城裡夜晚竟然沒有亮起來的燈。」
這話不假。偌大的一座城裡,雖說是夜間,卻靜僻的如荒無人煙之處,全然沒有鬼切記憶中繁華的樣子。除了幾幢點了燈的高樓外,都是稀稀落落的小小平房,老舊的危房在風中微微發顫。
「燈?來的時候我看到有一處地方燈在亮著。我們不妨去看看?」童子切轉身拉起鬼切,指向一處地方。
「好呀。」鬼切看著童子切有些狡黠的笑容,隱隱約約感到有些不妙。
……到了那家「歌舞町」,鬼切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剛剛的感覺是正確的。
「別在這兒待了,快走快走,丟人!」鬼切作勢拉起童子切,欲逃離此處。
「喂喂,不就一間平安時代的風俗店么,有什麼怕的……啊哈,鬼切,你怎麼臉紅了!」
鬼切自己都能感覺到,他現在臉上燙得可怕,一時間只想拉起童子切離開這鬼地方。
「鬼切,以前源家主和渡邊將軍都沒帶你來過這種地方嗎?那你以前是在哪裡解決掉酒吞童子的部下四天王的?」童子切不解。
鬼切一愣,這才反應過來童子切在說些什麼:「傳言有誤。那酒吞部下四天王非我所殺。不過你這樣說,倒讓我想去看看了。」
童子切頷首。這傳說可是源氏家臣傳來的,為何會有假?
不過鬼切既然同意進去,那便再好不過了。他童子切本來只想整蠱一下鬼切的,而鬼切這樣正統的刀,為何會主動踏進去?
歌舞町里溫暖而昏暗的燈光讓人有些昏昏欲睡。兩刀妖進入其中,便看見有幾位歌女孤零零地坐在櫥窗邊,走道盡頭卻圍著一大群人。
「這些人都在看什麼呢,能讓我也看看嗎?」童子切扯了一下鬼切的衣角。
「好。」鬼切背起童子切,徑直從人群里穿過。
「喔喔喔,好兄弟!」童子切在鬼切背上,心想終於不用踮腳看了,立時在心裡給鬼切點了個大大的贊。
「沒事。看到了嗎,是什麼?」
「哇……是個大美女!」童子切湊近耳語,「鬼切你能看到嗎?」
「……」鬼切無言,拉住旁邊一人詢問情況。
「哦,這是這裡的頭牌歌女京子在表演呢!您沒聽過嗎?啊哈哈哈,這裡雖然遍遠,但我敢保證,和泉的人都聽說過京子的大名!」
……那您還是別保證了吧。鬼切暗自翻了個白眼,耐著性子禮貌地問:「是我孤陋寡聞了。可否一問為何如此有名的歌女,會在這家小小的風俗店裡?」
「這你可就不知道了吧。雖說這裡是風俗店,但是這京子卻從未接受過任何一人的追求,達官貴人的求愛都置若罔聞。」那人嘖嘖道。
「看來還得我自己去親眼看看。」鬼切小聲道。
「就你?得了吧。京子是多少人心中的女神,多少人的追求她都拒絕了,你看到了又如何?莫非你還以為自己是天選之子不成?」那人冷哼一聲打擊道。
鬼切沒有理會他,只是背著童子切從人群中擠出去。靠近對方時,一陣清麗高吭的樂聲緩緩飄入鬼切耳中:
「可嘆這人間燈火繁華,
「又何容吾等戲歌天下……」
「喂,太美了吧……」童子切循聲望去,那京子小姐著輕薄羽衣,在婉轉的歌聲中翩然起舞著。青絲披散,隨風飛舞;金鈿雲袖,暗香疏影。
一曲歌罷,歌女緩緩睜眼,與童子切對視。
「……哦,我現在在鬼切的背上。」童子切冷靜的思考一下,最後揪住鬼切的小辮。
還未等他開口,鬼切便已走到京子面前,從懷中摸出三枚平安時代的銅錢來,放在手中遞向京子:「小姐,本人向來貧窮,手頭上僅有這三枚銅錢。今日某人慾用其邀小姐同飲,小姐可否賞臉?」
童子切揪著鬼切的小辮狠狠拉了一把:「喂,鬼切,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呀?你看看別人的反應!」
「我心裡有數。」鬼切小聲回復。
四周人的議論聲越來越大,有的人吵著「什麼窮小子,僭越本分」、有的人罵著「這破歌舞町居然沒人管管」、有的人衝上來大叫「京子,他算什麼,我對你是真心的」……
童子切第一次覺得鬼切竟然如此煩人。然而正在他從鬼切背上跳下去趕走這些人時,那位京子小姐站上前說:「當然可以,先生。」
歌舞町立時安靜了。四周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死寂。觀眾們便這樣看著三人離開,沒人再說一句話。
童子切雙目無神地跟著眉來眼去的兩人走進了一間客室。只聽京子輕笑兩聲:「客人,何事?」
「我想你也不是一般的妖怪,應該能聽懂我的話吧——」鬼切話鋒一轉,「那我們長話短說。以津真天,告訴我這裡發生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