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6 章 如燒如剌寸心頭
在劉瑾和楊玉等人剛遭下獄時,清流一派的確將其視之為一場盛大的狂歡。他們查抄這三人之家,羅列奸黨的名單,認為這是一個「為聖明除弊事」的大好時機。可不過兩日,隨著在劉瑾家裡抄出的信件越來越多,就連內閣都不由變貌失色。原因很簡單,牽連實在是太大了。
藩王宗室、地方大員、中央官吏、勛貴外戚竟然都有多多少少的勾連。其中隨便一個牽出來,如真要用心查下去,就能如拔蘿蔔帶起泥一樣,牽連一大串。這要是真依次順下去,滿堂朱紫,尚不知能留下幾何。而螻蟻尚且有偷生之念,更何況這麼多大活人。要是個個都鋌而走險,帶來的風波會比這劇烈百倍,一不留神就要反噬自身。
三法司中,大理寺卿周東本就不是個能捨身取義的角色,看到了這樣的形勢,當即嘴巴就起了一圈燎泡。他剛開始是想盡法子地拖延圓融,可到了後來實在被逼得沒辦法,索性就撕破臉來:「要麼就依我的,高高拿起、輕輕放下就行了。真要斗硬,就由你們二法司去,反正我不幹!」
這等無賴作風,哪裡像個大員。刑部尚書閔珪義憤填膺:「你掌舉國刑訟,卻無半點公心,事到臨頭,反而想盡辦法推諉。這豈是讀聖賢書的風儀?」
周東被逼上梁山,早已瀕臨崩潰,他涕泗橫流道:「少給我說這些大道理!陛下的叔伯,陛下的親舅舅都攪和在裡頭!還有這上上下下的,那麼多人,你他媽叫我怎麼查,怎麼寫奏疏?!活著才有讀聖賢書的機會,要是死了,就再也沒得讀了!」
閔珪的鬍鬚顫抖:「鐵證如山,你我依律查案就是了,有何不好判的?!」
周東道:「你說得倒容易,就憑几封信,你就要定這麼多人的罪。你就不怕,淪落到戴珊那樣的下場嗎?」
前右副都御史戴珊的三個孫子,在政治傾軋中淪為殘疾。而他本人,也心灰意冷,早早歸鄉。閔珪與戴珊本是至交好友,如今在此時聽到故友之名,也不由一愣。
都御史張縉則長嘆一聲,他明白周東的畏懼從何而來,可他們職責所在,總不能撂開不管吧。他道:「太後娘娘懿旨已下,劉瑾、楊玉、江彬等人悉數鋃鐺入獄,我等總不能不查問吧。你莫不是想要抗旨?」
周東被堵得一窒,他忽然心念一動:「皇上若是真的出了事,我等自然要依太后懿旨行事,可如今聖上只是在病中而已,這樣大的事,豈能不請旨!自大明開國至今,還沒有聽婦人之意辦差的。」
這倒是找到了一個說得過去的立場。閔珪與張縉對視一眼,一時啞口無言。而閔珪在經過劇烈的心理鬥爭后,還是決定上奏請旨。他泣下沾襟道:「先帝待臣有大恩……這麼多人卷進來,不會是無緣無故。老夫心中明白,他們抵觸新政,又怕天威難抗,所以一有機會,才想妄圖行歪門邪道。樹德務滋,除惡務本。如不剪去惡草,哪裡會有新生。」
然而,當他打算豁出全家的性命,去幫朱厚照掃平障礙后,他那一封慷慨激昂的奏疏,卻沒有得到任何的迴音。
朱厚照本就下不了手,當然也要借病推脫。要是錦衣衛和東廠沒有落馬,皇權始終保持超然的獨立地位,他自可以居高臨下控制局面,要鬧大鬧小,要殺誰放誰,都由他來把控話語權。可這下,他的勢力被卷了下去,幾方膠著在一塊,打老鼠又怕傷玉瓶,叫他怎麼能立即決斷。
宮中遲遲不表態,內閣是何等精明人,當處下就知皇帝的心意未定。他們當然想不到皇帝自導自演這麼離譜的事,而是轉向了另一個方向。
戶部侍郎王鰲長嘆一聲:「聖上應是擔憂引起大亂。惡虎眾多,打虎不死,反為其傷。」
次輔劉健則道:「難不成他們還敢舉兵作亂?」
邊軍在李越的自殺式清洗,楊一清和才寬兩大總督的整治后,早已今非昔比。而京軍,先有王守仁整治,後有江彬勉強維繫,再加上火器的配置,戰鬥力也非同小可。至於皇帝本人,更是有北伐之功的實績在,手下還有新進提拔的平民武將集團。這樣的境況下,寧王前車之鑒猶在,有誰還敢反?
謝遷無奈道:「明目張胆自是不敢,可背地裡的動作,卻決不會少。屆時兩敗俱傷,這樣的局面,絕不是聖上所樂見的。」
首輔楊廷和聽到此,終於點了點頭,他嘆道:「周東為人,雖然令人不恥,可所言的一句話,卻有幾分道理。那就是,單憑信件,就要處置諸多大員,的確太過勉強。而如要獲得更多的證據,卻又難免互相廝殺,動搖朝局。兼之有嗣子之事,只怕一旦起頭,便難以收場。」
劉健終於聽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依元輔的意思,到底還是要雷聲大、雨點小了?」
楊廷和並未動怒,他耐心解釋道:「不是不抓,最好是先誅首惡,再分而破之。」
劉健冷笑一聲:「什麼叫做首惡?劉瑾那裡查出的信就有一百多封。總不能叫咱們去毀滅證據,替人掩藏罪行吧。」
說到一百多封信,所有人都面面相覷,也不知道這劉瑾是腦子出了什麼問題。要是一個正常想造反的人,早就將這些密信毀屍滅跡,可他倒好,非但把這些信件全部都留著,還特特將密語翻譯成文書,附在密信之後。這下倒好,搞得他們騎虎難下了。
如今的局面,最後就是皇上裝死,上官發愁,下頭擺爛,形成了一種詭異的靜止狀態。而這樣的局面,落在李越的一眾小夥伴眼中,叫他們不可謂不灰心。
在他們眼中,李越的這一番遭遇,完全是因極力管束官員,所以遭到千夫所指,被人陷害,差點喪命。而皇上也是因關心則亂,這才中了奸宦的圈套,險些動搖國本。幸好,李越假意應和,乘機逃出,這才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
而如今,好不容易雨過天晴,正是到了清算的時候,秉國的這些大員,卻是「畏畏縮縮」。這在這群血氣方剛的年輕人看來,就是王道不存,公義受損。
康海的眉頭已經擰成了疙瘩:「這是為什麼,這究竟是為什麼!這可是謀逆之罪,板上釘釘的謀逆!」
王九思幽幽一嘆:「你小聲一點,要真是板上釘釘,皇爺為何遲遲不發明旨,閣老們又何須如此發愁。這正是燙手的山芋,丟也不是,留也不是。」
盧雍咬牙道:「總不能一直坐以待斃。獻吉兄之仇,崇孝兄之憾,還有含章兄遭得這些大罪,總不能就這麼輕飄飄過去了!小弟欲上奏,不知諸兄可願一起聯名?」獻吉是李夢陽的字,崇孝是曹閔的字。
康海幾乎是一口應下。二人的灼灼目光,一同射向其他人。謝丕見狀,只覺不得不開口了。他道:「聯名上奏,除了一泄心中悲憤,終歸是無用。如今的局面,不是皇爺不想處置,也不是內閣不願鋤奸,而是牽連實在太大,如不能秉風雷之勢,一擊斃命,便會後患無窮,動蕩從生。」
楊慎垂眸道:「如今的關鍵,就是不知如何才能一網打盡,所以也只能先除禍首。」
王九思眼中精光一閃:「先誅禍首……這是你的想法,還是令尊的想法?」
楊慎沒有回答,他只是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盧雍道:「既是罪魁,想必極難對付。其實如有聖上明旨,就地格殺才是最好連根拔起的方法。可如今,消息已然走漏,我們還什麼都沒有,這……」
一念及此,大傢伙都有灰心喪氣之感。
謝丕見狀道:「大家莫急,我們今日相聚於此,不就是為了想一個好辦法嗎?我記得含章常說,墨守成規,難有大成,只有勇於打破常規,才能走出一條新路來。細細想來,他的一舉一動,無一不是另闢蹊徑,出人意表。所以,我一直在想,要是他的身子好了,面對這樣的情形,會選擇怎麼做?」
眾人皆面露沉思之色。王九思想了想道:「至少,他絕不會大剌剌去上奏。」
楊慎道:「也不會去硬頂。畢竟保全實力,才是最要緊的。」
盧雍面上的激憤終於消退,他想了想道:「我聽聞,他曾經微服出京……」
他突然福至心靈:「既然沒有證據能將罪魁釘死,咱們偷偷去找證據不就好了!」
康海面露茫然之色:「這能怎麼找,那是謀反,誰家不是瞞得密不透風。你總不能去抄家吧。」
這一言又說得盧雍面色沉沉。謝丕卻突然靈機一動:「我想到了,謀反的證據雖不成,可還有其他啊!」
這夥人果真做出了出人意表之舉。他們通過翻閱卷宗、四處打聽,找到了一些苦主,自討腰包資助這些人,鼓勵他們再次上告,討回公道。因時間緊迫,能找出的也只有北方之人。可饒是如此,這引起的民憤,也不容小覷。
在一個正常的制度下,平民應和政府之間存在了通道鏈接。平民能夠通過這些通道,向政府尋求庇佑,一個合格的政府,應該能夠及時消解老百姓心中所存在的不滿,保障老百姓最基本的生存權。但明廷的所作所為,顯然離合格的標準甚遠。當平民無法通過合法的渠道,來為自己求得活命的機會時,他們就會鋌而走險,選擇制度外的過激手段,來獲得一線生機。之前的起義,就是通道嚴重阻斷的表現。
然而,朱厚照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通過安撫削弱義軍的實力之後,就選擇粗暴的鎮壓。月池則是想過通過治農官保障民生,通過隨事考成來嚴厲約束官員,以此來重建公共組織對庶民的回應和服務。只是前者還沒來得及推廣,後者遭到了激烈的反抗。是以,迄今為止,官民之間的通道並沒有被充分打開,而許多老百姓心中多年的積怨,也沒有得到充分的釋放。
他們只能壓抑著仇恨,為了苟全生命而渾渾噩噩度日。可現下,謝丕等人跳了出來,他們告訴這些苦主,他們的仇人捲入了謀逆之中,但苦無充分的證據處置他們,只要你們站出來,就有為親人報仇雪恨的機會。
絕大多數人,念及活著的妻兒選擇了拒絕。可還有一些,被戕害到一無所有之輩,不願放棄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選擇站了出來。其中,就有人,狀告張太后的兩個兄弟。
張鶴齡和張延齡兩兄弟,早就已經忘記,多年前他們醉酒後在宮內□□的那個宮女。他們害得人太多了,早已忘記了那個小丫頭的姓名和面容。誰能料到,這麼多年過去了,她的未婚夫居然還會跳出來,為一個早已死去的女子,討回公道。
張太后在宮闕中聞訊,驚怒不已。過去面對丈夫,她覺得,自己能靠一哭二鬧三上吊來保住自己的兩個弟弟,可如今,對著兒子,她反而沒有底氣了。
母親金夫人日夜哭嚎:「那可是你的親弟弟啊,他們怎麼可能謀逆……你要是見死不救,就先殺了我算了!」
張太后痛苦不堪,只能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李越身上。
月池當日在貞筠手上,只寫下了兩個字,那就是——「太后」。她篤定一點,要是正月里剃頭,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死舅舅的話,朱厚照早就連夜召剃頭匠入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