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無岸之案(下)
縣丞、主簿見馬沖氣息微弱兩眼發直,擔心不等逼問清楚馬沖就死了,建議讓屈輔去找謝氏詢問原委。
屈輔本就與謝氏是舊相識,曾經剛剛搬來蹉跎堡時就在一所宅院內生活了五年,鰥夫寡婦帶著各自的孩子相互照應,免不了縣內傳了各種閑話,一直到謝氏嫁給馬沖,才逐漸平息下來。此後謝氏也似乎極力避免與屈輔見面,想來十年間雖然不免挂念但卻是沒再說過幾句話。從縣衙前堂走向教場庫房的這段路,屈輔走得異常坎坷,他一整天都光顧著治軍、城防、治安、捕賊,昨天也是,前年也是,十年前也是,屈離已經長大成人,謝氏已經到了生死關頭,這些親近的人只有擺在眼前了,自己才抬起眼來望一望,目之所及之處,似乎處處都是亡妻的墳墓。
走到看管謝氏的房前的時候,謝氏已經不哭了,只有鍾書在安慰母親。門口的差役見了屈輔,趕緊打開房門讓謝氏出門答話。燭光下,謝氏雙眼紅腫昏黃,側著臉看著屈輔,眼神冰冷幽怨,似噙有淚水。
「案件坐實了嗎?」謝氏冷冷地問。
屈輔默然點頭,鄭朝跟在後面看著不做聲,鍾書眼神躲閃只敢看著母親。
「那有為何對他用刑?」
屈輔道明原委,希望謝氏透露客館招待岱國盜匪的經過和私藏兇器的真實情況,還有他們去浩庭置宅之事的真偽。
「我又哪有什麼可以告訴你的呢?馬沖是我的丈夫啊。」謝氏正過身來,站在屈輔身前不足半步,緊緊盯著屈輔的臉說道,「我便不說,今日也要對我用刑么?」
屈輔深吸了一口氣,緊鎖著眉頭,冷氣倒出,說道:「今日勢必不會逼問於你,但馬沖一案已經坐實,須呈報郡守問斬,當下你與書兒都是同謀。」
謝氏低下頭,沉吟說:「同謀倒不打緊,我與丈夫怎樣都是生活,只是不要誤了書兒……」
「這事本來就與母親無關。」鍾書搶著說,但被謝氏止住。
「書兒你不懂,只怪為母太過懦弱。」謝氏悲嘆道,神態竟然與馬沖有幾分相似。「屈公,你也不懂么?丈夫為何不肯招供,他原本就是岱人啊!岱人謀划也罷,作亂也罷,都是國家之事,他這十幾年來雖然受苦,但本分不能忘記。你欲將讓他把國家謀划的事情全部招供,他今後該如何自處?」
不等屈輔答話,謝氏便扶著門框跪下,俯身磕了個頭,說道:「我所說之事都是我一人所知,與書兒無關,還請今日屈公應允,放過書兒,不要誤了孩子的前程。」
屈輔趕緊扶謝氏,說:「倘若屬實,今日之事便是檢舉有功,日後自然與你們母子無關。」燭光迷離,謝氏的頭頂已有絲絲白髮,額頂些許細紋,已不似曾經那個健壯勤快的模樣了。
謝氏跪在地上不肯起身,悵然說道:「我初遇馬沖的時候,他滿身是傷躺在泥溝里,人已經少了半條命。那時你在郡中辦事,我還與書兒寄宿在你家偏院,那時只覺得這人可憐,也顧不得旁的便將他帶回家救活。他養傷一日就走了,臨行前我給他拿了十枚銅錢。十年前他來答謝我,說自己做了一些木工活攢了點錢,此後來往多了一些,便與他相好。自那時我便已知道他是岱人,而我只是寄人籬下一無所有的婦人,委身彼此其實並沒有什麼不妥的。馬沖早跟我講過他是岱國派來的細作,但與岱國之間早沒了音信,蹉跎堡岱人游商往來眾多但他也不與這些人來往,只是平日里喜歡打探一些本地的消息記在書簡上。
前幾日來了一些岱國的軍卒住在客館內,馬沖打探到岱國要對我朝用兵,時日迫切,蹉跎堡是兩國交戰前線必然首遭戰禍,因此我們夫婦才連夜將物品收拾整齊。」
「那為何會將兇器留存在身邊?」
「馬沖那日得知岱國軍卒要在城內引火為號策應大軍攻城,便勸那些軍卒將硝石、弩具、弩箭放在我們主人房中,避免被人發現。我們本想趁那些軍卒鬧事之前離開蹉跎堡,又擔心被識破截殺在路上,因此才猶豫了一日。」
屈輔明白了原委,深感悚栗,夏朝自六國叛亂至今已經有三十餘年未經戰事,邊境兵不滿編,器具陳舊,城牆損壞,如若真是三日後岱國大軍發起攻勢,那麼蹉跎堡在一日之內就將淪為廢墟。當務之急只能寄望於馬沖能再多吐露原委。
屈輔安撫了一下謝氏,急急忙忙趕到衙堂,馬沖被綁在柱上背上褲上全是血,發梢也被血液黏著貼在身上,樣子凄慘至極。屈輔上前將馬沖喚醒,直截了當地問他:「三日後岱國來攻,可是事實?」
馬沖掙扎著抬起眼,見了屈輔也不回答,只問道:「謝氏、小書能脫罪嗎?」
「無罪。」
「岱朝大軍已兵陳北岸,三日後渡河來攻。」
「來犯者幾人,統率何人,除了本縣還從哪些縣、道來犯?」
「不知道,侯爺能否將我縛松一點,咱年紀大了遭不住。」馬沖勉強能吐出口氣說出一句話,眼看著吸不進氣了,兩眼上翻。
屈輔將他解綁,任由他攤倒在地上,又給他餵了水。馬沖緩了一陣子,看起來有了點精神,用盡全力說道:「岱朝雖然內戰不斷,但兵精馬壯久經疆場,夏國承平日久,必然擋不住我朝兵鋒,祈求侯爺如憐憫我妻兒,還請讓他們南下到侯爺覺得安全的地方,保全他們二人。咱馬沖如果沒有妻子,早就死在西邊漕河裡了,咱的命不值錢,但欠四娘的命咱還不起……」
「四娘」是謝氏的小字,謝氏在家姐妹中排行第四,因此曾經讓屈輔喚她四娘,但屈輔卻從未如此稱呼過謝氏,只稱呼她為「鍾家嫂子」、「書兒母親」。如果不是馬沖這樣說,屈輔恐怕一輩子不記得謝氏的小字,但謝氏的閨名則真的完全不記得。
馬沖跪伏在地上,淚水漣漣,哽咽著說道:「百里侯爺,咱自知罪孽深重,本不該再問,但侯爺若不答,咱死不瞑目。敢問咱將在何處入獄,何時才能再見到妻兒?」
鄒嚴想了想說道:「待我親自押你呈報郡守,將你發配苦役,可免死罪!」
屈輔聽了心想,這鄒嚴打得一手好算盤,倘若真的三日內發生變故,鄒嚴偏偏以此為理由逃去郡中,躲避戰禍,真的好一個「膽薄不習戰」!但今日幸虧鄒嚴辦案認真,否則根本無法得知如此危急軍事機要。
馬沖聽說自己要被發配勞役,伏在地上痛哭不止。倘若是因為死刑被呈報郡中,需要許多時日等待郡守裁決,期間羈押在蹉跎堡,到城破之日,憑藉自己細作身份和家鄉方言,或許會被直接救出,但如果發配到郡中做苦役,一旦開戰也會被發配到軍中充填壕溝。況且自己剛剛被鞭笞,憑自己一介庶民必然沒有囚車可以乘坐,只能徒步走到郡城,十之七八是要死在路上了。
時值五更,眾人散衙,馬沖被羈押下獄,鄒嚴回府中準備車馬,屈輔取回北海王的賜禮,釋放了謝氏和鍾書,在庫房中取了二尺青麻裹住。回家的路上,屈輔左手按著佩劍,右手拎著物品,心亂如麻。想不出此時應當如何向郡守和國相呈報此事,當下手中沒有證物,馬沖已經十年未與岱國聯絡,言辭已不可置信。只可惜早上對那一群賊匪下了殺手,不然還可以押解到浩庭去陳述狀況。如今要將戰患稟明,只能親自去找北海王高陽瞻,但一旦自己脫離蹉跎堡,那麼河關縣將門戶洞開一擊即破。
家中屈離還在睡覺,院中擺放著屈離平日練慣用的草靶,屈輔解下甲胄,找了張凳子坐下。屈離從小就喜歡弓術,到了能張五斗弓的年紀時,屈離就每日上午讀書,中午在前院射箭,下午在後院提拉重物增長氣勁,有時到城西小路上奔跑,出門也常在腿上綁縛沙袋。屈輔本來還擔心女兒這樣練習會影響發育,但今年屈離就和他一樣高了,現在只怕女兒長得太高讓年輕男子看了敬畏,日後不好婚配。
想起馬沖生死未卜之餘,還在挂念著謝氏和鍾書的去處,屈輔自己也不免惆悵起來,思來想去,如今只能將屈離從身邊差走,於是回房點了燈撰寫文書。
雞鳴時,屈離起床洗漱,看見父親熬夜被油燈將兩眼熏得通紅,額上漆黑,不禁笑道:「父親樣子像是從廟裡鑽出來的山魈大王!」趕緊拉著屈輔去洗乾淨臉。又問道昨夜的事,聽說鍾書和他母親都回了家,就不擔心了,說道:「既然馬衝要被押送到郡中,不如就讓他們母子一路護送過去,反正鍾書哥哥經歷這樣的事情幾日之內也不能上衙了,來日如果有精神,他們二人還可以去浩庭看看。」屈離又嘆道,「只是這個馬沖的生平,真叫個回頭無岸。」
屈輔洗乾淨臉,叉著腰對屈離說:「我正有個要緊事,需要你替我去趟浩庭。昨夜我寫了文書亟待呈報,你去了浩庭將文書直接呈送給高陽王,不要耽誤。」
屈離聽了十分欣喜,她早就想去浩庭見見世面,從前只能向父親和老師問這問那,當下自己已經長大成人,如果能親歷旅行,再好不過。但屈離也不免擔憂起來:「是什麼重要得不得了的事情,一定要我把文書直接呈送給大王,是因為縣裡兵匪多還是邊務吃緊?」
「當下流民窮寇眾多,岱國那邊在我過也有許多細作,不得不防啊。我寫了文書向主公彙報此事,請求調撥糧餉修葺城防,以備不時之需。茲事體大,一定要你面呈主公。」屈輔如此說道。
想起父親呈送到郡中的信件經常沒有迴響,屈離覺得這樣的說法合情合理,全然聽信了屈輔的話,回去房中更換衣服。「父親覺得我穿什麼出門比較好呢,如果是跟老師同行,我穿平日的衣服就行了,但現在盜匪眾多,出了門只怕深衣長裙不便施展武藝,而且,是不是我應當帶一把佩刀防身?」
屈輔打量著女兒的樣子,心想女兒說得對,於是從自己房中取了一套平日里不常穿的細布直裾長衣,挑了一根豹紋木笄,把縣尉佩刀也拿了出來給了屈離。平日屈輔佩戴的都是北海侍郎長劍,偶爾佩戴都尉劍,而縣尉的佩刀一則是使用的路數與劍術不同,二則是做工不夠精良,就擱在家裡不用。
屈離整理了片刻便走出房來,衣服正合身,頭上也編了男子的髮髻,腰間懸挂直刀,看身段真是好個男子漢!只是屈離本是女子,年紀又小,肌膚紅潤,頸上沒有喉結,市井之人但凡長了眼睛就能看得出來不似男兒。屈輔心想著是不是應當去兵所取一件帶盆領的重鎧給屈離穿上,也許能遮住下巴和脖子,屈離卻笑了:「父親真的徒勞,我穿了父親這一身,與來往行人結伴而行就好了,百步以外誰看得出來男女,若真的有匪徒近前,還不一定誰搶誰呢,不如就這樣穿著,到了浩庭我去街市買身方便的衣服穿回來就行了。」
屈輔也笑了,趕忙回屋取了幾樣物品送到屈離手上,昨夜寫的文書用線捆好裝入囊中,又將北海王所賜之物給屈離,囑咐說:「這是昨日北海王賜禮,你將此物呈送給主公,他就能認出你是我女兒。」又拿出一個漆木盒子,打開盒子裡面是一枚外裹金箔的丸狀物,囑咐說:「這是咱們家祖傳之物,北海高陽家與我屈家在百年以前是同族,此物是你高祖父在與隅洲人的戰鬥中繳獲之物,曾經我在主公身邊任職時,主公便說此物異常貴重,此次前去你將此物贈予主公。」又拿了一枚符信,囑咐屈離在所過鄉亭、城門如有人盤問出具此物即可通行。又從房中取了許多金銖銅錢,捆紮好了放入行囊中。
「父親給我這麼多錢,是要我也在浩庭買處宅院嗎?」屈離笑道。
「主公如果不在浩庭,你就先將文書送到國相段歆手上,然後親自去找主公,一直找到為止。」屈輔如此囑咐道,「主公去崇京,你就去崇京找他,若去了安西,你就去安西找他。」屈離雖然不明所以,但覺得能去浩庭見見世面,內心便躁動不止。
屈離吃過早飯,屈輔牽了匹馬,便一同出城東門沿著馳道往南走,過漕河的時候,屈離讓父親留步,屈輔便撒開韁繩,久久佇立在橋頭,看女兒遠去。女兒身穿自己的衣服,持刀騎馬遠去的樣子,真的十分瀟洒。
想起十五年前妻子去世,屈輔離開浩庭時,女兒被謝氏抱在懷裡,自己騎馬隨車護衛左右,謝氏問他說這孩子該取個什麼名字,屈輔說:「就取名離兒。」
十五年的蹉跎歲月,如白駒過隙、雷音驚夢。
如今長大后的離兒正在離自己遠去,不知此去經年,戰火紛亂,人世繁蕪,何時才能再聚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