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8 章 劍拔沉埋便倚天
楊廷和當即就想叫妻兒都退下,豈料不論是夫人,還是四個兒子,都不肯離開。
長子楊慎一臉正色,率先開口:「含章兄冒夜色前來,必是有大事,孩兒身為朝廷命官,豈可袖手旁觀。」
次子楊惇和四子楊忱亦是絞盡腦汁,想要留下來:「孩兒已有舉人功名,雖還未考取進士,可這不是遲早的事嗎?我們遲早都是做朝廷命官的,當然得關心大政。您不也常說,叫我們別死讀書嗎?」
三子楊恆的眼珠子滴溜溜直轉,他忙咽下一口湯,急急道:「幾個兄弟中,就是兒子最不爭氣,迄今沒有功名在身,可正因如此,才更應向前輩高人學習。李侍郎是我朝青年才俊的典範,平素因孩兒是白身,沒有多少機會結交,今日他登門拜訪,孩兒豈可不見。」
楊廷和:「……」
他不由看向了自己身旁紋絲不動的夫人。黃夫人見狀羞澀一笑:「雖說男女有別,可妾身論輩分是含章的師母,論年歲更足以做他的母親。聽說他大病初癒,我既是做長輩的,又豈能不好好招待呢?」
楊廷和扶額道:「好好好,你們都有理,行了吧。來人,把這菜撤下去。」
這還是不叫他們留下的意思了?楊慎忙道:「爹!孩兒是真心想幫忙的……」
楊廷和嘆道:「沒人叫你在旁邊站著!客人來了,總得給他上桌好菜吧。」
楊慎一喜,他忙道:「是、是、是。」
楊廷和看著這隻知道傻笑的兒子,又忍不住一嘆:「我說,楊修撰,來得既是你的上峰,又是你的座師,你仍在此地高坐,是想等他進來給你見禮?」
楊慎如夢初醒,他忙站起來道:「孩兒這就去迎迎。」
說著,他便急匆匆地沖了出去。楊廷和夫婦望著他的背影,不由相視一笑。楊廷和的鬍鬚顫動:「就這樣,還是馬上就要娶妻的人。」
黃夫人掩口笑道:「你也知道,含章既是他的上峰,又是他的好友,好友死裡逃生,他歡喜些也是人之常情啊。」
楊慎越走越快,以至於最後開始在在庭院中狂奔,風拂過他的鬢髮,新落下的葉片被他踩的嘎吱作響。直到將至二門時,他才停住腳步,低頭整理衣裳。
而就在他低頭的一瞬,熟悉的含著笑意的聲音,在前方響起:「用修。」
楊慎愕然抬頭,他心中不由浮現一句話,朱袍玉帶,風姿秀逸,有匪君子,如圭如璧。
他情不自禁地跟著綻開笑意,可眼眶卻有些酸澀。月池失笑,她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是我的錯,累你們擔心了。」
楊慎別過頭去,揉了揉眼,再次抬起頭時,又是過去那個開朗瀟洒的才子。他揚起頭道:「當然是你的錯,要是趕不上我的喜酒,我可要記你一輩子。」
月池展顏一笑:「正是為了這個,我才費盡千辛萬苦跑出來呀。」
楊慎挑挑眉:「誰信你,快跟我來吧,家父正等著你呢。」
月池沒想到,她這匆匆而來,倒趕上了一家人的晚餐。噴香的蝦皮獅子頭、滑嫩的豆腐羹,翠色可人的蔥烤鯽魚……還有一鍋乳白色的清水羊肉,肥瘦相間的羔羊肉在火焰上翻滾。黃夫人不住地給她夾菜:「多吃點,你大病初癒,正該服用些滋補之物,好好養養。」
月池先是連連道謝,可吃到肚子滾圓時,就只能不住婉拒。老四楊忱忍不住道:「含章兄,你就吃這麼點兒?」
月池無奈,她一個脾胃不調的姑娘,怎麼吃得過這些血氣方剛的年輕小夥子,就連朱厚照也沒他們幾個能吃。她笑道:「賢弟又不是第一次見我,還不知我身子骨嗎?」
楊忱聞言連連搖頭:「我素知你體弱多病,可你也調養多年啊。怎得今日再見,無甚長進。」
月池忍不住發笑,楊廷和責道:「出言無狀,著實無禮。」
楊忱是最小的兒子,不像哥哥們那樣害怕父親。他理直氣壯道:「爹,我這是一片好意啊。」
月池應道:「是是是,我感激在心。」
楊忱挺起胸膛:「光感激沒用。你還是得多用些,你這般弱不禁風,難怪易遭人暗害……」
此言一出,席面溫馨的氛圍戛然而止,眾人手中的筷子一頓。楊慎瞪了口無遮攔的幼弟一眼。黃夫人斥道:「你還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是吧。」
楊忱瞥見父母和兄長的神色,這才覺失言。他忙致歉道:「含章兄見諒,小弟並非有意……」
月池忙擺擺手:「先生和師母不必責怪他。賢弟心思純良,所言所行俱是出自真心。」
她又看向楊忱:「不過,賢弟的心地雖好,這理卻是錯了。」
眼見楊忱不同意又不敢辯駁,她又是一笑:「你可讀過《莊子》?」
談及學問,楊忱豈敢退縮,他開口道:「這,自是讀過。」
月池笑道:「那你該記得,南伯子綦游於商丘的所見,唯有不材之木,不可為棟樑,不可為棺槨,方能苟全性命。而成材之木越是遮天蔽日,反而越不能終其天年,必會中道之夭於斧斤,此正乃材之患,不是嗎?」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一愣。在座都是心明眼亮之人,都清楚明白這個道理不難,關鍵是明明知道這個道理,卻仍選擇成材成梁,甘做這出頭的椽子,便有些難得了。
老二楊惇聽了一路,此時道:「可人不同於樹,樹挪死,人挪活。人當有機變之能。」
月池撫掌道:「正是這個道理。正所謂『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1】」
楊廷和聽到此處,方徐徐開口:「含章還是不改效仿王文公之心嗎?」
月池展顏一笑:「怎麼會?事已至此,若再不改,難不成要真等到年邁時再感慨『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2】』?」
直到聽了此處,楊廷和才對月池到訪,真正打起了精神。而楊慎卻半是疑惑半是擔憂地看向月池。用過晚飯之後,他們來到了書房議事。
到了這會兒,就只有楊廷和父子與月池三人在此了。月池望著書架上滿滿的書,看到書案上各色筆筒、名人法帖,讚嘆不已:「與先生相比,學生近年真是憊懶不少。」
楊廷和親烹了一盞青鳳髓與她,亦是感慨:「我又不是劉健,你從草原撿回一條命都是萬幸,總不能因你背不上書再打板子吧。」
三人聞言皆笑。月池摩挲著茶盞,笑道:「您還是這般幽默風趣。現下回想,萬歲在端本宮時,就早對您另眼相看。他對您的倚重,非同一般。而這份厚愛的由來,也是因您的與眾不同。」
楊廷和付之一笑:「孩童頑皮是天性,萬歲幼時常帶貓狗來上課,有一次還帶了一隻鸚鵡。此皆乃小事,老夫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罷了。可若是聖上將毒蛇置於袖中,如不就地誅殺,豈非枉為人臣。」
月池聽得一愣,她很快就明白楊廷和話里的意思。她忍不住發笑:「從來都是您勸我不要操之過急,怎麼今兒反而反過來了。」
楊廷和也笑:「老夫也以為今兒來得是急張飛,卻不知原來張飛也有轉性的時候。」
他嘆道:「放心吧,若老夫真想操之過急,朝野上下早已天翻地覆。」
月池莞爾:「您素來鎮靜持重,誰人不知。」
楊廷和正色道:「可鎮靜持重,卻不是棄了風骨。就如我和你劉先生一般,他是疾風驟雨,重重責罰,我是春風化雨,細細教授,可目的不都是教你學好嗎?」
月池沉吟片刻,她幽幽道:「我明白了。只可惜,您以為的好,在旁人眼中卻未必是好。」
楊慎聽到此處,終於按捺不住了。他剛開始聽得雲里霧裡,直到這會兒才有些明白:「不少大臣都想剷除奸佞,可因牽連太大,所以爹才想先除首惡,再徐徐圖之。而含章你,你卻不同意?這是為何?」
他忽然靈機一動:「你是擔憂,他們群起而攻嗎?你等等,我拿些東西給你。」
他起身匣中取了一疊卷宗,眼睛亮晶晶地遞給月池。月池心中若有所感,她翻開第一張,就是宮人之夫來狀告兩個國舅。
她難掩驚色:「原來還有你攪和在裡面。」
楊慎清了清嗓子:「不止是我,光靠我一個可做不成,還有以中兄他們,都參與了。這有不查則已,一查方知,天下竟有這麼多冤假錯案,這麼多遭罪的無辜之人。如能以這些為據,難道還怕不能將惡人繩之以法嗎?」
月池將宣紙翻閱得嘩嘩作響,一家人的苦難,乃至一族人的血淚,都凝結在這薄薄一頁紙上。她的神態依然沉靜,語聲卻難掩疲憊。她看向楊廷和:「依我對您的了解,我還以為您會攔住他。這盤棋已經夠亂了,不能再將無能為力之人,全部拖到戰場上。」
楊慎一僵,他辯解道:「含章,你誤會了。我們將他們找出來,就是為了還他們一個公道嗎。我們……」
他一語未盡,楊廷和卻在適時拍了拍兒子的肩膀:「世非經過不知難,總不能叫他懵懂一生吧。更何況,這其中有一部分,未必不能派上用場。」
楊慎一驚,他的面色陡然蒼白下來。
月池垂下眼帘,長睫微動。這世上的可憐人,一生活在上層編織的幻夢之中。他們以為是青天老爺,懲善揚惡,殊不知是派系之爭,拿來當槍。
她半晌方道:「沒用的。」
楊廷和微愣:「此話何解?」
月池道:「各方已然落子,棋局已經開始。而這上面的人,連上棋盤開口的機會都沒有。朝廷講愛民不是真的愛民,講公義也不是真的公義。既然都為假,又豈能逆轉全局?」
「在此時此地,能左右最終走向的,也只有利益罷了。」
楊慎瞪大雙眼,而楊廷和卻付之一哂,他道:「你們,都還是太年輕。」
他指了指自己的兒子:「他是未經風浪,當得比真金還真,而你是歷盡千帆,便覺如黃銅一般假。可這世上,黑白本就混雜,真假本就摻半。」
月池和楊慎同時抬起頭,他捋須道:「你認為,於腰金衣紫之人而言,民間疾苦不過是他們打擊政敵,謀奪利益的手段。可你卻忘了,在這些人中,仍有人將愛民公義視為最大的利益,將貪官污吏視為最大的仇讎。」
月池心頭一震,她道:「所以,您不願讓?」
楊廷和失笑:「連王文公為了推行新政,都要宣稱『民不加賦而國用饒』,何況是你我。讓自是要讓的,可底線,不可違背。」
月池抬眉道:「您的底線是什麼,除去奸宦奸臣,肅清政局,充盈太倉,回應民間疾苦?」
楊廷和道:「這並非一蹴而就之事,關鍵仍在聖意。」
月池恍然:「那一步,還是需從除惡開始。東廠、錦衣衛首當其衝,其後的罪人再斬幾個大頭。」
楊廷和沒有否認,月池一嘆:「我知曉您的苦心,在大人看來,這世上最難引導的是半大孩子,因為他們有足夠的氣力,卻缺乏眼界和胸襟。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的力氣,別那麼大。」
在這個方向上,她和楊廷和其實走的是同一條路,她在宮內,所以從內政著手,搬出了張太后,壓得朱厚照不得不妥協,而楊廷和在宮外,所以自然是劍鋒直指,將劉瑾、楊玉、江彬等一鍋端掉。
她說得太過直白,剝去了君臣之義的溫馨來談此事,讓楊廷和感到些許的不適,可他嘴唇微動,卻仍沒有反駁。月池起身,她苦笑一聲:「皇上常拿一句話來問我,學生今日也想問問先生和賢弟。」
她緩緩道:「人活著,要不要吃飯?」
楊慎滿眼迷茫地看著月池,他答道:「這不是顯而易見的嗎?」
月池道:「人既然都要吃飯,那你端得是誰的碗?」
楊慎一驚,他與父親對視了一眼,目光轉為堅定,斬釘截鐵道:「我們端得是朝廷的碗,吃得是天下的飯!」
月池撫掌道:「說得很好。這天下之大,有長江,也有黃河。長江水清,黃河水濁。濁流泛濫,需要治理,那清流東沖西決、懷山襄陵,又當如何呢?用修,你不能既想端這碗,又嫌這碗不合心意啊。」
楊廷和如遭重擊,楊慎猛地望向她:「可、可那是謀逆啊!難道謀逆就不能叫聖上醒悟……」
月池不欲他說下去,她道:「皇上是天下第一等的聰明人,聰明人又豈會因噎廢食?總不能因為這次出了點差錯,就讓大水把他們全都沖走了吧。」
楊慎已是神思不著。而楊廷和在長吐了一口氣后,眼神複雜地看向月池:「當你在宣府以死相搏時,誰能想到,今日的你會說出這番話。」
月池一笑:「而我卻早在見您之前,就知您必會站在我這邊。您別灰心,這碗也是要人來端的,怎麼端法也還沒個說法。這局沒有贏家,也就沒有通吃。連那起子小人都能一心二用,何況你我?」
楊廷和又笑出聲來:「你啊,人都還關在牢里,你又能怎麼端住這碗?」
月池挑挑:「至少目前是我們兩手托住了,接下來,我就要去找第三人了。」
第二日晚上,又受了一天刑訊的劉公公心如死灰地癱倒在稻草上,昏昏欲睡。正在這時,他耳畔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喲,老劉,過得不錯呀。」
劉瑾一震,他睜開雙眼,不敢置信地看向那人,半晌方道:「真牛啊,這你都能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