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南屏夜雨(上)
百年以前,太祖青陽摯率部南歸。南方是赤野萬里,赤野之上是一個亟待建立的國家和尚未整合的七路義軍,各軍將帥虎視眈眈,等待著與領袖在這萬里國土中分享饗宴。
經年征戰,將士們無不思鄉心切,但有一些士兵在早年的離亂中失去了父母妻子,孑然一身,許多人自小就是流民,不知道家鄉和親人所在。青陽摯便讓本部義軍副統帥的高陽玹帶領這萬餘人的孤兒軍,留駐在了界河南岸。高陽玹自舉義時便與青陽摯攜手征戰,此後更是艱苦經營,在這片人口稀少荒蕪的土地上召集民眾,耕作田園,修葺城池。
夏朝立國后,這裡就被分封為北海國,堡壘白石城作為國都,拓展城郭,改名為浩庭,如今已經是方圓十里的北國都市。
高陽彥的父親北海王高陽瞻,身高八尺五寸,面若朱玉,蠶眉豹眼,頭戴遠遊冠,內穿金絲鎖子甲,外穿寬袖錦衣,腰懸金漆長劍,尊貴威儀。此時高陽瞻正騎著一匹青毛駿馬,坐下鞍韉嵌錯金銀,當盧鵲紋鏤金,從宮城門內走進夾城。高陽瞻的身後,是一百名手持節杖、旌旗的騎士,正快步緊馳,排成兩列往崇京奔去。
浩庭城北臨白水河、北屏山,南接南屏山,一到深秋的清晨就大霧滿城。
昨夜臨昏時,城外就開始起霧,城門吏正打算升起弔橋的時候,忽然看見朝廷驛騎飛馳而來。高陽瞻面見了騎卒,得知皇帝青陽昊自知曉胡秦叛亂的當晚便擬好了詔書,命郵驛日夜兼程將詔書送來浩庭,一路上騎卒換了五人,馬匹換了十匹,因此能在兩日內送至遠隔兩千餘里的浩庭。
馳書傳詔,必有重大國事。詔書上的大致意思是:胡秦叛亂事小,已經交給安西國公襄篤處理,但禺國傾覆,請北海王務必憂心,沒有了禺國的掣肘,岱國可能會發兵非難我朝,北海、安西兩國首當其衝,特此宣召北海王來崇京面議。
高陽瞻讀過以後,感嘆道:「真明智之主也!」趕忙召集北海朝堂官員來白石城議事。白石城更名浩庭已有八十餘年,但原有城牆遺址依然保留下來,現今作為浩庭城的內城,是殿堂、官署、武庫和王室宮闕所在,後人也就順遂了名稱,在修葺城牆的時候,以白石堆砌,經年以來便成了王權的象徵。此處既是國家行政和王室起居之所,也是依託白水河背臨南屏山的軍事壁壘。
北海國作為夏朝的一個藩國,下轄六郡共五十六縣道,相當於朝廷的一個刺史部,朝堂規模也比朝廷要小得多,僅僅以國相、國尉、浩庭令等十幾個廷臣為主,世子高陽旻也在其中謀政。
「前日陛下召孤進京參政,此去數日或數月尚未得知,孤有三件事囑託諸卿大夫。其一,令各郡守集結全境可戰之兵,邊郡除邊縣、邊道外,將兵馬集結在郡城治所,非邊郡須由都尉帶兵至浩庭,與浩庭禁軍一同都試操練。其二,令王太子高陽旻代孤主政,國相段歆輔政,一應事務由你二人決斷,未決之事派郵驛傳書向孤稟報。其三,令禁軍游騎司馬華錚,拜為蕩寇校尉,統領游騎六百騎掃清浩庭至各邊郡的匪寇。孤南下參政期間,如北方岱國非難,須馳書呈報,如有拖延、隱瞞者,軍法論處!」高陽瞻這般說道,殿內諸人唯唯諾諾不敢不從,見眾人沒有異議,便將六郡兵符給了王太子高陽旻。
且說今日雞鳴后,高陽瞻用過早膳,只點了一百騎兵隨從,趁清晨行人稀少,直接出宮穿過夾城向南出城,估算著一路緊趕應當能在十日後抵達崇京。
剛剛轉進夾城,高陽瞻就見到段歆帶領廷尉、崇京令等百餘個官員身穿朝服等候在路中間,整整齊齊地把道路攔斷,見到高陽瞻便俯首揖禮。
高陽瞻也不看他們,冷聲問道:「為何攔駕?」
「臣等懇請大王將王子彥迎回北海!」段韶保持著揖禮的姿勢,大聲說道。
「孤讓你輔佐世子是讓你處理政事,不是讓你操心孤的家事。」
「大王的家事之於我等而言便是國事,雖然逾矩但臣不得不過問。」段韶言辭朗朗,身後百官噤若寒蟬,「少主年少機敏,六歲便日日習劍,十歲能以兵書國策與我等侃侃而對,如今雖然在崇京做質,但臣等聽說,少主依舊日夜精進,常常與凌棄將軍、廷尉成宣等朝中重臣探討國政方略,不受淫靡笙歌污濁耳目。少主如此賢德,正是我等期待之主君!王太子雖然聰穎有德,然而不習武略,卻穿岱人服、唱岱人歌,鬥雞狩獵、笙歌縱酒,臣等雖有教習不當之過,然而如此定然不能服眾。故懇請大王將少主迎回浩庭!」
高陽瞻看了看這些人,大多是國相一派的文臣,國內武官都由高陽瞻自己節制,基本不會有這個膽量來進諫。但眼下北海國樞機要員幾乎在此處到齊,令高陽瞻也不禁暗暗驚訝。高陽瞻也不言語,只是策馬在百官之中穿過。眾官員無奈,只好退卻到兩側城牆根下,俯首等待隨從騎兵通過。
行進了大約百步,高陽瞻高聲答道:「孤還年輕,小輩們的事,還輪不到你們操心!」說罷,撥馬轉入瓮城,從南門馳騁而去。
夾城之中,高陽瞻的話來回傳響,久久不絕。
晌午時,一個身穿細布直裾長衣,頭戴豹紋木笄,腰懸佩刀的精壯身影出現在了浩庭城北大門,正是屈離。
城門卒上上下下細細打量著屈離,查驗了符信,卻覺得心裡有說不出來的怪異,一旁的門吏見小卒遲疑不決,就上前來看,頓時笑了,說道:「姑娘莫怪,進城還請自便。」
屈離搔了搔頭,心想應當是昨晚睡在山間破廟裡把臉弄髒了,所以門前小卒認不出自己是女兒家。走進城中,屈離卻猶豫起來,心想著自己的頭髮一定散亂,臉上衣上都是塵土,馬匹趕了兩天的路,昨天晌午到現在沒吃草料已經餓得快要走不動了,想到這副樣子去官署辦事便心裡不是滋味。更聞到街邊鋪上飄來燒鵝、炸糕的味道,飢餓難耐,索性找了一家氣派的客館將馬牽了過去,自己就去那家做燒鵝的酒肆里坐下。
剛剛與夥計點完了菜,屈離就見到旁邊桌上坐了幾個騎兵,都身穿著短甲,頭上戴著武冠,戰馬就拴在酒肆門口。一個騎兵說道:「昨日說南屏山有股賊寇,今日又說北屏山有股賊寇。害得咱們日日夜夜地往山裡跑,如今殿下又封了個校尉來管事,非要把四方匪徒賊寇都剿滅乾淨,真的是要累死了咱們這幫小卒子。」
又一個騎兵說道:「前陣子倒還好,可以應付了事,去山裡轉幾圈下來也不覺得勞累,現今入秋了天氣冷得很,山上樹叢里都是露水,一早折騰下來渾身都濕了,馬匹還都餓著,只能來來回回地跑。」
幾人搖著頭把鞋襪脫下來擰水,擰得酒肆地面上到處淌水。
屈離看后覺得十分倒胃口,於是換了一邊坐,眼不見心不煩。
又聽見那幾人講:「這南屏山、北屏山裡哪能有什麼匪盜,一定是行人說閑話傳得人心惶惶,倒是有一些不法之徒扮作商旅,白天在路上行走,看見奇貨富商就晚上下手劫掠,得手以後再扮作商旅逃脫。都是那些城門兵不做事,害得我們自處奔波。」另外幾人紛紛附和。
屈離聽到以後氣不打一處來。
昨天臨昏的時候,屈離剛剛騎馬到北屏山下的山陰鄉,許多行人都說山裡起霧了可能有賊匪攔路搶劫,於是都在鄉里住下,屈離覺得此地都能看見北屏山崗上的敵樓了,怎麼可能遇到匪徒呢?於是隻身騎馬前行,想著快馬加鞭夜裡就能到達城下,憑藉父親給的證物,連夜遞交到宮廷中,明日見了高陽王就算是完成了任務,餘下幾日可以在浩庭城裡好好逛逛,去見幾位老師,買幾身衣裳。
然而還未行過五里,就逗了一篇滿是大霧的窪地,霧中鬼影憧憧,似乎有百餘人在附近喧囂,屈離心裡害怕,下了馬躲在路邊草叢裡,等周圍安靜下來,自己正要起身前行,就見到有一夥有五六個趕著騾車的商旅沿路前行,於是屈離心想不如就讓這幾人探探路。不成想這隊商旅的燈光剛剛消失在霧中,就傳來陣陣人馬嘶喊和慘叫聲,顯然是進了匪寇的圈套。又等了半晌沒有一個人跑回來,屈離脊背發涼,心想獨自一人無論如何也闖不過去,正要從原路返回,又見十來個人趕著剛剛劫來的車往山陰鄉的方向走。
屈離慌了神,好在跟隨她的是匹從軍多年的老馬,始終沒有吭聲。又在路邊草叢裡蹲了半晌,屈離估摸著身後沒有人,就牽著馬,棄了大道摸索著往北屏山上走,走了不知多久,也不知道走到了哪裡,人困馬乏,碰巧摸到了一扇大門,門一推嘎吱一聲向內倒了,進了院中,仔細看時院中有許多石偶,原來是個破廟,廟堂塌得只剩下半間,也不知道廢棄了多久。屈離心想著假如盜匪來了把自己堵在廟中無路可逃,但憑藉自己武藝或許還能周旋,未必就能讓盜匪得手,再仔細打量廟裡的石偶,個個好似鬼怪一般嚇人,就算是殺人不眨眼的歹徒夜裡見了也會嚇得膽戰心驚吧?於是屈離反而壯了膽子,把馬拴在門板上,解下馬鞍當做枕頭,找了個最漆黑的角落裡睡下。
待睡醒時已經天色大量了,屈離睡得頭髮上、衣服里都是土,廟裡只有口枯井,找不到水洗臉,只好草草扑打掉塵土就牽著馬下了山,路上老馬犯了脾氣不給騎,到了晌午屈離才走到浩庭。
此時屈離正聽著幾個騎兵抱怨說北屏山沒有劫匪,便氣上眉梢,站起來跟這幾人說:「昨晚北屏山下的官道上就有匪寇,殺害了五六個商旅,你們趕緊去那邊瞧瞧,那幾個人可能就埋在山陰鄉往南五六里的地方。」
本來屈離講的話沒有什麼不對,但是中氣十足,聲音嘹亮,幾個騎兵被震得頭腦發昏,更有一肚子氣脹得慌,紛紛赤著腳站了起來。其中一人說道:「有賊就去府衙里報官,我們弟兄幾人從早上忙到現在,腳都跑爛了,吃口飯也要被你吆喝。」
屈離又講道:「待會我要去宮中見高陽王,弟兄幾個能不能幫我在府中稟報一下此事?」
那幾人面露不悅,說道:「你這姑娘真是難纏,我們幾人是禁軍游騎,原本就不是負責捉賊緝盜,本來此事就應當去府衙報官,你為什麼要拿大王唬我們,大王豈是你想見就見?」
另一人也責問道:「你怎麼敢直呼大王姓氏?」
那店傢伙計端著燒鵝正要上菜,看到屈離與幾個騎兵糾葛起來,嚇得遠遠呆站在一旁不敢上前。禁軍游騎原本就是由北海國良家子構成,大多是出身有些社會身份的人家,連城門吏都不敢招惹,偏偏屈離在與這幾人糾纏。
幾個騎兵中有一人身穿的短甲和頭上的武冠有些不同,看起來是幾人中的伍長,他仔細打量屈離,見她身上的佩刀是白石城匠作官刀,心生疑惑,就伸手去摸她腰上的刀。屈離手疾眼快左手按下他的手腕右手旋即按在刀柄上。幾人見屈離右手撫刀,頓時緊張起來,紛紛握住自己腰間的刀柄,店裡客人們也紛紛驚呼。屈離原本平日里與蹉跎堡的官兵們就不見外,當下也知道自己行為不妥,便撒開刀柄,叉手說道:「游騎弟兄收手,我以為伍長要奪我的刀。」
幾人見屈離沒有敵意,又見她雖是姑娘家但有些身手,就都鬆開刀柄恢復站姿。伍長說道:「既然姑娘知道我等的兵種軍階,便知姑娘是武家出身,與我等是同道中人。」幾人重新安坐,屈離讓一個騎兵挪出個空當,自己上前與這幾個騎兵坐在一桌,夥計把燒鵝、豬肘、羊蹄等餐食一起端上,眾人分食。
聊到興緻正盛的時候,幾個騎兵各自介紹了姓名,那伍長說自己名叫竇衡,也是武家出身,父親曾經在北海禁軍任驍騎校,是個基層軍官,自己在軍隊中混跡了好多年,還沒有混到父親那樣的職級。聊到屈離的時候,她介紹自己是睨鄉郡都尉屈輔的女兒,竇衡便連連驚呼,說自己父親在軍中的時候就認得屈輔是北海王的近侍,武藝非同尋常,只是不明白為什麼過了這十幾年了為什麼屈輔還在一個區區部都尉任上操持。屈離趕忙問到當年父親為什麼會調離崇京,那竇衡連連搖頭說不知,屈離也不好追問。
旁邊一個名叫單一丁的騎兵頗不識趣,說道:「既然姑娘是那屈都尉的女兒,又有武藝,那是否能與我等弟兄們角力?」竇衡等人見這兄弟要與姑娘扳手腕,腰都笑彎了,屈離卻有興緻,擼起袖子就要比試。幾人鬨笑喧鬧不已,讓單一丁與屈離比試,二人剛剛坐定,單一丁就被屈離扳翻了跟頭,幾人就起鬨說他連姑娘家都不如。
臨別時,竇衡掏出了一個牙白色的方巾遞給屈離,幾人便又跟著起鬨。原來是屈離臉上有許多塵土,剛剛光顧著爭執忘記了自己臉上臟這回事了,現在忽然想起來不禁臉紅不已。眾人也不見怪,說道:「如果姑娘在城裡有什麼不方便,直接吩咐我等便是。」說罷紛紛行了禮策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