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0. 二十八歲的春末 。
在納蘭性德那兒遭受了一波暴擊,八貝勒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府邸。不得不說,納蘭性德的言論確實有些扣響他的心門,系統所言的千年未有之變局,以及為了應對變局而行的開眼界之舉,是無法和四哥言說的。
無論說自己是重活一世,亦或者能知三百年後事,都顯得過於荒誕。他們兄弟學著儒家經典長大的,私底下是奉道士還是信喇嘛不論,國家大事上絕對會秉持著「敬鬼神而遠之」的態度的。正因為彼此太過了解,才知道不可行。
然而圍觀了康熙一路走來的困境,八爺也深知即便是皇帝本人,也不是能夠做成所有想做的事的。
時值春季,八爺府正院里的紫藤蘿已經長出了花骨朵,許是因為近兩天降溫的影響,這些個花苞都顯得有些暗淡,在虯曲的花藤上耷拉著腦袋,不是往年陽光下如瀑布般閃閃發亮的樣子。
應該是算準了他回家的時間,雲雯已經讓人擺了午膳。景君一身玫瑰紫色回字紋的小旗袍,正有一搭沒一搭地打了絡子。她是不喜歡女紅的,雖然能在絡子上打出栩栩如生的「四君子」,眉心卻似有似無地皺在一起。
「若是不喜歡,不學這些個也不礙事。」八貝勒見了就說。
景君抬頭,瞬間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甜甜叫了聲「阿瑪」,便將手裡的絡子拋了開去。一旁的嬤嬤連忙心疼地將那打到一半的絡子收好,這長著不規則竹節和菊花的絡子,可不是外頭爛大街的普通花樣兒。
雲雯嘆氣:「爺就慣著她吧,若是在阿鈕身上也這般,這府邸破敗指日可待了。」
八貝勒就笑著去哄福晉:「女紅不過是錦上添花的技能,但做人必定是得學的,讀書也必得是好好讀的。」
景君也討好著笑道:「這套花樣子我已經學會了,這條顏色不好,再續下去也沒什麼意思,等額娘生辰,我給您打條好的。」
雲雯捏了捏女兒的小臉。
一家人開飯。他們府里吃飯在一眾王公貴族間算節省的,並沒有什麼一碗菜只能動幾筷子的破規矩。今兒桌上有一道野菜拌花生,被三人分了個乾淨。這大約是富貴人家的通病,大魚大肉已經膩味了,反而喜好吃這些個「新鮮食材」。
等到一頓便餐吃完,夫妻之間、親子之間一邊慢悠悠喝湯一邊嘮嗑。大部分盤子撤了下去,熱氣騰騰的輔食從小蒸籠里起出來,就到了還沒滿周歲的八爺府大阿哥吃飯了。
今兒的輔食是蝦肉泥蒸蛋,金燦燦的「duang」、「duang」的蒸雞蛋上,還鋪了幾片小小的軟爛的茄子。阿鈕左手反拿著小勺子,一口一口地往自己嘴裡塞吃的,無論是蛋也好、蝦肉泥也罷,他都不挑剔。他的勺子使得很穩當,一路到最後,除了從嘴角漏出來的汁水和蒸蛋,竟沒有旁的灑落的。
小兒子吃飯不讓人操心,當父母的也沒有圍觀他的癖好。八爺更多的注意力還是在媳婦和閨女身上。
「景君今天這個顏色穿得有些暗了。你們去三哥府上了?」
雲雯端莊地從丫鬟手中接過銀耳羹,緩緩攪動:「三嫂病得起不來身,總不好穿得喜氣洋洋地過去。」
八爺沉默了,熱騰騰的魚湯都不香了。「三嫂……可真是無妄之災。」
被皇帝當著文武百官的面痛罵,對一向好面子的三福晉來說,恐怕就像是天塌了一樣吧。尊貴的佟家長房嫡出姑奶奶就沒受過這種委屈。但偏偏給她這份委屈的,是主掌人間富貴和前途的皇帝本人,那真是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了。
「三嫂此前,挺得意的,四處走動。」雲雯說,「然看她如今這樣,又覺得她可憐。」
八爺手指在桌上敲了敲,男女有別,他正常情況下是不會打聽不熟悉的嫂嫂的情狀細節的。但他也不過猶豫了一秒,就開口問道:「三嫂如何?風寒可嚴重?」
雲雯:「整張臉都消減下去了,吃東西總是吐。」
「三嬸是心病多一些。」景君補充道,「我們進去看她的時候,她連場面話都沒說,就差把『沒臉活了』四個字寫臉上。」
雲雯瞪了女兒一眼,看她雙手捂住嘴巴,才繼續道:「不過三爺這回表現得挺有擔當,一直守在邊上勸三福晉喝葯,又請了兩個太醫來看。」
「三伯也是要臉面的人,他若此時丟下三嬸,讓她去了,那就成了『殺妻求富貴』的小人了。他門下多是講仁義的文人,會怎麼想他?且佟家又會怎麼想他?皇瑪法就會轉念覺得他好了嗎?」景君丫頭托著下巴嘆氣,「唉唉,這可太難了。」
八貝勒有意逗閨女:「那你要是三伯,該怎麼做?」
小丫頭攤了攤手:「三伯能做成皇帝的唯一辦法,就是帶著佟家為首的那群人政變了。不能的話,果斷認輸也不失為一條苟全性命的路子。」
八爺去摸小丫頭腦袋的手停住了。「你呀。」八貝勒嘆氣,「這可不興在外頭說啊。」
小丫頭低下去頭去,小聲道:「我只是覺得,無論三伯怎麼對待三嬸,皇瑪法都會覺得他不好的。」既然皇帝這頭抓不住,那就只能去抓能抓住的東西,比如底下人的擁護。下克上政變的可能性,的確存在。
事實上,這也是原本歷史線上,原主的選擇。站在後世的角度,會評價說八爺如何如何愚蠢,竟然廣結黨羽,他越是聲勢浩大地被人稱頌「八賢王」,就越是被康熙厭棄。但難道原本歷史線上的八爺會蠢到不知道這點嗎?已經被康熙推到了對立面上,左右都是錯,那還不如一條道走到黑。
當皇帝又不是只有被前任指定這麼一種方式,政變也是可以的嘛。你的黨羽遍布各部門要職,誰說不可以拼一把呢?只是原主最後失敗了。
三阿哥或許不像原主那般具有旺盛的好勝心,亟待一場成功來洗刷出身的卑微,但老三下意識的選擇,和被打壓的原主何其相似。
沒滿周歲的兇狠奶娃娃吃完了飯,勺子砸在碗里發出「砰」的一聲,將八爺的思緒拉了回來。
「不可以砸碗。」八爺走過去捏住兒子的手腕,重新捏起勺子,輕輕放在碗里,發出輕輕的「咔嗒」一聲。「學會了嗎?」八爺問,又做了一遍。
阿鈕勁兒是真的大,但凡是奶娘或者嬤嬤,早就被他掙開了。然而對於武功高手的親爹,奶娃娃大阿哥是真沒辦法。他妥協了,主動鬆手,讓勺子落在碗里,得了阿瑪一個讚賞的摸摸頭。
大阿哥小頭一扭:「哼。」
「嗯?敢對著阿瑪『哼』了?你再做一遍。」八貝勒語帶威脅。
阿鈕連忙把頭轉到另一側,這次不敢再「哼」了。
八爺皺起眉頭:「我怎麼覺得這小子好像能聽懂我的話。」
雲雯抱過兒子顛了顛:「都十個月了,該能聽懂一些了,且他應該是察覺到你語氣不對,才老實下來。小孩子都有些察言觀色的本事的,當初景君比這還要賊得多。」
阿鈕皺了皺小鼻子,開始嚎哭。
雲雯只好將兒子交還給奶娘,讓她們去檢查尿布。阿鈕正是陰晴不定又能鬧騰的月份,天天都雞飛狗跳的。「他也就在自家阿瑪面前察言觀色了。」雲雯說。
「家裡總要有個人能鎮住這混世魔王的。」八爺一臉嚴肅。
與兒子之間的父子關係並沒有像養小景君時那麼融洽,但跟與老父親之間的父子關係比起來,還是要好處理許多的。
太子奶公凌普貪污一案,是剛廢太子時交代給他的差事,或許可以歸為「株連」一類。然如今交差的時候,老爺子又在試圖復立太子了。
怎一個尷尬了得。
八貝勒硬著頭皮將凌普貪污的總賬本呈遞給康熙的時候,腳邊還放了一個六十公分見方的箱子,裡頭全是票據和器物的印記拓本。
康熙斜簽在南側的榻上,一頁頁地翻動賬本,恍然意識到賬目十分清楚。凌普貪污的內務府物資也好,從官員那兒索取的財物也罷,都分門別類地歸類好了,甚至還找了京中的幾家當鋪做了一個相對客觀的估值。除了分類表外,八貝勒還做了一張時間表,配合上折線圖呈現了凌普貪污的年變化,在他擔任內務府一職前後,圖像上呈現出了兩個平台,確實說明了內務府是一個油水豐厚的衙門。而除了在總管內務府後貪污量暴增的大趨勢外,圖像上還有幾個不規律的小峰,分別指明了幾個大額貪污的事件,比如當初太子一派的董安國治水的那年,對應的時間折線圖上就有這樣一個小峰。
「這圖表倒是清晰明了。」康熙心裡贊了一句,但臉上依舊是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
貪污、索賄、放貸、參股……僅這些能找到證據的黑色和灰色收入就達到五千萬兩之多,都快趕上年景不好時朝廷的年收入了。然而,從凌普家抄出來的家產,金銀莊子奴僕加一起,連宅子裝修的費用都估計上了,也不過一千萬兩出頭。
當然了,一千萬兩已經非常驚人了,皇子出宮開府的安家銀子才不過二十萬兩,九爺這些年生意做得紅火,也才勉強賺到千萬兩銀子的毛利。注意啊,九爺這一千萬兩,是要給手下付工錢、給兄弟老爹分紅的,完了還有一家子吃穿嚼用,最後積累下的自己的家產,能有三、四百萬兩不錯了。當然,九爺還從理藩院領工資,從內務府領貝子津貼和安家銀子,還有門人的孝敬,但即便把這些也加上,如今家底也不到五百萬兩。
這凌普的家底,竟然是皇子中可能最闊綽的九爺的兩倍!放眼整個康熙朝,都是數得上號的貪官了。就算是太子在這裡,都要恨得踢一腳,罵一句「狗奴才如此貪婪」的。
但前面也說了,一千萬兩白銀雖多,卻及不上凌普貪污的五千萬兩。中間可是還有四千萬兩的差值呢。
這些銀子去了哪裡?八爺呈遞的賬本上沒有說。
康熙將整本賬冊都翻完了,抬起浮腫的眼皮看向垂手而立的八兒子。「貪污五千萬兩,還只是能抓住證據的。查抄一千萬兩,已經連牆皮都算在裡頭了。中間差的四千萬呢?」老皇帝雖然無精打採的,但眼光依舊一針見血。
八貝勒抬頭看了眼皇帝:「貪污低估了,家產亦是有低估的。比如凌普之子被人欺騙買的假古董,花出去幾千上萬兩銀子,抄家估值時只有二兩銀子;再比如他那外室花魁娘子,也是花了大價錢買來的,如今不過按奴婢論折算成幾兩銀子罷了。再有他們一家揮金如土,連帶著奴僕都花錢大手大腳,家賊之事也不在少數。」
康熙半合著眼,拿賬冊輕輕拍著手心,一副「你看我信不信」的表情。
八貝勒便心裡有數了,從袖子里取出第二本賬冊,呈遞上去。
流水有進有出,第一本賬本上記錄的是「進」,第二本小賬冊上記錄的就是「出」。凌普貪了的錢,都去哪兒了?少數孝敬給了毓慶宮,尤其是不少珍寶孤品,完全可以在毓慶宮的庫房裡找出來。但更多的金銀,則是流向了朝中各個大臣,幫太子收買人心,豢養手下。
凌普不是只收賄賂和孝敬的人,他也需要賄賂和孝敬別人。
更明確地說,凌普只是一個小錢錢的中轉站。巨額錢財從他手邊流過,流向了太子一派的大小官員,最終轉化成了太子的勢力。
「砰!」康熙砸了一個點青花的琉璃盞。晶瑩剔透的碎片灑落一地,碎片斷口反射出流光炫彩的色澤。
八爺忍不住動了動腳,心中腹誹老爺子這一生氣就砸東西的毛病還是沒變啊。這個御制的琉璃盞透明度已經非常高了,與康熙早年那些無論如何摻有顏色的琉璃器皿不同,這已經是真正的無色玻璃了。點上去的那些藍色也是珍貴的進口金青石粉,能工巧匠以精湛的工藝融嵌在透明的玻璃體內部,彷彿無色琥珀中凍住的飛蟲。
隨著九爺的商隊往來俄國,對於玻璃器皿的需求也旺盛了起來,無論是精製的荔枝蜜、玫瑰露、檀香油這些液體,亦或者茶葉、胡椒這些固體,用玻璃小瓶裝往往可以賣出更加昂貴的價格。另一方面,八爺和十爺對顯微鏡的追求,也倒逼工匠們去製作更加純凈剔透且廉價的玻璃。
而這個時代技術的巔峰是宮內的營造司,才有康熙手邊這般精巧的玻璃碗。但皇帝要考慮的事情太過「重大」,是不會在意這種「小道」上的珍貴的。
也就八爺會心疼。
「凌普該死。」康熙爺說,「都是這些小人帶壞了太子。」
八貝勒詫異地抬頭,也許是因為他還有一小部分心思在心疼那個琉璃盞,所以臉上的詫異也只是淺淺的幾分,更多的是某種事不關己的淡定。「皇上……是準備復立二阿哥嗎?」
正準備搭台唱戲的康熙被直球給堵了,心裡一陣鬱悶。他深呼吸兩下,勸自己道:「不氣不氣,兒孫都是債。」等到氣順了,老皇帝才繼續用他高深莫測的語氣問:「你不樂意?」
八貝勒又是詫異地看了皇帝一眼:「兒臣與二阿哥所有的舊怨,皇上都是知道的呀。」
對哦。康熙第二次被噎,也跟著自暴自棄起來。「胤礽上你不樂意,讓你上你也不樂意,那你想讓誰當太子?老十嗎?老三嗎?天天否定這個否定那個,倒是提個人選出來,說什麼『國本未立根基不穩』的也是你們。」
後面這句話,怨氣顯然不是朝著老八一人去的,而是在指桑罵槐地責怪朝中眾人。但事實是,朝中眾人只想擁護自己投資的皇子,否定這個否定那個的是康熙本人。
但老爹想耍無賴,當兒子的只能順著他的話答。「其實兄弟們這些年仰承聖教,才幹都不差的。二阿哥才幹也是不差的,只是與兒臣有舊怨,兒臣不願意他接著當太子罷了。但若是皇上執意要復立二阿哥,難道臣還能將私仇放在國家大事之前嗎?只求皇阿瑪傳位之時能給兒臣一條活路,讓兒臣一家投奔安靖去吧。」
「你說的什麼混賬話!」康熙怒道,「你不拿朕當你阿瑪了嗎?」
八貝勒紅著眼睛跪下道:「正是眷戀皇阿瑪多年以來的慈愛,才至今留在這裡啊。若是皇阿瑪不在了,新帝又不顧念手足之情,還留在這裡做什麼呢?」說完,就垂下淚來。
康熙乾瘦的手死死按著老八的肩膀,也跟著落淚。「怎麼就到了這樣的地步呢?」
父子二人相對哭了一場。八貝勒最後說:「兒臣只求皇阿瑪保重龍體,長長久久的。兒臣也有時間好為社稷多辦些實事。」說到這裡,他一抹眼淚,掏心窩子環節結束,回到公事公辦環節。「凌普如何定罪,還請皇上示下。」
康熙沒有再去看那本賬本。「就按貪污論,凌普及其子斬首,余者流放。」他一邊說,一邊拿出刑部的奏摺,批上硃批,蓋上印章。「凌普這差事你辦的不錯,回頭朕有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