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施巧計以除奸惡
龍鳳店中,月池經歷了一天的忙碌,已經躺在稻草上休息了。她雖合著眼,卻遲遲沒有入睡,一直凝神聽著門外的動靜。不知過去了多久,窗外終於傳來細微的聲響。月池霍然睜開眼,雙目炯炯有神。她剛剛步履輕盈地走到窗前,就見平安貓著腰緊張地蹲在那裡:「大姐,我來了。」
月池問道:「今日取了多少?」
平安囁嚅道:「還是五錢。」
月池接過銀子,摸摸他的頭,溫柔道:「辛苦了,不過,從後日起,你就一日從錢匣里取二兩銀子。」
「什麼!」平安聲音陡高,月池一把捂住他的嘴,平安感受到唇邊細嫩的觸感,一時臉漲得緋紅。
月池輕聲道:「你嚷什麼。我是以豐安的筆跡做得假賬,又不是以你的,就算事發,也找不到你頭上。」
平安嘟囔道:「可是,那可是二兩啊,一定很快就會被發現不對勁的。豐安明明沒有做,他一定不會認賬的。」
「他不認賬有什麼用。」月池不由莞爾,「小桃紅既已懷孕,他便是大哥的眼中釘,肉中刺了。」
平安睜大眼睛:「這小桃紅,真的懷孕了?」
月池輕笑一聲:「是真是假又有什麼干係呢,反正現下,她除了咬死自己有孕外,別無出路了。」
平安聽得一頭霧水,月池摸摸他的頭道:「你不用知道這些,只要你乖乖聽話,不但能夠攢夠給你娘看病的銀子,我還會將泡螺秘方傳授給你,讓你有一門安身立命的手藝。」
平安將下唇咬出了齒痕:「可是、可是,那麼多錢,萬一被發現了……」
「遲早是會被發現的。」月池打斷他,「紙包不住火,我做的假賬那麼粗淺,只有豐安那種蠢貨才辨不出來。而通過假賬昧來的銀子,你我可是五五分成啊。」
平安唬得小臉煞白:「可是,大姐,你當時不是這麼說的,你說五錢而已,絕對不會被發現!」
月池忙安撫地拍拍他的肩膀:「此一時彼一時。一味的躲躲藏藏,並不能規避風險。與其這樣,不如把事情都推到豐安頭上,由他頂罪,不就一勞永逸了嗎?」
平安還是支支吾吾:「可是……這……我還是有點……」
月池瞧了他一眼,驀然笑開:「你要是實在不敢,我也不逼你,做這種偷雞摸狗的事,怎麼能不擔風險呢,你就這樣慢慢攢,說不定你娘能熬到你攢夠錢的那一天呢?」
想到自己生病的親娘,平安一震,月池眼見他神色變幻,最後凝重下來,他看著月池道:「大姐,你真的有把握把咱們弄錢的事栽給豐安?」
月池道:「他以下仆之身妄圖動搖嫡長子的地位,已是一隻腳踏進棺材板的人了,現下不過是再補上一腳而已,你怕什麼?」
平安咬牙,一錘窗框道:「好,那我就幹了!但是,除了泡螺秘方外,大姐手裡的其他菜譜我都要。你先把這些告訴我,我才去拿銀子。」
月池頗有些訝異,反而高看了他一眼:「沒問題,不過我知道的菜譜,可有上百道。你又不識字,我就算說了,你記得住嗎?」
平安傻眼了:「這、這麼多?」
月池點點頭:「有這些秘方在手,你就算去宮裡御膳房也能混上一個職位了。不若,我先告訴你十道,以後再慢慢給你說。」
平安暈暈乎乎地點點頭。他走後,月池便坐到稻草上,隨手拿起一根草桿,開始在牆上默寫儒家經典,如果這草如墨,牆如紙,豐安第二天看到說不定會嚇得精神恍惚,他什麼時候跑到這裡來,寫了這一牆字呢?
第二天,月池是被一陣打鬧聲吵醒的。她望著漆黑的屋頂冷笑出聲,李大雄可算是來算賬了。當兒子的早就對爹的放蕩行徑不滿,而做的爹更是嫌棄兒子日日指手畫腳的清高讀書人做派。這一次的事件,就如同引線,將他們倆心中的火/葯桶都點燃了。
李大雄本就是粗魯之人,在李龍梗著脖子表示,不會去族裡幫他解釋時,他當然就選擇動手了。李龍被他的兩個巴掌打得頭暈目眩,鼻血湧出,摔倒在地。李大雄又是一腳踢上去,李龍痛得在地上來回打滾。豐安在一旁瞧著心下爽快不已,而明安和壽安早就因事不關己遠遠躲開。平安嚇得瑟瑟發抖,根本不敢上前。
月池在小廚房都能聽到了李龍的慘叫,她朗聲道:「哥哥,你還不快跑,小杖則受,大杖則走的道理,你難道不懂嗎!你難道想被活活打死嗎!」
李龍打了一個激靈,求生的慾望戰勝了一切,他不知道是哪裡來得一股力氣,掙扎著爬起來,一面大喊著救命,一面跌跌撞撞地衝出去。他的聲音已經吸引來了左鄰右舍。這些人眼見李龍一臉血地沖將出來,都嚇得變貌失色。緊接著,他們又看到李大雄凶神惡煞地追上來踢了李龍兩腳,這才回過神。他們齊齊擁上來,按住李大雄,結束了這場鬧劇。
李龍被包紮后,立刻托鄰居請族長過來。族長見此情景,勃然大怒,放下話來:「李大雄要是敢讓那個外室入門,家族立刻就將他除名。」
鬧到這個地步,梅龍著名富戶龍鳳店的老闆因外室私生子而將嫡長子打成重傷的醜聞,不出一天傳遍了全城。在這種人言可畏的時代,小桃紅的名聲本來就不好,如今更是腌臢如糞土。她已經不能像往常一樣拿著李大雄給她銀錢出去揮霍,就算在金銀店門口歇歇腳,都會被老闆委婉地勸說離開,並且,就連鄰居家的小童都會往她的門口吐口水。小桃紅又羞又愧,又懼又怕,更只能抓住李大雄這根救命稻草。她日日在李大雄面前抱著肚子啼哭,今日要上吊,明日就要去投河。李大雄被折磨得夜不安寢,食不甘味,又無計可施,便想著回龍鳳店裡躲上幾天。
李大雄回來了,豐安本就因小桃紅之事對李龍、月池更加不滿,又有了靠山,便開始尋釁滋事。可他不敢去尋李龍的不是,只得來磋磨月池。這不,一大早,他就開始在窗外大聲嚷嚷。月池一下就被驚醒。她穿衣起身,掀開窗戶道:「你又有什麼事!」
豐安趾高氣昂道:「你這是什麼口氣!那是我的事嗎,是爹的事!都到了這個時辰你還睡覺,你是不是日日都在偷懶……」
月池冷冷瞥了他一眼,徑直舀了一瓢水朝他潑去,豐安被淋了一身,氣得面色紫脹,正要破口大罵。月池道:「有本事就進來打我啊。打壞了我,今日就由你來下廚。我倒霉,你以為,你就能逃得過一頓毒打?說,爹有什麼事。」
豐安渾身都在哆嗦:「你那死鬼哥哥遲早被爹打死,等桃姨進了門,有你跪下求我的時候!」
月池眼底都是輕蔑:「那就等到了那一刻再說吧。」
豐安咬牙切齒:「好好好!那我們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爹說了,你昨日做得是什麼狗屁東西,嘴裡都淡出鳥了,他老人家今日要吃些帶勁的,你還不快預備著。」
帶勁的……還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來投。月池點點頭:「我知道了。」
她立即喚婆子來,去菜場上買回今天的新鮮食材。
若說帶勁,自然是炙肉,特別是炙羊肉。嫩紅的羊肉被切成大塊,塊塊都是肥瘦相間。月池用刀切出十字形花紋,將姜蒜塞入肉/縫之中,由在外側撒上胡椒。這般腌制半個時辰后,方放鐵絲網上。不多時肉上便發出滋滋的聲響,沁出油來。待肉色泛黃時,月池又刷上蜜水,放到鐵絲網上再次烤炙。肉色漸漸金黃,香氣四溢。接著,她又取豆腐、火腿、冬菇和豬肉來,加了好幾勺醋,煮了一碗濃濃的酸湯。待湯煮好,羊肉也變成了誘人的金黃色,邊緣酥得都可以掉渣。
月池喚了明安,讓他把這些送到李大雄房中去。明安見著這滿滿一大盤肉卻為難道:「大姐,只有這一盤菜,爹怕是會生氣吧。」
月池道:「你先端過去,剩下的菜馬上就好,若是他醒來發現身邊沒有吃的,更要發火了。」
明安聽了點頭:「大姐,說的是。對了,可不能沒酒啊!」仟韆仦哾
月池柔聲道:「清晨便喝酒,對腸胃不好,還是讓爹先喝湯吧。你待會兒過來端下一盤菜時,再取我新釀的燒酒去。」
明安聞言訝異地看了月池一眼,直到他端著菜走了好幾步時,心下還在嘀咕,大姐這是服軟了?居然還關心起爹的身體來了,八成是擔心小桃紅進門了給她排頭吃。真沒想到,小桃紅的肚皮居然這麼爭氣,看樣子她是非進李家的門不可了。只是她這一進來,豐安那廝不就更加張狂了。明安想著想著,就不由愁眉苦臉起來。
而在他身後的月池卻是漸漸露出了笑意。自李大雄回來之後,她給他做的每餐飯幾乎都有辛辣煎炸之物,而搭配的清淡湯餚,也是桂圓煨鹿筋,高湯燉獐肉,樣樣都讓人實火內盛,肝火上亢。今日的菜更是不得了。羊肉性躁,又與醋同食,更易生火動血。經過這些天的鋪墊,待他吃了這些,再喝上幾壺燒酒,只怕就是個活炮仗,遇見丁點火星就炸。而昨天,哥哥不是說,舒芬和他的幾個同窗今日會上門,請她多做些飯菜嗎?
明安所料不錯,李大雄宿醉醒來,看見只有一盤羊肉,果然動怒,大罵道:「你是做什麼吃的,居然拿這麼點東西來糊弄老子。你是又欠打了不是,是不是要老子現在就給你鬆鬆皮肉!」
明安唬得魂不附體,忙捧起托盤道:「爹、爹,這都是大姐的主意,不關我的事啊。是大姐說其他的菜馬上就到,讓您、您先吃著。」
李大雄聞到了羊肉的香味,這才略略消了消火,對著明安的屁股踹了一腳,吼道:「老子就給你一炷香的時間,其他的菜再不來,老子連你和賤丫頭的腿一起打折!」
明安連滾帶爬地跑出去,嘴裡還叫喚個不停。這一切的動靜被東廂房裡的李龍和來探望他的同窗們聽得是一清二楚。李龍羞愧難當,恨不得找一條地縫鑽進去。而其餘人則是面面相覷。半晌過後,一位叫韋平雋的書生方開頭打破這一室的寧靜:「沒想到,令尊竟然真如傳言所說……」
李龍這下耳朵都紅得可以滴血了,舒芬忙推了韋平雋一下。韋平雋回過神,忙道歉道:「賢弟,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覺得你,你過得太辛苦了……」
李龍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韋兄言重了,我知你沒有惡意。唉,真是家門不幸,平白污了各位兄台的視聽。」
舒芬忙道:「賢弟這是哪兒話。我們同窗多年,只會為你憂心,又豈會做他想。令尊為一煙花女子,竟然如此對待你,實在是有違禮制,有辱斯文。」
其餘人也連連稱是,頗有些義憤填膺的意思。
李龍垂淚道:「我也不曾想到,多年父子,他竟然會下此狠手,想來了是有了幼子,便視我這個素來以禮規勸的長子為眼中釘,肉中刺了,恨不得拔之而後快。」
另一位名叫梁群的睜大眼睛:「李賢弟說得是不是太過嚴重了,你們好歹是親父子。你又身居嫡長,於情於理,他也不能這樣過分啊。」
李龍搖搖頭:「親父子又如何。他氣性一上來了,就連親娘也下得去手。就拿舍妹來說吧,舍妹何嘗不是他的親生女兒,還不是一樣被毒打。」
名叫岑遠的書生聞言道:「家母以前曾提及過令妹之事。她為唏噓不已,說令妹委實是個苦命人啊。家母說,她並非沒有勸過令尊,只是徒勞無功而已。」
舒芬一聽到舍妹二字便心下一動,此刻終於按捺不住問道:「怎麼,令妹經常挨打嗎?」
李龍長嘆一聲,點點頭:「幸虧她天資聰慧,能做一手好菜,否則早就一命嗚呼了。」
一命嗚呼……舒芬只覺驚心,他皺眉道:「李賢弟,請恕我冒昧,令堂見親女被打至此,難道就一直視而不見嗎,還有你的舅家,按理說,他們也該為外甥女做主才是啊。」
李龍擺擺手道:「阿鳳與我非一母所出。她是姨娘周氏所生。周姨娘本是大家侍婢,因生得過於美貌,為家中大婦不喜。那家夫人趁丈夫出門,喚來人牙子來,要將周姨娘賣到煙花之地去。結果遇上了家父,半搶半買,將她帶回來做妾。誰知,周姨娘懷胎九月時,因一句話惹怒了我爹,遭他拳打腳踢,不幸早產,生下我這可憐的妹子,便撒手人寰。至於家母,她自身尚且難保,又哪裡顧得上阿鳳。家父不事生產,一應生計,都由母親操持。她在我八歲,阿鳳尚五歲時,就因積勞成疾,與世長辭了。」
眾人不曾想到,竟然能聽到這樣一段悲慘往事,不由唏噓不已。李龍說起這些往事,也不由淚如雨下:「我們這些人,也不知是前世造下何等的罪業,今生才淪落到這個地步。」
其餘人紛紛開口勸慰,而舒芬沉吟片刻,肅容道:「賢弟莫急,我這就出去見令尊,盡心規勸,一定要讓他痛改前非。」
李龍嚇得眼淚都收了,他忙道:「舒兄,萬萬使不得!他那等人,一定會動手打你。他是我的生父,我遭他如此對待,也只能怨命途多舛,若是連累了舒兄,我是萬死難辭其咎啊。」
舒芬道:「我有功名在身,又與他無血親聯繫,他豈敢動我。」
其他幾人聞言,也紛紛道:「舒兄說得是,他是秀才,而且又是有禮有節地勸說令尊,想來令尊也不會突然發難。」
「李賢弟遭此不幸,我們身為你的同窗好友,自然當為你兩肋插刀,替你討回一個公道來。」
李龍百般勸說無果,只能跟他們幾人一道出去。
一行人出了東廂門,往正房去卻撲了個空。他們正疑惑間,就從花園裡傳來李大雄的大罵聲。他們走過去一瞧,就看見李大雄正袒/胸/露/乳坐在搖椅上納涼,明安正在一旁替他打扇。可即便明安手搖得發酸,李大雄依然渾身燥熱,汗流浹背。明安手上的動作稍微一慢,李大雄便破口大罵。他們還沒走近,就聞到濃濃的酒氣,讓人作嘔。
舒芬見此情景,立刻就皺起了眉頭。而在李大雄見到他們幾人時,面色更是沉得可以滴水。他搖搖晃晃地起身,大著舌頭對李龍道:「怎麼著,找族裡的人壓你老子還不足,現下又找了幾個窮酸書生來。我呸!」
他一口唾沫就吐到了韋平雋的臉上。韋平雋猝不及防遭此侮辱,當即就要發怒。李龍忙遞了一塊帕子與他,拉住他苦苦勸道:「算了吧,算了吧,幾位兄台,你們還是回去吧,回去吧。」
韋平雋道:「不行,不可再這麼下去了!」
說著,幾人就開始圍著李大雄,開始遍數他的罪過,話里話外皆是,為一煙花女子,虐待親子,實屬不慈;悖逆族老,實屬不孝,如再不痛改前非,遲早會為世人所不齒,淪落到人人唾罵的下場。
李大雄只覺適才吃得大魚大肉變成了一塊塊火炭,在腹內燒得他三屍神暴跳,七竅內生煙。他猛地發難,揚起蒲扇般的大手,一耳光就將舒芬打得鼻血直流,接著又是一腳將韋平雋踹翻在地。岑遠想從背後抱住他,結果被他用手肘直搗腹部,痛得五官變形。幸好梁群一直扶著受傷的李龍,這才免於受傷。他們倆見此情景驚得是魂飛魄散,拚命喊救命。
幸好舒芬家的僕人就在垂花門前候著,聞聲這才沖將進來。這僕人抱住發狂的李大雄,而李龍幾人則相互攙扶著逃命。誰知,李大雄幾下就將那個僕人甩開,追將上來。幸好他步履虛浮,速度較慢,這才沒能趕上他們。饒是這樣,李龍等人也被嚇得魂慚色褫,一時救命聲、喊殺聲震天。大堂內所有客人都聽得一清二楚,大家忙跑進來,好幾個壯漢動手,才將目眥欲裂的李大雄制服,像捆牲口似得將他捆得結結實實,而在這過程中,他也不斷發出殺豬似得嚎叫。
舒芬家的僕人急急將韋平雋幾人送往醫館,然後又馬不停蹄地去通知他們各自的父母。李大雄這次才是真正捅了馬蜂窩了。根據《大明律》規定,「凡鬥毆,以手足毆人不成傷者,笞二十。成傷及以他物毆人不成傷者,笞三十。」若他打得是一般人,賠點錢也就算了,可是這次,他打得三個都是讀書人,其中還有一個秀才。秀才雖是處於功名的最底層,可那是就整個士紳社會來講。在梅龍這樣的小鎮,秀才是非常罕有的,其能享有不少的特權,如有特定四方平定巾服飾,見官不跪,免去勞役賦稅,隨意出門遊學不需路引等,一直為所有平頭百姓而仰望。因而,他只怕跪下求饒,別人也不願意和解,最少都要被荊條抽整整九十下。
月池心下想到,李大雄的身體早就被酒色掏空了,只怕不死也只剩半條命,她屆時再在飲食中繼續做手腳,還怕他不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