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知身是客(下)

第2章 不知身是客(下)

北海王府院牆高聳,兩座門闕矗立在正東大門兩側,北海王府四字赫立門楣,頗有威嚴。高陽彥、公襄霖二人下車進院,隨從們牽著馬、提著雞籠去走偏門。

前堂院內,一人烏冠錦袍,鬍子花白,見到高陽彥趕緊迎了上來說:「彥兒回來啦!」

「是先生來了!」高陽彥見到自己的老師北海太傅洪丕,趕緊上前行禮。

洪丕回禮后,又與公襄霖互相行了禮,對高陽彥說道:「大王讓我給你帶來了生辰禮,十五歲是個大生辰,大王和王后特意囑咐說要親手送到你的手裡。」說罷讓弟子僕從將禮物從偏院搬到前堂。

「先生來崇京,是有什麼要緊事?」

「不打緊,每年例行到崇京與博士、學者論辯經學,學問交流可不能怠慢啊,治學如治世,學問不堅定,巫蠱邪說就會在世道上蔓延,上到國家下到黎民就都會陷入混沌。」洪丕面目慈愛但語氣卻十分嚴肅,相比之下,父親高陽瞻則是面目和語氣永遠都十分嚴肅。

公襄霖幫忙打開了漆盒,裡面是一把朱漆金線弓。「這是高陽王送給彥弟的生辰禮物吧?」公襄霖力大,坐在席上就將弓上了弦,起身將弓較了正,握在手裡試力,勉強拉到盈滿,左臂隨半身直抖,扣弦的三指發紫,只好收了弓,拍拍自己發福的肚子嘆道:「以後我得少喝酒,手腳都不靈啦。」

「彥兒,你與安西王太子應當以叔侄相稱,不可亂了輩分。」洪丕教訓道。

「老師說得對啊,不能沒大沒小的,以後我注意。」公襄霖撫著肚子哈哈笑道,將弓交給高陽彥。

高陽彥將弓端平細細看這上面的漆紋,玄墨雲紋果然十分漂亮,金線纏繞的弓弦拉起來也趁手,便戴上玉韘挺弓拉弦,高陽彥憋了口氣只能將弓弦拉到口邊,實在太重,只好也嘆了口氣,說道:「本想明日隨太子畋獵,能用上父親送的這把好弓,可惜我力氣不夠。」言罷喚來侍衛閻真,讓閻真來試弓。閻真原本是北海王宮武衛,身手了得,家中兩代人都在北海王宮供職,深得高陽瞻信任,因此被派來做高陽彥的侍衛。

閻真接過弓,又從漆盒中取出一支漆木重箭,搭箭挽弓,片刻又收弓摘箭,說道:「真是把好弓!這樣的一石強弓,用不了多久少主您就能撒放自如了。」

門外有兩位直裾長衣的束髮少年駐馬停下,後面跟著一個傭人,分別是朝中中尉凌棄的孫子凌彬和廷尉成宣的長子成鈞。二人雖然家中長輩是朝廷勛貴,但畢竟出身寒門,只因為與高陽彥是宮學里的同學,這才第一次來參加高門宗親的生辰宴席。兩人進門一見到閻真彎弓搭箭,便連連叫好,一定要閻真演示射藝。

高陽彥連忙推卻說道:「這哪裡敢在凌老將軍家人面前顯擺武功啊?」

凌彬不依不饒說:「祖父雖然年近古稀,如果看到演武一定要親自比試比試,我輩尚且年少,不如就地請教。」

公襄霖忙著幫腔:「我也帶了侍衛,不如一同來向高陽王子請教。」身後閃出一名大漢,方臉橫須,扮相卻不惹眼。「此人名為燕雲,是我們安西的哨騎軍侯,隨我來崇京不到一年,正巧來切磋切磋。」哨騎原本就是部隊行軍中先遣偵查的軍種,射術當然十分精湛。

閻真也來了精神,把弓還放進漆盒,回庫房挑了兩把長梢硬弓,僕從也從後房取來箭矢草靶。

北海王府前院本就只有橫縱三十步,眾人覺得太近,就讓閻真、燕雲演示一些拿手的。

閻真左右開弓各射了一箭,皆中草靶環心。燕雲也效法左右兩箭各射中靶心。凌彬直呼過癮,說讓射連珠箭。於是閻真右手執兩支箭,一隻搭在弦上,一隻握在食指和中指之間,挽弓射出一箭霎時將第二支扣在弦上射出。眾人連連叫好,公襄霖誇讚不絕。只見那燕雲右手五指間掛了四支箭在手,對準靶心砰砰砰砰四聲將四支箭統統射中箭靶。

「馳射天下第一就應當是這樣的吧?」高陽彥暗暗心驚,安西國竟然有這樣的人物供公襄霖驅使,果然不能小看了這位閑散世子叔叔。

眾人正在喝彩,門外又停了兩輛馬車,簇擁著二十餘個男女僕從,男僕從都頭戴青巾身穿白色長衣,女僕從都明艷艷的金簪雲髻、花襦卦裙,看樣子更像是一群歌伎藝伶,歡鬧不已,車上下來一名身穿玄袍紗衣的男子,頭戴銀冠銀笄,冠上鑲了許多珍珠。

公襄霖一見到此人,不等他跨過門檻,一把就將他提進門,拉到高陽彥等人面前介紹:「這位貴公子就是公西赫,人雖少年,但風流倜儻。」

眾人知道公西赫是丞相公西如的兒子,於是互相拱手作揖。丞相公西如雖然名聲煊赫,但平常節儉樸實,日常出行只乘一雜色馬拉的木車,經常在朝服中穿帶有補丁的內服,一雙鞋子也是數年不換邊角都破了。今天隨同公西赫來了這麼些車馬僕從,讓在場諸位都覺得意外。

「今日是小王爺的生辰,皇后讓我代她來探望。」門外傳來女聲,聲音絲綿柔弱。一位身穿絳紫色曲裾、外罩綉紋紗衣的女官腳踩木凳從車上走下,腦後綰了一個同心髻,又將垂下的長發用紅色緞帶纏繞垂在背後,樣貌十分典雅。女官邁過門檻,徑直走過來從上到下細細打量了高陽彥,笑起來眼眸細彎,口若硃砂,說道,「跟高陽世子完全不同呢,一看就是邊關虎將的苗子。」

高陽彥受寵若驚,站在原地似一直呆鵝,他剛剛還在念想著少姜,當下看見女官貌美,明晃晃吃了一驚。

公襄霖趕緊上前,撫著高陽彥的背介紹說:「這位女尚書名叫南宮昭,是長生宮內朝郎官,你若去宮裡看望皇后,從今拜託女尚書就行啦!」說著又拍了拍高陽彥的背,讓他不要發獃。

「我可不是尚書,只是尚書的屬官,只因家父河陰侯的緣故,因此能在宮中做事,公襄王太子可不要捧殺我了。不如請小王爺介紹一下這二位公子和二位壯士。」南宮昭說話細細綿綿,讓人摸不清用意。

高陽彥急忙拱手行禮,趕忙向南宮昭和公西赫介紹了凌彬、成鈞。

「小王爺的朋友果然不分貴賤。」公西赫從進了門就沒開口,被冷落著心中不悅,見到凌彬和成鈞,未加思索便開口說道。

原來百年前夏朝立國的時候,國人除了極少量庶族平民以外,大多為奴籍、賤籍,因此太祖摯廢除國人奴籍、賤籍,更效法經卷記載的古代神明氏族,自姓青陽,將元勛功臣賜姓高陽、公襄、南中等神祇姓氏並冊封為王,又將功臣卓著者賜姓公西、歐侯、南宮等數十複姓並授予侯爵,以上貴姓即為世家高門。其餘功臣將校雖然賜爵受祿享有食邑,但姓氏都為單姓,長久以來除非能翻出典冊家譜,否則就與一般寒門、庶族幾乎無異。

公襄霖見公西赫講話惹人不快,趕緊圓場說道:「苛求門第那是快要作古的老人們做的事,彥弟與我交友都只重品德。」

公西赫這才想起,在場的賓客除了凌彬和成鈞,另外幾人的門第比他只高不低,這才十分尷尬地說道:「也對也對,今上正在著手削藩,此後大家在崇京,不分門第高下了!」

這一句話直戳得公襄霖啞然無語,只想將手中扇子照著公西赫的臉扇去。

公西赫見又得罪了公襄霖和高陽彥,便為自己開脫,指著站在一旁的成鈞說道:「正是你父親廷尉成宣擬的削藩提案!」

在場的人面子都掛不住了,成鈞憋得滿臉通紅惡汗連連,閻真和燕雲聽了也氣得直跺腳,誰也沒想到這個冒失鬼能三句話把在場人得罪了兩遍。

南宮昭也暗暗叫苦,覺得就不該把這人順路帶來,也不好去捂他的嘴,只好插嘴說道:「今日小王爺生辰,皇后特意囑咐將生辰禮帶給侄兒,又差我聘來了一個戲班,為小王爺生辰助興。」

「皇后現在生活得怎樣?身體可好?」高陽彥終於得以問問關於姑姑的事。

「皇後身子好得很,每天除了幫助陛下勘校政務文書,就是教導太子和長公主殿下,陛下這幾日準備畋獵,皇后也置辦了一身新窄袖錦袍,準備隨陛下一起出宮狩獵,連我們這些宮內女史也都要求見習射藝呢。」南宮昭面容燦爛,徐徐答道。

高陽彥聽過後,開心了起來,命人收好了宮中和北海送來的禮物,又拆了箭靶。門外車馬喧囂來了許多世家貴胄的子弟親眷,其中大多自稱是兄長高陽旻的摯愛親朋,還有一名侯爵夫人。近日來高陽彥與這些人打交道費了不少腦筋,他們大多帶了禮物,又特意向公襄霖和公西赫拱手揖禮,有幾位認得凌彬和成鈞的,但都不認得南宮昭。有一名刀弓打扮的女子自稱受到公襄霖的邀請,見過公襄霖后又騎馬匆匆走了。

高陽彥請諸位在府內園中入座,那公西赫也不見外,徑直坐在了主人左首位,公襄霖已在右邊坐下,南宮昭等人便依次在席間列坐。高陽彥對諸位親朋致了謝辭,又讓南宮昭代向皇后問好,邀請了公西赫、凌彬、成鈞等人一同去參加畋獵,種種說辭后,飲酒開席。

雖然對白天鬥雞后發生的有關崇京城內水下的事情並不了解,但是高陽彥對這水面上的門閥派系卻能輕易窺伺一二:公襄霖在崇京混跡三十幾年,對崇京內不論世家門閥還是商幫黑道都有交集,相比之下哥哥高陽旻卻似乎沒有摸索到門路;公西赫雖然看起來說話不慎,又像是故意的,公西家族兩代三人列居三公,權傾朝野,是世家門閥的代表,其對待公襄霖和自己的態度應當能折射出朝堂反對藩王、外戚干政,對待凌彬冷漠應當是與寒門軍功階層不想發生干係,對待成鈞異常刻薄則應當映射出朝堂中世家門閥與寒門清流之間的敵對;南宮昭早在數年前就是夏朝頗有名氣的才女,十一歲就能將經學典籍倒背如流,十三歲被徵召入宮,至今已經六七年,眾多高門子弟不認得她說明平日里不會私下出宮活動,此次前來就是皇室宗親派她來為自己撐腰,只是她講話總覺得是話中有話,摸不清用意。

王府傭人為眾人桌上更換杯盞,幾道菜呈上后,高陽彥看諸位不認得菜式,便解釋道:「今日這些菜式,都是我從北海帶來的庖廚烹制,比不上崇京宮廷菜精緻,但也算是我家鄉浩庭的上好菜肴。北海國冬季陰冷,因此烹制野豬肉、鹿肉、兔肉常常用羹、炙、熬、蒸,邊關將士行軍搭灶,常做一些方便儲存攜帶食用食品,因此有許多崇京沒有的腌味、腊味、肉脯,浩庭的美酒清醇甘冽最為爽口,還有甜食茶點,諸位盡情品嘗!」

南宮昭吩咐歌伎戲伶起舞助興,琴瑟簫笛樂音奏起,男女藝伶鸞歌鳳舞。

天色漸暗,王府傭人將前堂燈燭點亮,眾人酒過三巡都來了興緻。公襄霖一邊有手撕肉脯吃一邊又說這肉脯不如安西的味道野,幾位高門子弟圍著南宮昭輪流請教,凌彬把桌上的菜吃完,又要蹭成鈞的菜。

「剛剛來的那個腰挎刀弓的女子是誰?」高陽彥不禁好奇起來,想起那女武士頭戴鶡冠,身穿皂色窄袖長袍,腰懸漆弓長刀,腳踏長靴,可謂英姿颯爽,只是還沒來得及認識就走了,有些可惜。

「楚庄兒。」公襄霖抬頭說道。楚庄兒是崇京城容貌首屈一指的藝伶,她唱的《雷音破陣曲》高亢嘹亮,連帝后聽了都連連讚歎,四境藩王、朝廷郡守近些年來崇京辦事的,無不爭相去訂芙蓉映月樓坐席,逢上元、中元節日帶著禮品想見她的人也總是盈門排隊,不知道有多少人為了見她擠破了頭。

「為什麼走了?」

公襄霖指了指堂前這些唱跳的伶人說道:「楚庄兒如果在,南宮姑娘的苦心還不就白白破費了么?」

不成想南宮昭把這話聽見了,清脆答道:「楚庄兒如果在這兒,正好可以與王太子共唱一曲呢。」

賓客們都知道公襄霖喜歡唱曲,卻不好意思起鬨,互相使了眼色,只好由高陽彥站出來說:「不如就請世子叔叔在此一展風采?」眾人聽罷紛紛起鬨,見公襄霖放下杯盞,用筷子敲了敲碗碟,示意大家安靜。

「不如就唱一段《阡陌行》吧。」公襄霖說罷,望向南宮昭,南宮昭搖頭說戲班不熟悉這支曲,高陽彥喊來王府樂師,置備停當后,鼓樂奏起,公襄霖緩緩唱起,聲音渾厚綿長:

「晨起喚君兮,何日復還鄉

念君似驕陽,踟躕如凝霜

十年憑軍帖,刀弓行北疆

君身似熊虎,郎心如羔羊

不見阡陌現歸人,只道寒衣照鐵裳

但願安邊遷中郎,破得胡秦封爵賞!」

這曲《阡陌行》原本就是安西樂府歌,在北海也是膾炙人口,公襄霖只唱了開頭的部分,後續講得是婦女在丈夫出征后,獨自勞作苦中作樂的故事。只是公襄霖唱得空曠悠長,惹的在座人深感寂寥。唱罷不等眾人捧場,他自己卻淚水漣漣失聲痛哭。

「霖叔,沒記錯的話,楚庄兒就是胡秦人吧?」公西赫哪壺不開提哪壺。

十五年前,胡秦被夏朝征伐,安西王公襄篤率軍攻破胡秦國都胥犁城,將其納為夏朝屬國,楚庄兒一直自稱是客居崇京的胡秦人,也正是如此緣故。

公襄霖正要答話,眾人卻聽見有人敲門,似乎用力敲了兩聲便沒了動靜。高陽彥心想不會再有客人來了,只吩咐傭人打開門,眾人紛紛往門前看,只見一個身穿戎裝頭戴巾幘的士兵撲倒進院內,眾人圍上去,只見此人呼的氣多吸的氣少,眼看著是要累死了。公襄霖認得這身安西邊郡的軍服,趕緊跑近前來說明身份問是什麼事。

那士兵拉著公襄霖的袖子說:「大王傳諭給世子……胡秦……叛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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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音驚夢:列王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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