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雷音驚夢曲(下)
中場休息時,楚庄兒去更換衣裝,公襄霖一直一直稱頌說楚庄兒人美藝高,唱腔優雅等等。高陽彥卻又想起了廣川苑中那幾個流亡的佃戶,就如同《雷音驚夢曲》中那些逃亡山林的農奴一樣,哪個不是被人所逼迫,失去了父母,與妻兒離散?那阿己、阿丙、二牛、三牛、五牛,連自己的姓氏都不知道,過著衣不蔽體的生活,渾渾噩噩中悲慘死去,這與前朝末年又有什麼區別?太祖如果生逢今日,是不是也要揭竿而起,一如唱詞中那樣,「豐羽翼,兵戈起,斷我蒼生之枷鎖,換得天,再無骨肉相分離!」
見公襄霖還在沉醉中,高陽彥已經沒了賞戲的心情,環顧明堂周遭,看客們無不是歡欣喜悅,甚至許多人都一齊敲打杯盞,唱起了《雷音破陣曲》的唱詞。
「霖叔,我有不解之處。」高陽彥見公襄霖還在搖頭晃腦,一把揪住他問。「你看這《雷音驚夢曲》中有許多有關農奴造反的,這樣的唱詞在本朝傳頌,就真的不怕佃戶農民造反?」
公襄霖笑了,說:「本來這劇作剛剛流傳出來時,顯宗皇帝禁止此劇流通,但是先帝世宗不這麼想,一則這是大雅之堂,一般農民哪裡看得到呢?二則如今是承平盛世,農戶們都吃好喝好的,哪有什麼人會造反呢?三則殘害我們先祖的前朝現在還割據北方,讓人們知道岱國是我們的敵人有什麼不妥?」
「霖叔,我在廣川苑狩獵時,就遇到過幾個佃戶,被莊園管家殺死在我面前。」高陽彥將那日與太子狩獵的事對公襄霖說了一遍。
公襄霖沉思了一會兒,說道:「貧寒出奸賊,這幾人沒有傷到你們就算莫大福氣了,那些管家、家丁私闖宮苑,也必然要被捉到治罪,彥弟不要擔憂。」
談話間,一班雜耍藝伶又登了場,爬桿踢鼓的,翻筋斗的,唱曲逗笑的,一陣又一陣,惹得堂中眾人哈哈大笑。公襄霖也哈哈大笑不止,隨手抓了一把金銖玉豆丟進台上,藝伶們翻身打滾地爭搶,堂內看客們驚呼連連。
不多時,那報幕念白的又上來,說道:
「三年後,阿知與九娘的追隨者已有數萬人,為了應對接踵而來的官軍圍困,二人決定放手一搏。」
一陣鼓噪鐘鳴之後,九娘身穿短衣,頭戴巾幗,手舞長刀,鏗鏘登場,阿知便帶著眾農奴身穿褐衣,手舞長槍登場,演繹到斬殺縣長縣吏的時候,整個明堂之中鼓瑟吹笙、鐘磬齊鳴,賓客們齊聲喝彩。
輪到阿知唱時,楚庄兒就退入后場換衣服,那男子扮相也算頗有氣節,唱腔鏗鏘有力,但不知為何場內賓客都低頭喝茶談笑,一直到楚庄兒換上了九娘的戎裝,賓客們才又喝彩起來。
高陽彥仔細看那楚庄兒,頭戴長羽鶡冠,身披朱漆短甲,甲面點金描龍,外披一件紅袍,袍上金絲綉鳳,腿著朱漆褌甲,腳穿金線黑靴。
隨著一陣細細密密的鼓點,楚庄兒翻了個筋斗跳上戲台,掣出雙劍在手中耍起,眾人只見她腰肢纖巧,兩把細劍在手中腰間閃爍遊走,花燈照影一樣地在兩手中轉,又整個人都在台上轉起來,兩支長羽忽上忽下地飄搖,她宛如一團火焰,在戲台中間騰騰燃燒。眾人都喝彩著站了起來,公襄霖更是把持不住了,連連叫好,席上還有瘋癲得喊著老婆、喊夫人的。
忽然見那楚庄兒將兩把劍都丟向空中,左手接住一把,用腳輕輕一踢,讓台下阿知接住。公襄霖連連呼喊:「來了來了!」
楚庄兒將另一把劍用右手輕輕接住,
旋即扭動腰肢,借滿力道奮力將寶劍往空中拋起,那劍直直地飛向屋頂,正要磕中屋樑的時候,又失速落下來,劍身朝下如同電光石火一般朝楚庄兒頭頂刺來,眾人驚呼,那楚庄兒退了半步,將劍鞘握在手中輕輕舉起,那寶劍嗵地一聲直貫入劍鞘之中。
明堂內頓時沸騰了起來,賓客們都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劍技,許多人都與公襄霖一樣眼中飈出淚水來,三三兩兩地相擁而泣。
而後,琴瑟聲起,滿堂的老劇迷開始隨楚庄兒一同唱起《雷音破陣曲》的唱詞,唱到「撫劍穿雲平四海,橫槍立馬定八荒」時,連台下的夥計、明堂外的賓客們也都跟著唱了起來。
這幕結束的時候,所有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已經沒有人聽那報幕念白的人講話了。原來,在決戰之中,阿知與九娘率領小股精銳迂迴到敵軍背後發起攻擊,但穿插行軍中遭到了敵軍阻攔,九娘為了攔截敵軍,帶領少量部眾與對方捨命相搏,最終香消玉殞。
最終一幕,阿知凱旋歸來,找到身負重傷的九娘,九娘捂著腹部,鮮血從腹部汩汩湧出,凄然說道:
「吾夢中,有一條河,河邊芳草萋萋,菖蒲繁茂,河中儘是悲傷。
吾即河流,吾即淚水,吾兒搴舟中流去,吾與吾兒去矣。」
此曲唱罷,九娘氣絕而亡,戲台上熄了蠟燭,只有九娘頭上的一盞燈懸吊著,眾人看那九娘面龐如同冬日般沉靜,都讚歎不止。只是那道具做得太過逼真,戲台上流滿了鮮血,九娘也一動不動,阿知再怎樣努力呼喚,九娘也只是流血。看客們不禁竊竊私語起來,說怎麼流了這麼多血,楚庄兒姑娘不會是真的死了吧?
本場《雷音夢》落下帷幕。劇作以外的事情眾人也知道了,勝利后阿知改名為青陽摯,立國號為夏朝,九娘被追封為皇后,只是所生的皇子再未尋到。
高陽彥看得涕淚漣漣,劇中末了一句「吾兒搴舟中流去」,正是與九娘為了避免孩子哭聲吸引追兵,將兒子放在提籃中隨波逐流的劇情相互呼應,想必彼時失去了兒子,九娘的一部分魂靈也就永遠留駐在了那個河邊吧。
正揪心時,再看那公襄霖,卻是眼睛發直,緊緊盯著帷幕。過不多時,一陣鳴鑼鼓噪,帷幕再被拉開,一眾戲伶紛紛走下戲台,那楚庄兒就穿著落幕時的戎裝,走到上等席前向賓客敬茶問好。見到了公襄霖,只是抿嘴笑了笑,說道:「王太子破費了。」又見到高陽彥站在一旁,卻不認得。
公襄霖趕忙介紹說:「這便是北海王府上的小王爺高陽彥啊。」
楚庄兒又笑道:「原來那日便是小王爺的生辰,失禮失禮。」只是楚庄兒這次笑得與之前不太一樣,不是冰冷冷的而是有些柔和。
公襄霖急忙又問道:「前幾日我說的事如何,可否到舍中一敘?」
高陽彥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卻見楚庄兒又笑道:「小王爺也不妨來后舍轉轉。」
楚庄兒說罷便去前面的桌席敬茶,高陽彥愣在原地不知道他們二人說的是什麼意思,公襄霖也站在原地左手撫著肚子右手扶額,一時摸不清頭腦。
過了不久,楚庄兒向上等席敬過茶就匆匆離開了,餘下的藝伶大多是小角色,都還在與在場的客人們套近乎,高陽彥眼尖見那楚庄兒從後台離開,趕緊叫公襄霖。公襄霖反而慢吞吞的不那麼心急了,甩了甩袖子似乎有些惱火,二人推開明堂側面的小門走入庭中。
高陽彥又見楚庄兒沒有從剛剛衛昂把守的門進入後台,而是徑直穿過廊廡往後捨去了。后舍是藝伶們居住的地方,往常不會給客人進入,護院把守也比較嚴格,然而剛剛楚庄兒既然同意二人去后舍,二人也就不在意,徑直奔后捨去。
后舍門前只有一個護院夥計,走近時又見衛昂從舍內出來。公襄霖見了便說:「小夥計,行個方便,我二人剛剛與楚庄兒姑娘約過,正要到舍中與姑娘敘上幾句。」
衛昂卻面露難色,說道:「姑娘剛剛囑咐不見人。」
公襄霖原本就有些惱火,當下見衛昂為難他,更是火氣衝天,嚷道:「你這小廝知道我是誰么?我今日有要緊的事要與楚庄兒姑娘確認,你吃了幾個膽子攔你舅公的路?」
「姑娘說不見人了,況且主家也吩咐過不準讓客人進入后舍,客人不妨去客館中等等。」衛昂連連俯首道歉。
「吾乃安西王太子公襄霖,你們家魁首見了我也要給我三分薄面。」公襄霖氣不過,伸手就要將衛昂推開。
站在一旁的護院夥計聽明白了,知道惹不起,趕緊一溜煙跑了,留下衛昂一個人把守后舍院門。衛昂用身體左右掩住院門,但公襄霖原本就力大,年少時又有安西力士傳授武藝,一把推去將衛昂掀了個跟頭,好在衛昂身材高大,又有些市井的手段,勉強扶住了門框沒有跌倒,只是磕破了額頭,一股血從額角流下來。
公襄霖一隻手推開門,正要進入后舍,卻被衛昂纏住大腿不放。后舍內的藝伶們聽見門前喧囂,都過來看,庭院內也跑來了許多夥計,樓閣上還有客人攬著娼妓哈哈大笑。眼看著來圍觀的人要多了起來,高陽彥直戳公襄霖的後背,說:「霖叔,走了走了。」
糾纏間,一個身影走了過來,圍觀的夥計藝伶們見了紛紛逃散。高陽彥回頭一看,原來是仇彰穿著寬袍紗衣走了過來,拿著了把蒲扇,見了趴在地上的衛昂,不待分說,便讓衛昂去賬房領工錢滾蛋。
公襄霖已被煩得面紅耳赤,見了仇彰卻認作是掌柜的來了,似乎他們見過許多次面,高陽彥在一旁裝作不認得。待公襄霖發完了火,仇彰就笑盈盈地向他賠禮,說把九個上等席的票錢送到安西王府上,公襄霖見他態度真誠,也就消了火,連連說:「不用不用,這些算不得錢財。」
仇彰看明白了公襄霖的來意,趕忙說:「既然您有事情吩咐楚庄兒姑娘,那儘管進去尋她便是。」又吩咐了一個護院帶二人上去。
公襄霖趕忙把高陽彥一把推開,說道:「還勞掌柜將我彥弟伺候周到,容某一盞茶的功夫便回,不多做叨擾。」
高陽彥與仇彰面面相覷,那仇彰擠了下眼睛,仰頭哈哈大笑,邁開大步就離開了。
此時,高陽彥身邊沒了熟人,又見到芙蓉映月樓里遍地都是娼妓,忽然就慌了神,倘若被熟人見了自己小小年紀在此處與娼妓作伴,一定會敗壞了名聲。就在庭院中漫無目的地亂轉,忽然又見到衛昂從一個小門被人一腳踢出來,一袋銅錢砸在他身上,銅錢散了出來在地上到處亂滾。那衛昂紅著眼眶就在地上撿錢,一枚一枚地從路邊行走的客人腳邊摳出來。高陽彥正想去幫他,衛昂抬起頭,氣憤地問他說:「你們這些高門子弟,就知道仗勢欺人,我做錯了什麼,憑什麼就要被這樣侮辱?」
衛昂罵過高陽彥后,如同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依然在地上找錢。廊廡的椅邊有一枚銅錢,衛昂正要去撿,卻被一個醉酒的客人一腳踩住,坐在椅上摟著娼妓不走了。衛昂上前去摳,被那客人一腳蹬開,衛昂也不去爭辯,就蹲在樹下默默等待這客人離開。客人見著無趣,便將銅錢踢到一旁,走開了。衛昂撿錢銅錢,悵然轉身小跑幾步,從後門鑽了出去。
高陽彥站在一旁看在眼裡,心想這衛昂家住崇京,父親又曾是軍官,怎麼混得淪落到這種境地,再看這樓中的夥計,只覺得這些人,彷彿都有什麼難言的痛處。
恍惚間,有一個女子過來牽高陽彥的手,女子臉上塗了很厚的妝粉,問道:「公子為何獨自站在這裡沒人陪伴?」高陽彥見她是樓中的娼妓,一把將她甩開就走了。又轉到后舍院門往裡看,估摸著一盞茶的功夫應當到了,卻不見公襄霖出來,等了片刻依然不見,就悻悻離開了芙蓉映月樓,在門口租了輛馬車返回王府。
夜裡雷聲滾滾,崇京下起了好大的雨。高陽彥卧在榻上,輾轉反側睡不著覺,那首《雷音驚夢曲》就如同刻在了腦子裡一樣,被楚庄兒的聲音反反覆復地唱著:「月終三十匹,年織一縷衣。緣何織布人,衣著難蔽體……十五搴中流,十七初長成,主家一嗤鼻,俯首做犬羊!」想起沙啞苦澀的聲音,歌者滿面的淚水,分明唱的就是為阿己和衛昂們的心聲。
想起公襄霖在幾日前說楚庄兒唱的《雷音破陣曲》,「連帝后聽了都連連讚歎,四境藩王、朝廷郡守近些年來崇京辦事的,無不爭相去訂芙蓉映月樓坐席。」難道達官貴人們只是看楚庄兒一身戎裝唱那首高亢的《破陣曲》,暢想自己縱馬笙歌,卻對《驚夢曲》的驚懼哀婉無動於衷么?
次日雞鳴時,又有宮廷內官來宣高陽彥,此時高陽彥正頭疼,內官便說:「小王爺可不能日日頭疼,不然被皇後知道了,還不得把您腦袋給劈開治一治?」
皇帝青陽昊正端坐在鳴鸞殿上,皇后高陽菀、尚書令蕭致及內朝郎官們坐在殿內處理奏章,高陽彥趕到時,還沒有到朝臣御門稟政的時間。
青陽昊見高陽彥急匆匆奔來,就笑道:「彥兒做尚書僕射第一天就遲到了。」又吩咐說,「這位老官就是尚書令蕭致,是你的主官,殿內眾人個個都有濟世之才,全都可做你的老師,你雖然官居僕射,但那是給你的虛職,今後你就在此處多向諸位師長請教,不得輕慢!」
高陽彥揖禮向諸位拜見,拜到女郎官南宮昭面前時,忽然想仔細看看她的容貌,就躬著身抬頭瞧。高陽菀看到了,一時間憋不住笑了起來。青陽昊也笑了,說道:「今後宮城中的事務,都由南宮郎教你。」高陽彥欣喜不已,在南宮昭案前拜了又拜。
說笑間,有一人身穿朝服走到殿前,在階下行了禮,就扶著雕欄往殿上走,一般朝臣是不能扶雕欄的,但此人似乎左腿似乎有些跛。高陽彥看時,認得是仇彰,只是昨日見的兩次,一次是騎馬,另一次是在平地上,都看不出來腿腳不好。高陽彥每次見到仇彰總覺得心中有些懼怕,於是趕緊端坐在自己的案邊。
仇彰走進殿門,對著帝後行了禮,說道:「啟稟陛下、殿下,岱國副使昨日上午喬裝成商人離開崇京,被臣在城南馳道上截住了車馬,禁在庄內等候處置。」
「召回使臣,撤離僑民,這是不宣而戰的徵兆,岱國這是打算兵行險招?」青陽昊撫著桌案嘆道,「真是時不我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