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冥府新娘
當風浪退去的時候,白色的月亮泡在未散的烏雲里,像是一張飽脹的死人臉,冷漠俯瞰著融銅光澤的海面。
一艘灌了水,船殼子開裂出大口子的木船斜倒在淺灘處。浸濕的索繩漂在水裡,船匠抹上的防水灰泥不斷從開裂的船板流淌出來。
船上死裡逃生的人爬下船板,直接跳到淺水區,一臉驚恐地往沙灘上游去。
無數的魚骨頭涌動在他們翻起的水流里,骨刺掛著血肉,紅色的血絲剛被黝黑的海水吞噬,就又有更多的血水冒出來。
泊瑟芬提著沉重的布袍子,繞過從船上摔下來的船棚,趟著過膝蓋的海水,一步一步往沙灘上走去。
海水都是形態各異,面目全非的魚刺。有些死得不夠乾淨的魚身體,一半是骨頭刺,一半是淌著血珠子的生魚片,
泊瑟芬頂著潮湧的水力,哼哧著用百米狂奔的吃奶勁,走出蝸牛挪動的瀟洒速度。她睫毛沾滿了水汽,每次呼吸的時候,一股咸苦粘膩的血腥味總是在鼻尖縈繞著,說不出的難受。
雖然跑路的速度不快,好在身體的狀態不錯,頭不痛腰不酸了,跟著別人逃命的本錢還是有的。
泊瑟芬輕微喘著氣,轉頭看向浮滿雪花的大海,每片雪都是一條魚骨架。
剛才時間凝固的一切,如盛夜之夢。像是是從人瀕死前的絕望中,在自我救贖的幻覺里生長出來的溫暖童話。
喊救命——神來了。
她就是那個喊救命的,現在想起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經歷了什麼。閃著黃金光芒的馬匹,載著一團黑霧的神明從海洋弧面的盡頭極馳而到。巨浪水山,狂風暴雨都在他出現的那一刻,全部停止住攪拌人命的腳步。
而這場神跡,也將她從一場噩夢的災難拯救出來,中彩票都不是這種中法。
死裡逃生的泊瑟芬面對滿目白骨,忍不住扯了下僵硬的臉皮,想慶幸自己撿回來一條命,結果臉皮扯了半天。
笑不出來。
恰好一條大型的海豚骨架從旁邊慢騰騰飄過去,尖長的骨嘴張開著,露出利齒森森,如一個燦爛詭異的笑。
她:「……」
這一海的魚,死得不明不白的,讓人滲得慌。
她後背發涼,連忙扯著掛滿魚刺的裙子,劃開水走上沙灘。水流的阻力太大,就是有神充了一把電,她爬上海岸也是累得小腿直抽搐。
沙灘上有獲救的橈手點起的篝火,所有遇難者都湊過去,伸出粗大的手掌伸到火焰邊取暖。
泊瑟芬踩著沉重的腳步,身體虛軟地靠在一塊岸石邊,緩緩坐下。火光在她裙子上搖晃,幾條魚骨掛在布上。
泊瑟芬忍耐了一會,終於忍不住,伸手摸索著去拔裙子後面的魚刺,被扎到了。
她借著火的碎光,眯起眼將掛在臟糊布料上的刺,一根一根挑出來。
細長堅硬的魚骨,在死灰的夜色中像是銀白的兇器。
泊瑟芬處理這些細緻的玩意不熟稔,被扎得血珠子直冒。她立刻低頭含住手指,缺少水分的嘴唇很乾燥,粗糙的起皮感辣得人直皺眉。
這種細麻的難受感覺,像是秤砣一樣直砸到心裡,都要將她想家的眼淚砸出來了。
他們一家都不喜歡吃魚,就是因為刺多噎喉嚨。結果現在就她一個人可憐巴巴,又冷又餓又臟待在這個陌生時空的海灘上,挑魚刺。
這是人乾的事?
一趟旅遊下來,拍成國產劇可以湊出兩百集。半天時間就經歷了落水、魂穿、怪物、海難、神明……還有魚骨頭。
旅行冊上說好的快樂畢業旅遊,美食美景,愛的邂逅呢?這何止貨不對板,都能趕上三一五打假了。
泊瑟芬壓抑住抽鼻子的衝動,看了一眼篝火那邊。
劫後餘生的十幾個大男人,至少精疲力盡躺平了一半,還有一半在哭嚎。一個橈手邊哭邊抓頭髮,悲痛地嚎叫著夥伴的名字。幾十個人出海,就活了十來個人。
這種慘烈的哭聲如同瘟疫般,將悲傷快速蔓延開。
泊瑟芬覺得自己的眼更酸了,想家想出來的水汽泡在眼眶內。她伸出手背偷抹了一把后,剛要抬頭,卻發現腳前一個人影出現。
是老祭祀,他的衣服爛了半邊,頭上的橄欖冠變成了幾根海草跟魚骨。蒼老的臉在愁慘的篝火影中,說不出的悲切。
泊瑟芬被他看到胸口裡的秤砣又重了兩斤,這是比慘大會嗎?老頭子這慘樣能榮登冠軍台,讓她都不好意思哭了。
老祭祀捧著個破了一角的陶碗,裡面是半碗淡水。
附近有水源,這片土地像是得了神的眷顧,肥沃的泥土開滿了穀物的穗花,又長出了橄欖樹。
他們的族群從兇殘的利古里亞人手裡逃出來,越過西坎努斯河一路漂洋過海,來到這個風雨和順的島嶼,以為能重新回歸平靜的生活。
經歷了連年戰亂,又被打敗如喪家之犬的部落,已經承受不住任何大災。
結果在上個月的神聖之日,火山燃燒了。死亡的火焰如同星辰墜落,帶走了在山腳處種植葡萄的胞族。
他以為只是偶爾一次爆發,多餘的火灰被北風吹散就能停止,結果卻一直燃燒到現在。
黃金的熔岩覆蓋了他們建立起來的石屋,豐收的麥田,畜養的牲口。
毒氣瀰漫開,來自冥府的手,再次奪走了多條人命。
身為祭祀,他向眾神獻祭祈禱想獲得火山沉睡的方法,卻沒有得到回應。最後不得不前往大地的肚臍之處,找到佩戴金劍的阿波羅所擁有的神廟,祈求見到能預言的皮提亞。
老祭祀還記得那時,自己徒步爬上陡峭的山路,山下吹來科林斯海峽的風,他跟著排隊來詢問的信眾走入地窖。
黑暗的神廟下層,冰冷的地縫像是扭曲的蜘蛛線。
在渾濁神秘的煙霧中,坐在祭壇前女祭司渾身抽搐顫抖。
她像是毒蛇一樣的眼神盯著燃起的乳香,四肢扭曲抓著虛空,像是要去觸碰神那看不見的腳趾。
「啊,神的奴僕,災難讓你來此求得一個回答。在斯卡曼德河畔,那血與矛誕生之地,有冥府的新娘。她將能取悅那位手握死亡,心性冷硬吝嗇的王者,熄滅那噴出災難的火爐。」
神諭含著讓人恐懼的力量,同為祭祀的老人頓時被嚇到癱軟在地。
皮提亞也像是被癲狂的神性鞭打著,她痛苦到接近詛咒地大聲催促起來。
「去啊,去啊,讓她用柔嫩的手,純潔的腰帶,年輕的身軀去取悅不死的地下神王吧。」
「取悅那位偉大,卧榻之處從未有過伴侶的神明,讓他將飛出冥府的災難帶走。」
去啊!取悅神吧!!
那詛咒如同活的一樣,日夜盤旋在他心頭,絞痛無比。
他帶著雇傭軍跑去伊利翁城外的東邊平原,也就是神諭那條河的位置尋找了幾日。結果除了看到漂浮的士兵屍體,什麼也沒有找到。
後來才打聽到,一個伊利翁貴族少女被俘獲送往奴隸市場。
當他見到她的時候,心突然不痛了。那刀尖般的神諭神力從他心頭消失。
老祭祀手裡的陶碗搖晃了一下,他知道自己找到了神諭里,能取悅神明的祭品了。
安靜坐在沙子上,背靠著石頭的少女,稚嫩年輕得如一株剛冒芽尖的植物。她抬起頭,柔軟帶著水汽的眸里,沒有仇恨,只有悲傷的憐憫。
老祭祀想到在船上的時候,她竟然冒著生命危險衝過來救他,手裡的破碗抖得更厲害。
人類新娘嫁給地下冥神,是需要將她壓到祭壇上,割開她的脖子。讓她純潔的鮮血流入土裡,獻祭給冥府的神靈啜飲。
只有這樣才能讓火山不再噴發。
老祭祀眼裡閃過痛苦、愧疚、感激又心虛的情緒,終於哆哆嗦嗦將碗遞出去。
泊瑟芬緊張地看著他,這老人家一個勁瞅著她不吭聲就夠嚇人的,還突然四肢震顫,眼球爆血絲,臉皮抖抽。
難道是災難壓垮了他,突發神經功能障礙?
老祭祀聲音磕巴,說著伊利翁語:「喝吧,水……水滋潤喉嚨。」
不管是伊利翁語,西西里土著語,印歐語還是雜七雜八啥方言,來到泊瑟芬的耳朵里都成為一種非常難懂,卻愣是聽懂的語言。
她也不知道對方是語言不通造成的磕巴,還以為他是被風浪嚇到了。惻隱之心忍不住跟著他的老臉擰起來,這不過是一個被海難嚇壞的老爺爺。
見他連個碗都端不穩,水都濺過來了,泊瑟芬連忙伸手接過碗,感嘆自己好人有好報。一開始那麼冷漠的老人家,現在對她如春風般溫暖了。
她喝了一口水,清甜甘冽如同超市貨架上的五元礦泉水,好喝。
泊瑟芬喝完水后,緩解了喉嚨里的火燎感,就聽到老人家說:「等喊來族內親人,打撈落水的屍骨后。就為你準備上好的肉餚,來自尼羅河的亞麻布裙,科林斯的香料瓶,黃金的花冠,寶石的腰帶……
泊瑟芬捧著碗的手一抖,呼吸節奏都亂了。
這是救命謝禮嗎?
老祭祀繼續說:「上好的牛奶倒滿陶罐,挖出開盅日的葡萄酒,掏來新鮮的蜂蜜……」
泊瑟芬:這來都來了,不用帶這麼多禮,多生分對吧。
她心裡冒出感動的泡泡,災難過後必有彩虹,她其實沒有別的要求,就是想睡覺……累過頭後身體情緒一切虛空,連覺得自己慘的力氣都沒有了。
老祭祀說:「一切都是來自王族的待遇物品。」
泊瑟芬忍不住張口,「老……」老人家,你的感激之情真是太……
話還沒有說出口,老祭祀已經嘆息起來,「青銅的刀刃我也會磨得鋒利,當割上你的脖子時,不會讓你感到疼痛。」
泊瑟芬:「……」
老……老不死,你剛才說什麼了?
老不死一臉悲傷,「你高貴的身份給了你善良的品格,你是個心靈都閃著光芒的好人家女兒,你比神都仁慈……」
泊瑟芬捧著喝得就剩下兩口的水,面無表情地看著老頭子繼續嘮嘮叨叨。然後終於確定了什麼一樣,猛然抬起胳膊,將所有力量集中手腕處,死死攥緊堅硬的陶碗,狠厲地砸向老頭子的臉。
你個老白眼狼,救你不如救條叉燒,去你的割喉的王族待遇,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