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7 章 機關算盡太聰明
這是極度激憤下的誅心之語。他輸了,可朱厚照也永遠別想得逞。千古艱難唯一死而已。他不怕死,李越亦不怕死,那麼又還有什麼可擔憂的呢?
他本以為這婆子也會怫然變色,他再沒有當堂質問朱厚照的機會,只能通過他手下人的惱羞成怒的神情,來略略出一口惡氣。可又一次出乎他意料的事發生了,婆子並沒有動怒,卻彷彿是早有準備:「你自覺堪比司馬遷,以為身受宮刑,還能博人憐愛,可你的所作所為,實際與王振有何區別?」
「你覺得自己衝冠一怒為知音,棄為人廉恥、為臣禮義、為子節孝,是彪炳史冊的壯舉?你覺得李越,看到邊地狼煙,看到她不惜一切營造的和平毀於一旦后,會為你而欣喜若狂,感動不已?」
這連珠彈炮的質問來得太突然了,突然得就像草叢中的冷箭一般,一不留神就深深扎進人的心窩裡。張彩就像是被誰抽了一鞭子,他愕然抬起,站在他面前居高臨下俯視他的,再也不是眼前乾癟的老太婆,而換做了那個傲慢狡詐的青年皇帝。他正冷冷望著他,眼中閃爍幽光。張彩不由倒退一步,全身都顫抖了起來。這時,第二封信遞到了他面前。
他愣在原地,最後還是咬牙開拆開。信上的一個個墨字活了過來,站在他面前,化作了一個虛影,化作繼續的質問。
他問道:「你知道她不會,可你還是這麼做了,為什麼?」
張彩喃喃道:「那都是因為你,我知道,你要將她逼上絕路了,我不能眼看她這樣,我沒有辦法了……」
張彩面前虛幻的人影冷笑一聲:「你以為,天下只有你一人是她的知音,天下只有你一人懂她?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也太小看別人。十六年竹馬青梅,朝夕相處,我們相見時,你還不知在何地蠅營狗苟,溜須拍馬想要再進一步,怎麼如今,反倒又打腫臉充英雄來。可惜,鎏金泥胎,外表再光鮮,也改不了齷齪的本質。」
張彩怒道:「你憑什麼這麼說,你只是想獨佔她,扭曲她,根本就不會尊重她。」
「那麼,你這樣的自作主張,就稱得上是尊重愛護?朕只是想將她拉回世俗,而你卻是自己找死,還想將她拖進地獄。你心知肚明,你不過是一個只知道感動自己的可憐蟲而已。你在此地的掙扎,於她的處境沒有半分改善,反而會讓她的良知更受煎熬。而你要的就是這一點,你情知你樣樣都不如朕,能豁出去的只有這條賤命,像絆腳石一樣,永遠橫在我們之中,逼得她內疚不已,無法存身。你明知她會因此而死,可你卻毫不在乎,你在乎的只有你那點情能否得到回應,你畏懼的是李越徹底將目光從你身上移開。你不覺得,你才是得不到就要毀掉的惡人?」
這樣的倒打一耙,讓張彩驚呆了,他身子一震,整個人僵立不動,而後他才反駁:「你胡說。我並未這麼想過。明明是你苦苦相逼在先,如你沒有將她困在宮中,本不會有後來之事。難道你動了賊心,我們就該坐以待斃么?」
他說得義正詞嚴,這份提前寫好的信,卻像是預知了他的一言一行一樣,將他的退路全部堵死。那個人彷彿就立在他面前,高高昂起頭:「誰告訴你,她被困在宮中,你是有千里眼還是順風耳。你焉知她不是因江南自焚案而心灰意冷,焉知朕此舉不是為了為國鋤奸,叫她安心?張彩,心中有糞土,所見皆糞土。你道朕緣何能未卜先知,正是李越示警,說你為人偏激,難免會做出悖逆之舉,苦苦求朕,不要讓你鑄成大錯,饒你一命。」
張彩看到此,終於無法維持冷靜,他目眥欲裂,持信的雙手不住顫抖。一旁的婆子只聽他嚷道:「這不可能,不可能!」
婆子忙按住他道:「快閉嘴吧。你想把外頭人吵吵進來,親爹親娘都不要了。」
張彩如遭重擊,只覺整個身子都浸在冰水中,他的家族還被攥在人家手中。他低下頭,信上最後一行墨字如錐子一樣扎進他的眼眶中:「如不是為了她,何須與你多言。」
這恍如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徹底將他壓垮。特別是在婆子叮囑他好自為之後,否則只能進宮去做王振后,他更是難過到了極點。皇上這樣睚眥必報的性格,在佔據絕對優勢的前提下,還願意放他一馬,連謀逆大罪和奪妻之恨都不計較……原來真是李越,原來真的是李越……帝王的強權,不能摧毀他的脊樑,而來自心上人的徹底否定,才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自戰敗后,汗廷再也不能遷移到草原腹地,而從九邊到北京本就不遠,密探沿途換馬遞送情報,更是快捷。四日後,朱厚照就收到了探子的回復。在看到「張彩淚流滿面,難以言語」之言,他的心才終於落定下來。《孫子兵法》有云:「上將伐謀,其次伐交,再次伐兵,其下攻城。」雖然不怕他翻起大風浪,可要是能兵不血刃地訓狗,不是更好嗎?更何況,還是張彩這條好用的獵犬,既不會唯利是圖,又為情義、親情的鐵鏈緊緊束縛,不能越雷池半步。
說來,李越教會他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情之甜,情之苦,情之酸,情之痛,他都從她身上一一學到、體味,他也能將她施加於他身上的手段,熟練地用出來,確保自己的統治穩如泰山。可為何,明知她是什麼樣的伎倆,卻依然無法掙脫情網?
他用詐死的辦法來試探她,試探群臣。得到的結果,卻讓他的心越來越寒。他甚至開始後悔於這樣的試探,為何要這麼做呢?他已然大半月不曾上朝了,平日里那些滿口忠君愛國的人,現下唯一打算做的,就是努力將自己的人送到他身邊來,想盡辦法將他刺激而醒,好讓他依他們的心意,確定下一任繼承人。即便連大九卿也是如此,他在初初大驚之後,亦回過神來,民貴君輕,國貴君輕,他們在乎是政權的安穩,在乎的只是有人來當這個皇帝,至於這個人是誰,大家其實並不怎麼看重。
至於他的妻子和母親,夏皇後身陷偷/情局中,已經徹底廢掉,連乾清宮的門都不敢靠近,而張太后……他一直在想,如果是朱厚煒躺在這裡,她還會這麼不作為嗎?她會不會不顧一切衝到他身邊來,照料他,想盡一切辦法治好他?
他的性子,與平常人不同,越到了絕望之時,反而越不會收手。李越迄今還沒有什麼大動靜。他甚至忍不住笑出聲來,為何不將一切都打碎,徹底毀滅他無謂的妄想呢?
他又一次叫來劉瑾:「答應江彬的條件,叫他入宮吧。中秋佳節將至,我們父子也該一會了。」
劉瑾一窒,他覺得自己是真的要完了。
之前宮中傳召多次,但手握重兵的平虜伯江彬找盡了各種理由,甚至言稱為父皇在民間四處求葯,心急如焚,不慎從馬上跌落,摔斷一條腿,所以無法入宮。江彬剛開始聽到這樣的消息時,也是忐忑慌亂居多,可後來隨著各方勢力陸續來拉攏他,他漸漸就鎮定下來了。天子無子,只能以小宗入大宗。可到底選哪家的小宗,這就有說法了不是。
劉瑾和錦衣衛如今鋌而走險,不就是為了這個。不過,劉瑾他們也知道,光憑他們這幾個人,要矯詔是難於登天。內閣正在積極動作,力圖與勛貴、團營達成一致,來控制局面。蕭敬等人,也在宮中努力說服張太后,希望她能邁出一步來,主持大局。這個時候,劉瑾當然也繼續強有力的軍隊在背後支持。這才是劉瑾馬不停蹄召江彬入宮的原因。
江彬起先不入宮,一是不確定朱厚照的身體狀況,二是不想進去之後萬一一招不慎,淪到個「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下場。而等他在佛保那裡得到確切消息后,他就又換了一副姿態,皇上真的要死了,文官和宦官開始爭權奪利,那他這個手握重兵的武將,不就可以漫天要價了。他開始在等,等看那邊能給他更多的好處。
沒想到,還是劉瑾更沒有底線一些,這才幾天,他居然都應下了。江彬在大喜之餘,又覺得他答應得太爽快了,會不會有詐。萬一把他弄進去,把刀架在脖子,那時他說什麼也沒用了。而他手下的許泰,卻勸他答應劉瑾。
許泰道:「江哥,那群士大夫畢竟與太監不同,他們是滿口仁義道德,名正言順啊,一旦他們站穩了腳跟,還指不定找個什麼理由,將咱們趕回到九邊去。可太監不一樣,他們單憑自己,不能叫天下心服口服,只能靠咱們在背後撐著。而且劉瑾那一把年紀,誰知道還能活幾天,他一死不就是咱們的天下了。」
江彬連連道有理,癭永道:「至於您的安危,就不用擔心了。我們都還在外頭,他敢怎麼樣。」
江彬心下存疑,半試探半玩笑道:「就怕我進去之後,又來一個王爺,給得好處比代王還要多,那時,兄弟們恐怕要換人做大哥了。」
劉暉怒道:「你這是什麼話!大家都是過了命的交情,難道在你心中,我們就是這種人嗎。」
許泰這時再也不講感情,反倒說起實利:「大哥需得守在皇爺身邊,才能保證遺詔如我們所願,這事誰去都不合適,只有身為義子的您,才有這個資格。要是我們不聽話,您隨便改一句遺詔,我們不就都完了,該擔心的是我們才是。」
江彬一震,他如同飽飲了美酒,這就是身為皇權代理人的威力,只要一句話,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他想了想道:「我怎會那麼待兄弟們呢?大家要是不信我,不如我們在歃血為盟立毒誓如何?」
眾人就此在關帝爺面前發了毒誓,江彬這才準備趕在中秋前入宮。
而劉瑾一早就奉朱厚照的命令,將消息轉告給了月池。月池彼時正在服藥,她依舊是一身男裝,烏髮高束,漆黑如墨,而面頰卻是蒼白如雪,只有嘴唇因葯汁的浸潤,鮮紅如血。
劉瑾緩緩開口:「……江彬,答應入宮了。」
月池的動作一頓:「你不是要堅持兄終弟及嗎,怎麼也變卦了。」
劉公公都快要演不下去了,但該說的還得說:「內閣苦苦相逼,我們也沒法子。我們這點人馬,在宮裡打打鬧鬧還行,要是出去,還不夠人家一碟菜。這時只能靠江彬了。再說了,代王給得也不少了……」
月池不動聲色道:「那你們打算怎麼做?」
劉瑾道:「關鍵還要靠你了。代王是代簡王朱桂的後裔,離帝室的血脈太遠,唯一的辦法就是讓他的兒子過繼給皇爺。可憑什麼要過繼他的兒子,我們即便說出花也無法服眾,只能你站出來。」
月池恍然,她的身份、名聲,和朱厚照的關係,一旦她站出來開口,質疑的聲音就會小上許多。
月池一哂:「真是坦誠啊,老劉,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也就不拐彎抹角了。答應了你們,我能有什麼?」
這一言,將劉瑾都嚇了一跳,他萬不曾想到月池竟然答應了,連表情管理都有些失控。月池反倒好笑起來:「怎麼,你不是一直盼著我合作嗎,怎麼我答應了,你反倒不高興了。」
這話又將劉瑾嚇得出了一身白毛汗,他忙道:「你要是真的答應,咱家自然喜不自勝,可你突然表現得棄情誼於不顧,倒讓咱家不得不疑心起來。你不會,還想著鋌而走險吧。」快說你是啊,他媽的,真是報應,他是上輩子殺人如麻,這輩子當雙面細作。
月池嘆了口氣:「實不相瞞,前幾日時,我真的想等著,看不看有沒有轉機,萬一皇上醒來了呢,萬一有人發現他身上的奇毒呢。可沒想到,都半個月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看來是真的沒救了。別說我們倆沒成親,即便是成了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的道理,你沒聽過?三條腿的□□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難道還不好找嗎?」
劉瑾:「……」真的好絕。
他默了默道:「你能這麼想得開,我很高興……真的……」
月池悠悠道:「不必這麼苦著臉,你放心,我也不會漫天要價的。我的報酬,你們分兩步給。憑擁立之功,我要入閣。」
劉瑾這時又覺得有詐了:「這要潑天的大功,你就只要入閣?」
月池道:「一口可吃不成一個胖子。我倒是想做內閣首輔,可年資不夠,也無法服眾。還是先入閣,等過上幾年,新帝站穩腳跟后,再擢升我為內閣首輔吧。」
劉瑾不敢置通道:「人走茶就涼,過了幾年,新帝站穩腳跟,誰還搭理你。」所以想想現在這個吧,至少這個喜歡你啊。
月池道:「他即便站穩腳跟,欲崇本生父母,也得靠人在外朝說話吧,代王難道真的安心,將皇位讓給兒子?」
劉瑾:「……!!!」真的是牛的不能再牛了。
月池盤算道:「迎立新帝時,來一波大清洗,欲崇本生時,再來一波大清洗。這才叫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而你就負責廣選美人,多給新帝服用西藏密葯。你知道我說得哪種。咱們內外聯手,把持朝政,這不比生個兒子來得順溜?」
劉瑾發自內心地想確認:「您的前生,究竟是幹什麼的?」
月池道:「你不是早有猜測,何必又來問我。」這半個月,劉瑾時不時來一句試探,她起先不解,想通之後就頗覺好笑了。
劉瑾期期艾艾道:「那您,是怎麼到這兒來的呢?」
他突然這麼問,倒把月池問愣住了,她心念一動,卻知這是一個擾亂他心神的好時機。她於是道:「當然是因為他們朱家造孽太多。你可知女皇武則天因何降世?」
劉瑾一臉茫然:「不知道。」
月池娓娓道來:「當日唐太/祖、唐太宗都是隋朝臣子,後來起兵謀反,篡了江山。雖是秉承天命,但殺戮過重,又有傷殘手足種種惡事。隋煬帝並各路煙塵抓住他們德行有虧一點,齊齊在陰曹控告唐家父子種種暴戾荼毒之苦。閻王因此上奏天庭,但眾神商議之後認為:『與其令楊氏出世報仇,又結來生不了之案,莫若令一天魔下界,攪亂唐室,任其自興自滅,以彰報施。』【1】」
劉瑾瞪大雙眼:「所以,那天魔,就是武后?!」他媽的,這不是宮廷政變,夾雜輪迴轉世嗎,這會兒又摻和上神話故事了。
月池微微闔首:「那時正逢心月狐思凡,所以索性就派她來人間走一遭。唐太/祖、唐太宗作孽不淺,而咱們的太/祖爺、太宗爺,特別是英宗爺,也是做了不少大事啊。幸好有先帝仁德,這才減輕了報應,否則,要是換則天陛下來了,你還有機會在這兒說話?」
老劉已經完全被唬住了,月池道:「不用害怕,女皇只是殘殺李唐宗室,可是愛民如子,史書上不也有『政啟開元,治宏貞觀』的美譽嗎?我亦是如此,只要太宗、英宗一脈絕嗣,就已承天命,報應不爽了。」
劉瑾霍然抬頭:「絕、絕嗣?!」
月池道:「正是,他們害多少人斷子絕孫,如今也該輪到他們,嘗嘗無人尊奉宗祠的痛苦。所以,你不必如此害怕,代王乃是太/祖的後裔,你選他,正是對的呢?」
劉瑾心中亂如一團麻,這要是朱厚照真的死了,他聽了這番話定是信心百倍,可他媽的,他活得好好的啊,說不定他的竊聽高手就在哪個疙瘩蹲著呢。這到底是什麼回事,還是李越又在蒙他?可這說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她自己又是那樣的人……
他正苦苦思索間,就聽月池道:「回魂了!別害怕,我叫他們制了新式的月餅,咱們正好嘗嘗。」
劉瑾沒好氣道:「中秋還沒到,你倒有閑心吃這些來。」真不知道她是坐牢的還是幹嘛的,天天不是要這個,就是要那個,關鍵是聖上還叮囑,不可虧待她了。
月池失笑:「中秋時只怕就要大位更迭,到時大家吵得估計連飯都吃不下去了,哪有時間嘗這個。還是咱們倆先慶祝吧。」
果然就有人送了月餅進來,月池咬了一口,正是蛋黃月餅。她專程轉過來遞給劉瑾看:「瞧瞧這餡兒,真是噴香,正應了那句詩,怎麼說來著,小餅中有酥和飴,艷如西湖半壁紅。【2】快,嘗嘗吧。」
劉瑾食不甘味地吃完了整個餅,渾然沒有注意,在聽到這句話后,一旁侍膳宮人眼中的精光。
老劉最後一腳深一腳淺地離開了。他在東暖閣門口徘徊日久,連邁進去的勇氣都沒有。楊玉亦在門口徘徊,一見他來就問道:「怎麼樣,事是不是了了?」
在紫禁城的中心,提著腦袋幹這種事,他的心理壓力也很大啊。
劉瑾奇道:「那是你手下的人在聽,你來問我。」
楊玉呸道:「這等密報,自然是直接上稟,我豈敢中途偷聽。」
劉瑾陰陽怪氣道:「喲,您這等忠心耿耿的臣子,皇爺是最信重的了,怎麼不就在裡面等著皇爺親與你說呢。」
楊玉被他堵得一口氣接不上來。他正欲反唇相譏,就見自己的手下灰頭土臉的從裡面出來。三人面面相覷,都在對方臉上看到了一臉菜色。老劉已經忍不住開始打擺子了,而楊玉看到他們這個模樣,心裡也明白了幾分,他哆哆嗦嗦開口:「……完了?」
劉瑾沒有搭理他,他悄悄走到門扉前,細細聽著裡面的動靜,果然聽到了,壓抑的慟哭聲,彷彿要將心肺都嘔出來。
劉瑾已然是面白如紙,再也沒了同楊玉較勁的勢頭:「這下是真的完了……」
這廂是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而尚膳監那廂也是如坐針氈。尚膳監的主管太監,正是谷大用。他和他背後的御馬監太監張永,素來與劉瑾不睦,兩方堪稱是死敵,一逮著機會,就想置對方於死地,可沒曾想,不過一場葬禮,劉瑾突然就把握宮內主導權,一下就佔據了上風,還隱隱有要更換皇帝的預兆。這要是讓劉瑾做成了,其他人不知道,可他張永和谷大用一定是吃不了兜著走。
然而,就這麼一時半會兒的,他們還真沒辦法。
張永為御馬監太監之首,御馬監與兵部、督撫共掌兵柄,名義上是位高權重,可到了關鍵時刻,要調動大量兵馬,亦是難於登天,蓋因明代為了防止任何一方擅權,所以極重製衡之道,只有皇上的聖旨一下,宦官和武官兩方手中的兵符合一,才能調動宮中禁軍——騰驤四衛。這就和直屬於皇帝的廠衛和錦衣衛截然不同了。可如今,皇上的聖旨一個字沒有,騰驤四衛的指揮使也沒有冒著誅九族的風險去攻打乾清宮的打算,就只能眼看劉瑾在此「挾天子以令諸侯。」
正當他一籌莫展之時,主管尚膳監的谷大用傳來消息,言說乾清宮要的菜式有些奇怪,一下引起了他的注意。
張永默念道:「要鮮嫩的菱角,和魚做羹。還有魚羊鮮。」
菱魚羹,諧音不就是囹圄。至於魚羊鮮就更是一個暗喻。魚羊鮮或稱魚腹藏羊肉,這道名菜的發明者,叫做易牙,是春秋五霸之一的齊桓公最寵信的廚子。有一日桓公與易牙說笑,說自己嘗遍天下美食,卻獨獨沒吃過人肉,想來有些遺憾。聽了這話,易牙為了討好桓公,竟然將自己的親生兒子殺害,煮了一鍋肉湯獻給桓公。桓公果然大為感動,對易牙極為寵信,即便管仲諫言,桓公卻還是將易牙長留在自己身邊。
誰知一日,桓公得重病,易牙與另一個奸宦豎刁便密謀造反,他們擁立公子無虧,逼得當時的太子昭逃亡宋國,齊國因此內戰驟起,亂成一鍋粥。易牙等人堵住宮門,假傳君命,不許任何大臣踏入宮門半步。還是有兩個宮女乘人不備,越牆入宮。桓公此時已經餓得發慌,見到宮女連忙要東西吃。宮女便將易牙、豎刁引起的種種亂象告訴了齊桓公。桓公聞言後悔不迭,然而事已至此,無力回天,終於被活活餓死。
昔年桓公的遭遇,與今日的陛下,不正是如出一轍。張永感慨之餘,又深佩傳信之人的才智。他一想便知,如今乾清宮中,能有這樣的才華,還願意冒險傳這樣消息的,也只有李越一人。劉瑾放出的謠言中,說他身染重病,沒想到,到了這個時候,他還能想辦法傳遞消息。張永於是想盡辦法,和月池取得聯繫,誰知輾轉得來的第二波消息,卻只有一個等字。
張永雖不解,可到底還是按捺著性子,輾轉反側了多日。好不容易,終於得來了月池第三波消息,結果又是這樣一句詩。
谷大用將那句詩翻來複去地念叨:「小餅中有酥和飴,艷如西湖半壁紅。這前半句我知道,是蘇東坡的詩,就是誇月餅的,而這後半句……」
張永可不是劉瑾,是正經內書堂讀出來的,他略一思忖就猜了出來:「這是一個字謎,西湖半壁紅,不就是一個江字。」
谷大用一驚:「江……江彬?!」
張永點頭:「他應該就是指江彬。」
谷大用先是一松,而後不解道:「他好巴巴地傳一句江彬做什麼?江彬要入宮,咱們可比他先知道。」
這下,張永也不解其意。兩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會兒。谷大用也不由有些灰心喪氣:「張哥,依我說,咱們真不該費盡心思聯絡李越,費神不說,還耽擱了太多的時間。有這樣的功夫,咱們不如再去勸勸四衛那群人,說不定還有幾分勝算。」
張永搖頭道:「你不懂,這樣的事,留給內閣去做就好了,咱們的關鍵是要求一個名正言順。」
谷大用道:「那咱們應該像蕭敬一樣,去求皇太后才是。」
張永暗嘆一聲:「蕭敬他們已經去了,咱們還能敵得過那些幾朝元老?更何況,就連這些幾朝的元老,都沒說動張太後站出來,依他們的心意行事,更何況是咱們。」
不,依李越的心機,這絕不會是一個字這麼簡單。月餅、江……
谷大用只見張永突然一躍而起,狂喜道:「我明白了,是月餅,關鍵落在月餅身上!」
谷大用被嚇了一跳:「這月餅,怎麼了?」
他突然恍然:「月餅象徵著團圓之意,難不成李越是想讓咱們拉攏江彬?」
張永搖搖頭:「不對,劉瑾挾天子以令諸侯,江彬手握重兵,他只要不傻,都不會棄劉瑾而選咱們。這麼短的時間,咱們再把自個兒送上去,未免太冒險了。」
谷大用百思不得其解:「那這月餅,還能有什麼意思?」
張永臉上猶帶著喜意:「你還記得,太/祖爺在中秋時以月餅為號起義嗎?」
元朝末年,各地民怨四起,各路義軍紛紛揭竿而起,朱元璋欲聯合各路人馬,給元軍致命一擊,但官兵搜索嚴密,消息難以傳遞。軍師、活神仙劉伯溫就想出一個妙計,將「八月十五夜起義」的紙條塞進月餅里,這才成功聯絡人馬。
谷大用想通之後也跟著拍案叫絕,而頃才回過神來:「那李越的這個意思,是叫咱們起義抓江彬?」
他越想越覺得可行,江彬在外頭是人馬眾多,可進了宮是什麼兵刃都不能帶,更何況,他還摔瘸了一條腿。這要是拼一把,或許真的可行。可他又不由想到以後:「抓住了江彬,又待如何。咱們總得想個對策。總不能李越說什麼,咱們就和提線木偶似得照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