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聖賢之君(下)
散朝時已到了晌午,時值晚秋,百官卻都汗涔涔地從宣威殿內走出,從天明前站立到現在,幾位年紀大體力差的官員直接坐在階上喘氣。
青陽昊從宣威殿內轉出,便見到宮內女官送來食盒,青陽昊知道是皇后心意,就在堂內用了餐食,而後上了輿轎,從飛盧棧橋返回宮城。棧橋自宣威殿高台起,飛跨兩宮城牆、金河、夾城、子午道,直達鳴鸞殿。
與宣威殿坐北朝南不同,鳴鸞殿是坐南朝北的一座大殿,三重高樓,雙重金頂,高二十丈,高峻巍峨,美輪美奐。只是樓閣基台不似宣威殿的那麼高,如若行走在兩宮之外,則很難在平地上看見這座大殿。大殿以北是長寬百丈的廣場,節慶時宗室侯爵便在此舉行射禮慶典,再往北是一條夾城大道,寬二十五丈,兩側是社稷、宗廟,大道直通宮城北大門,大道兩邊有二十尊武士銅人,高約丈余,按劍持戟,威風肅穆。
青陽昊的輿轎剛剛行至鳴鸞殿,就聽到人馬喧囂,起身看時,發現是皇后高陽菀正在殿前縱馬馳騁。晚秋時節,天氣已有些轉涼,青陽昊等身邊內侍都已內穿了細布衣褲,高陽菀卻只穿了一件茜素紅的窄袖短衣,下裝寬褲短靴,騎著一匹青色駿馬,在涼風中左右馳騁。
見到青陽昊的輿轎,高陽菀調轉馬頭風馳而來,疾馳到近前勒住韁繩,翻身跳下馬鞍,揖了禮,將馬鞭塞給侍衛。見青陽昊氣色尚佳,便問道:「今日是哪位公卿為夫君解憂?」
「是廷尉成宣,將今日來的國事串聯起來,說清了我朝所處的危難,正如你昨夜所言。」鳴鸞殿距離寢宮長春宮還有些距離,於是帝后二人更換了車駕,身後散騎侍郎騎馬相隨,郎官南宮昭也從一旁趕來,將大氅遞給高陽菀披在身上。見皇后坐穩,青陽昊繼續說道:「昨夜咱們與尚書、博士雖然基本做下定論,但只能算是內朝事務,真正要做事需要的是這些外朝公卿,如果沒有這個成宣將我想說的話講明,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啟發這些個榆木腦袋。」
「夫君召家兄臨朝了?」高陽菀問道,算起來兄妹已經有十二年未見,昨天夜裡商討完國事,就對宣召兄長高陽瞻的事心心念念。
「啊,宣召過了,廷臣們還是心存芥蒂,尤其是那個公西如老東西,就差說出,國主黯弱無能,導致外戚干政。」青陽昊擺手笑道,「我也想見內兄了,內兄比我年長十歲,算起來應當是四十有七,應當也是鬚髮花白了吧。昔年六王叛亂,內兄入朝時騎馬讓我坐在鞍前,就像你剛剛那樣在這殿前馳騁,真是一恍如昨。」
「年幼時,家兄常常帶我騎馬射獵,出嫁時也是家兄將我一路送來崇京,而今先考已逝,不知道家兄在北海治政如何,是否順遂。昨日是內侄彥兒生辰,我本來想親自去北海王府,只是那申公奎在宮門外伏階慟哭,只好與夫君處理這等事務。這個彥兒,前陣子進宮時,我見他長得不似家兄魁梧,但是性情上確實比旻兒更加神似,我聽說他每日在府中研習經學、兵法,日後必能為陛下所用。」
青陽昊上下打量了高陽菀一番,見她器宇軒昂,成婚十五年依然風姿不減。「今日為何騎馬,是打算與我一同去廣川苑射獵嗎?」青陽昊笑著問。
高陽菀也笑了,說道:「本來想清早與邈兒一起去廣川苑,但念想今天國事未決,就等夫君回來一起定奪。於是讓太子與宗親子弟們一起先去廣川苑,彥兒早上也到了城外,與邈兒一同啟程。
夫君如果現在動身的話,咱們及昏的時候應當就能到雲湖宮。」
青陽昊應允,令常侍備車輦,命虎賁在宮城南門金水河外等待。
談話間,已經到了長春宮門前,帝后二人剛剛進門,就見到乳母帶著公主青陽玥過來迎接。帝后二人婚後,所生一子一女,兒子青陽邈十二歲,平日里性情慎重,女兒青陽玥六歲,活潑開朗。
玥兒身穿鳳蝶長裙,小臉兒粉嫩,目光澄澈,顛兒顛兒跑來一把抓青陽昊的手,喊道:「父君!」
青陽昊的心頭剛剛還凝了一層冰,當下瞬間消散了。他抱起玥兒,頂著玥兒額頭,故意皺著眉心,逗她說:「玥兒有什麼好事兒要告訴父親啊?」
「母親早上教我一首詩,我背給父親聽!」玥兒驕傲地晃著頭說著,站在地上,學著大人的樣子踱起了方步。
「留中洲兮,
培秧苗及蘭、蕙。
浴天鑒兮,
比心若斯琳、琅。
予酣眠於桂沼兮,
思故園乎悱惻。
予諦音於霄漢兮,
思斯靈之煌煌。」
玥兒聲音清脆悅耳,背誦的正是禺國傳入的《離歌·白雲台》。原來是經歷昨天面見申公奎時,高陽菀忽然想起這首詩,於是早上將這首詩教給女兒,沒想到女兒這麼快就能朗聲背誦,欣喜之餘,卻又覺得動容。
「我來考考你,」青陽昊心中不住地喜悅「天上哪個是琳、哪個是琅?」
「父親早就考過我了,天空中有兩輪皓月,色藤黃者為琳,如青玉者為琅。」
青陽昊欣喜不已,帶著玥兒去園中玩耍。高陽菀回堂內解開束髻,梳成金釵高髻,脫去短衣寬褲,換上深衣華服。而後帝后二人在花園踱步,宮人在亭台中沏了花茶,公主在一旁吃酥。
高陽菀見青陽昊依然面色躊躇,知道他心事煩憂,於是安慰道:「昊郎每日憂心國是,然而國家之事終究不是昊郎一人之事,如今昊郎以才德治理天下,朝野內外無不信服,更有公西丞相、廷尉成宣、京兆尹歐冶莘這樣的治政能臣盡心儘力,使國家強盛,百姓太平,昊郎也不必過度煩憂,天氣轉涼了,要更加註重身體要緊。」
青陽昊挽著妻子的手,這雙手不似宗親仕女那樣纖細柔弱,而是能夠執劍揚鞭的北國女子的溫熱的手,讓他覺得溫存安心。「倘若皇考在世時,一定能夠威懾朝堂,政令暢通,不必像我這樣屈於政治,徒費心力制衡朝堂。我生性軟弱,不能如皇考那樣君臨天下,倘若國有危難,我也應當先以罪己,再責他人。」
「孝武在世時,能立下豐功偉業,是憑藉獨攬大權,震懾朝野,但也使得人心離散,只能整頓兵權、重用酷吏,朝堂之內諫臣落罪,讒臣自保,國家禮樂廢弛,萬馬齊喑。而昊郎繼位后,治政穩健,君臣和睦,名流大儒也能歸附朝堂,又為何以追隨皇考自處呢?」高陽菀如此安慰道。
青陽昊嘆道:「皇考有他的考量,否則又怎會給你我留下一片承平樂土。皇考治國三十餘年,內平內亂,外拓疆土,懾服權臣,廢黜客卿,封禪玉京山,哪一件都是我做不到的。如今我已年近不惑,卻事事困惑。菀兒雖為女子,卻有丈夫品格、大局之觀,幸得昨日你將我點醒,否則今日我也只能隨波逐流。邈兒性格暗弱,與我又何等相似。」
「夫君為何這樣認為呢?」高陽菀自生下太子時,就將他帶在身邊,平日里規訓,使兒子十歲出頭就已經通達禮樂經典,問必有對,深得祭酒、博士讚賞,人人皆言:「太子明德,國之幸也。」
「昨日我問邈兒三件事,第一是禺國傾覆,客卿申公奎該如何安置,邈兒說:『申公奎是亡國之卿,應該慰勞他,讓他在崇京養老,以昭我朝德行寬厚。』第二是胡秦叛亂該如何應對,邈兒說:『應當賑濟胡秦,以德行感化,必然不再叛亂。』第三件事是我國今年糧田欠產,又在賑濟南郢,錢糧不足無法賑濟胡秦怎麼辦,邈兒說:『應當要求宗親公卿大夫厲行節儉,捐助錢糧。』邈兒宅心仁厚,在孤生前如果不能像皇考一樣整肅朝政,留給邈兒的不知道是怎樣的困難。」
「邈兒尚且年幼就如此聰明寬厚,倘若日後掌權,也一定能夠審慎決斷,夫君不妨寬心,兒孫自有處世之法。」高陽菀愛撫著青陽昊的背,目光中無比溫柔包容。
南宮昭此時進入園內,輕聲喚道:「陛下,車輦已經備好,可以動身去廣川苑了。」
明光街上,車聲轔轔,馬蹄篤篤,兩宮車馬魚貫而出,虎賁武騎護衛前後。為首一騎錦袍鱗甲,金胄銀鏊,持戟按劍,威武雄健,道旁百姓見了驚懼不已。其後騎士百餘人排成三行,都是緹衣玄甲、手持長槊、腰懸刀弓的矯健衛士,是從廣川苑前來接駕的廣川武騎。
廣川武騎后是兩名頭戴鶡羽武冠的騎將,左邊騎將身穿明光鱗甲,披朱槿色長袍,帶兕皮弓囊,是左中郎將南中煒,右邊騎將身穿朱漆大鎧,人馬俱甲,手持長槊,腰橫大劍,是廣川騎監虞津,二人承擔青陽昊宿衛之責,各自都有萬夫不當之勇。
二位騎將身後,是五輛駟乘高車,輿廂繪有虎紋,車上曲弓黃蓋,每車各有三人,頭戴武冠,穿大袖深衣,車左是郎將、郎官等五個宮廷近侍,車右是京兆尹、都尉屬官,五輛車上分別載有玄、黃、朱、青、皂五色鸞旗。
皇帝所乘的金根乘輿,由六匹白馬牽引,是儀仗隊伍中最為亮眼之處,只見那車身四方,上有穹頂華蓋,繪有十二條飛龍交錯翻騰、栩栩如生,輪轂、車軸、車轅、馬軛盡皆鎏金墜玉,極盡榮華。正如先帝時期,郎中南中晏所作《崇京賦》中所寫:
「方輿法地,穹蓋法天,
朱輪重轂,虎紋軾轅。
玄廂金文,日月升龍,
六馬並駕,鸞雀立衡。」
金根乘輿兩側,有十對明光銀鎧的散騎郎官,皆是廷臣、公侯子弟,按劍執戟護衛左右。
金根乘輿之後,是五輛駟乘安車,與前面五輛高車共為屬車,也是方輿穹頂,所繪游龍飛鸞紋理各不相同,馬具車轅各錯金銀,魚貫而行。
其後跟隨的還有數百名身穿虎文罩衣的玄甲騎士,為首騎將玄盔金鏊,身穿黑漆札甲,外披虎紋錦袍,胯下烏雲騏駿,手執黑槊,腰懸墨劍,形如凶煞冥神,惹得小孩連連驚叫。此人名叫荀常,是兩宮第一高手,官居虎賁中郎將,所率的正是兩宮宿衛精銳虎賁武騎。
虎賁后,隨後十餘輛隨行的軺車、𫚒車,車上乘坐著男女內官,還有數十輛輜重車輛分為兩行收尾相隨。隊列後方便是一些步行宮人、侍女,再後面是身穿大鎧的宿衛步卒,前軍長矛蔽日、腰懸刀弓,后軍手執勁弩、背攜長刀,八人一行快步跟隨,前後浩浩蕩蕩三千餘人。
百姓夾道山呼萬歲,振奮不已,一直追隨目送著這位盛世賢君的南向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