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半州宗一
楓葉州,不同於寧州的南北分明,同樣也不同於北境三州的貧寒料峭和江南的四季如春,楓葉州像是只有兩個季節,漫長的夏季和短暫的冬季。
宋牧和錢六斤沒有在江邊多待,下船之後,錢六斤就蜷縮著身子坐在車廂,宋牧則是繼續擔任馬夫,馬車漸行漸遠。
行出一段路后,一隻手撥開車簾拍了拍宋牧後背,宋牧轉過頭,看到錢六斤遞過來的酒壺,錢六斤抬了抬手,示意宋牧接過酒壺,他自己手中也拿著一個,「陪老子喝點。」
宋牧沒有拒絕,「好的,錢大哥,」他提起酒壺,仰頭喝了一大口。
興許是錢六斤覺得有些悶,便開口問向宋牧,「唉,小鬼,你之前來過楓葉州嗎?」
宋牧背對錢六斤,沒有轉頭,「我也不知道,不過記憶里沒有來過。」
錢六斤微微皺眉,緊跟著便是一個板栗打在宋牧腦袋上,「你難道就不能直接說沒來過嗎?」
宋牧有些委屈的說道:「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爹帶著我去過很多地方,只不過那時我還不曾記事,所以才不知道的……」
錢六斤一本正色的說道:「不記得,就是沒來過,懂嗎?老子也不記得自己是不是天上仙人轉世,難道他人問起,老子也說不知道?或者說不記得?」
宋牧嘟囔道:「錢大哥,會有人這樣問你嗎?」
錢六斤喝了一口酒,看向放在酒罈上的那張銀色大弓,意味深長說道:「大千世界,無奇不有,老子相貌堂堂,玉樹臨風不說,武道境界更是高到沒話說,難免會引人嫉妒,時間久了,他們就會覺得老子不似凡夫俗子,更像是天上仙人,雖然以前沒人問過,但誰又能保證以後不會有呢?難免啊……」
宋牧問道:「錢大哥,若是真的有人這樣問你,你會如何回答?」
錢六斤笑了笑,「自然是如實回答,不過他們會問出這種問題,應該也是不大會相信老子所言,他們更願意相信自己內心的猜測和親眼所見,認為老子就算不是仙人,也足以稱得上是人間謫仙人。」
宋牧跟著笑了笑,「我就願意相信錢大哥是謫仙人。」
「不過錢大哥,人間真的有仙人轉世之人嗎?」
錢六斤搖了搖頭,「不清楚,不過就算是仙人轉世來到人間,也只是天上那些人口中的凡夫俗子罷了。」
「《通古錄》中有過簡短的記載,仙人與天地同壽,怎麼會輕易死去?」
「不過……史書中記載確實有一位先生被稱之為仙人轉世,這位先生是儒家門生,年少時居住在《至聖賢庄》。」
「少年時期,年僅十四歲的他便以棋術聞名在外,十六歲第一次握劍,便抖露出一手劍花,讀書二十載后,為了躲避朝廷的招納,素衣遠遊十餘載,再次回到《至聖賢庄》時,已是一名中年人。」
「這一次,朝廷再次向他伸出手,但他仍舊沒有握住,而是在那張大手上放上了他寫就的《四疏十三策》,嗯……後來的科舉便在其中。」
「此後兩年,他拒絕了所有探訪,將自己鎖在房中,那一日,大雨傾盆,已經連續下了一旬的大雨,使多個地方洪水濤濤,泛濫成災,這位先生走出了房間,對著天空揮了揮衣袖,滂沱大雨頓時停止,厚重烏雲也隨之退散,抬頭可見暖陽……」
宋牧正聽的入迷,錢六斤卻沒了動靜,宋牧忍不住扭頭看了看,見錢六斤眼含笑意,脫口問道:「錢大哥,
後來呢?」
錢六斤一副坊間說書先生的模樣,他喝了一口酒,伸出手掌一拍大腿,「後來啊,大雨退散之後,這位先生就消失了,世間無人知道他去了那裡,他身在何處,就連《至聖賢庄》的儒聖都不知曉,在他居住的房間內,只留有寥寥數字。」
講到此處,錢六斤又開始了打啞謎。
宋牧不得不再次開口問道:「錢大哥,那位先生留了幾個字?留了什麼字?」
錢六斤笑了笑,「八個字。」
「我這一生,何其壯哉!」
宋牧問道:「錢大哥,這位先生到底是不是仙人?」
錢六斤沒好氣道:「老子怎麼知道,不過他的憑空消失,只有兩種可能,一是身死,二是飛升。」
「錢大哥認為這位先生是屬於哪一種?」
「老子當然認為是飛升,與坊間傳聞一樣。」
「不過……也難說,畢竟史書上天妒英才的例子不在少數,很多驚才絕艷之輩都在年輕時夭折,或是得不到一個善終……」
宋牧不假思索問道:「那錢大哥算不算驚才絕艷之人?」
錢六斤沒有絲毫猶豫道:「老子自然是驚才絕艷……」
發覺有些不對的錢六斤一個板栗打在宋牧腦袋上,「你個小王八蛋是何用意?」
宋牧細細一想,忙轉頭解釋道:「錢大哥別誤會,我只是隨口一問,並無其他意思。」
宋牧伸出三根手指,神色肅穆,「我可以對天起誓。」
錢六斤擺了擺手,「老子跟你開個玩笑罷了,明日如何,老子才不在乎。」
錢六斤一邊說著一邊褪去身上的厚重棉衣。
宋牧看在眼中,沒有開口詢問,反倒是錢六斤率先開口,道:「你不覺得熱嗎?」
宋牧抬手抹去額頭細小汗珠,「熱一點無妨,我比較怕冷。」
錢六斤笑了笑,沒有再理會宋牧。
車廂中的十大壇酒被錢六斤摞起,騰出了一小塊地方,錢六斤蜷縮著身子,背靠酒罈睡了起來。
宋牧駕駛馬車不急不緩的趕路,可能是因為途中確實太熱,等錢六斤醒來之時,宋牧已經褪去了身上的厚重棉衣,錢六斤見此只是笑了笑,沒有多言。
暖陽當空,徐徐吹過的微風中帶著些許溫熱。
從宋牧口中得知,他此行之處,是楓葉州南邊的一處名為紅泥鎮的小鎮,錢六斤便提議將馬車駛入葉火城,在城中留宿一宿,明日再南下紅泥鎮,宋牧欣然答應。
幾個時辰后,擔任車夫的宋牧已經遙遙可以看到葉火城那雄偉城牆,可不遠處的一處土丘讓他滿懷期待的勒馬駐足。
土丘四周有十餘人駐足而立,有人背著行囊,有人懷抱嬰兒,有人肩扛農具,有人高坐馬背……
土丘上站著兩名青年,具是一副江湖遊俠裝束,一人雙手環胸,懷抱長劍,一人雙手負后,背負長劍。
兩人具是死死的盯著對方,對環繞在四周的觀客視之不見。
因為中途喝了一大壇酒,因此車廂中的空間相對來說大上不少,使錢六斤可以背靠車廂一側而坐。
他掀開車簾,看向土丘上站立的兩名青年劍客,語氣不屑的說道:「根骨平平,劍道境界平平,手中長劍平平,他娘的,就連相貌也是平平,這樣的人不適合行走江湖。」
宋牧卻罕見的反駁錢六斤,「錢大哥,我認為你說的不對,他們雖然只有五品,不過每個人都應該有追逐夢想的權利。」
錢六斤嗤笑道:「那你知道他們二人為何遲遲沒有動手嗎?」
宋牧搖搖頭,問道:「錢大哥知道?」
錢六斤冷哼一聲說道:「行走江湖的遊俠,想要混出個名堂,想要在這偌大的江湖中有一定的名氣,最重要的是什麼?是知名度!他們遲遲沒有動手的原因,便是為了吸引更多的觀看之人,看的人一旦多了,他們再賣盡全力的打上一架,到最後報一下名號,使這場架在此處被更多人口口相傳,然後他們再換一個地方,故技重施,這樣一來二去,他們就會擁有一定的知名度。」
「而有一些誤人子弟的宗門就會對二人拋出橄欖枝,劍道境界能不能提升,無關緊要,知名度一旦高了,那些宗門就會藉此賺足噱頭,再打上鋤強扶弱,仁義君子,清風明月……等一系列正派標籤,市井坊間的平民百姓,心懷江湖的無知少年,英姿颯爽的憧憬少女……自然會對這個宗門推崇愛戴,擠破腦袋想要進入宗門拜師。」
「而宗門也能因此大肆攬財,擴張實力,畢竟門下弟子多了,總有那麼幾個人根骨不錯,他們會重點培養這些根骨不錯的弟子,至於那些根骨平平之人,又拿不出太多銀兩,則會淪落為宗門棄子,任其自生自滅,其實說白了,從頭到尾不過是一場騙局罷了,他們的行為最可恨,也最可恥。」
錢六斤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讓宋牧大為震驚,他從沒想過,原來這看似簡單的一場切磋,背後居然有如此陰暗的布局。
本來還心存期待的宋牧驀然失去了觀看的興趣,可轉念一想,開口問道:「錢大哥怎麼知道他們二人的用意?若是想要更多觀看者口口相傳,他們不是應該將場地選在城中繁華街道嗎?而且這裡距離葉火城也不遠。」
錢六斤冷笑道:「葉火城城主雖然是個讀書人,不在十大城主之列,不過他的身份卻是儒家聖賢的門生,連老子都要對他禮讓三分,你認為就憑他們兩個小王八蛋能有這份膽量?至於他們的用意,老子一眼便可看出,畢竟街頭賣藝還會地上放置一個竹編讓觀客打賞,他們卻是什麼都沒有,就那麼直勾勾的站在那裡,手中握著三尺青鋒,看似一副高手風範,實則于山間匪人無異,呸!還他娘的不如山間匪人呢!」
錢六斤越說越氣,語氣也跟著重了幾分。
「走吧,早些進城,老子在這車廂內蜷縮了太久,喝酒都沒滋沒味的。」
宋牧點了點頭,馬車緩緩移動,速度很慢,以至於道路上的行人都能與之齊行,而宋牧則是不斷將目光投向土丘處。
一名武夫裝扮的漢子側過臉龐,嗓音洪亮道:「喂,小子,怎麼你的馬看起來瘦骨嶙峋也就罷了,行動也如此遲緩,難不成昨夜跟你睡得?用盡了力氣?」
宋牧一時沒明白漢子話中之意,他笑道:「前輩誤會了,是晚輩……」
話還沒說完,車廂內的錢六斤一把撕下車簾,憤懣道:「你他娘的在放什麼屁!這匹馬昨夜明明跟你娘睡在一起,你還揣著明白裝糊塗,哦……老子忘了,你昨夜沒在家,不過你若是不信,回家將你娘叫來,老子很樂意浪費時間,與你娘當面對質。」
錢六斤憤懣神色逐漸轉為冷笑。
漢子頓時怒火中燒,不再多言,右腳一步跨出,一拳打向車廂內錢六斤的面門。
因為隔著車廂,漢子也不知道車廂內有什麼,不過他一拳打出之時,車廂剛剛破碎一個窟窿,漢子便立刻縮回了手。
宋牧清楚的看到,漢子的右手食指斷了,緊跟著便是鮮血如泉一般噴射而出。
坐在車廂內的錢六斤滿臉嫌棄的伸出兩根手指,將漢子掉落在車廂內的食指捏出,扔在地上。
「大家都是江湖中人,沒必要如此客氣,剛剛見面就送如此厚重的見面禮,至於你老娘睡了這匹馬這件事,你就隨便給個幾千幾萬兩銀子,老子也不是個小氣之人,自然不會與你過多計較。」
錢六斤說的理直氣壯,彷彿自身站在道德頂端。
宋牧疑惑的回頭看去,只見錢六斤另一隻手上緊緊的抓著一支箭,箭端處滿是血跡,毫無疑問,方才大漢的一拳無疑是打在了這支箭上。
滿頭大汗的漢子左手緊緊按住右手,試圖止住右手食指根處流血趨勢,但似乎只是徒勞。
他也是個聰明人,先前見到宋牧孤身一人,再加上馬匹瘦弱的如同皮包骨一般,甚至都不如自己走路快,那麼車廂內應該是裝載了很沉重的東西,這才對宋牧出言挑釁,沒曾想車廂內居然「藏」了這麼一個王八蛋。
漢子怒目圓睜,冷聲問道:「不知閣下是誰?可是這楓葉州之人?」
錢六斤一本正經道:「你居然不認識老子?老子是你多年未謀面的親爹啊!」
漢子自知呈口舌之利,是無論如何都比不上眼前這個王八蛋的,可要是動手,自己也明顯不是他的對手,冷哼一聲,快步向著葉火城反方向走去。
在車廂內的錢六斤探出腦袋,對著步伐迅捷的漢子大聲喊道:「喂,你的手指不要了……」
這一句話,像是擊垮了漢子內心最後一道防線,原本快速走路的步伐猛然加快,左手捂住右手跑了起來,眼眶之中泛起淚光。
就在此時,土丘上的兩名青年終於拔出了鞘中長劍,宋牧和錢六斤不約而同的看去。
兩柄長劍先是同時抖出劍花,然後兩人身軀同時騰空而起,長劍直刺對方,下一刻,兩人的身形同時止步,手中的兩柄長劍居然劍尖相撞,蹦射出數顆火星,而在劍尖相撞之處,竟然還盪起了細微漣漪。
如果說先前的劍花和蹦射的火星是讓外行人看的,那麼這恰到好處的細微漣漪就是讓初入劍道的「內行人」觀看。
如二人所想,土丘旁圍觀的眾人果然沒有一人離場,有人聚精會神,有人難掩激動……
隨著兩名青年不斷變換招式,配合之嫻熟,就連劍道境界高出二人的宋牧都看的有些出神。
錢六斤顯然沒這個耐心,他將那隻沾血的箭在宋牧褪去的棉衣上蹭乾淨,放回箭囊,伸手拍了拍宋牧的肩膀,「都是花架式,有什麼好看的,走吧。」
宋牧轉頭看了錢六斤片刻,突然開口問道:「錢大哥,我若是出手將這兩人擊敗,會不會還有人上當受騙?」
錢六斤一個板栗打在宋牧腦袋上,佯怒道:「每日都有人上當受騙,你管的過來嗎?趕緊給老子進城,老子餓了。」
宋牧喪氣的「哦」了一聲,駕駛馬車向著葉火城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