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黃粱
隔著一道院門的大街上傳來敲鑼打鼓的震天響。
檀聞舟本就睡得不安穩,夜裡發了一場汗,又被嘈雜的聲音驚醒,她吃力地撐起身子,嘶啞著嗓子艱難開口:」綠蕪,外頭做什麼這樣吵鬧?「
綠蕪神色怪異,似有不忍,支支吾吾半天才說:」小姐,有人娶親,奴婢服侍您再睡會吧,大夫說小產了要多休息......「
檀聞舟心領神會,綠蕪從小服侍她長大,怎麼能不知道她心裡想的是什麼,聞舟低聲問道:」是哪家娶親?「
綠蕪沉默,裝作沒聽見,只倒了一杯熱茶遞給她,卻被檀聞舟推開。
」是姑......盛大人,新娘子是......一個青樓女子。「綠蕪只好回答。
說道『青樓女子』四個字時,綠蕪眼中再也抑制不住對盛懷瑜的厭惡,憤恨道:「小姐不要為了這種人難過了,氣壞了身子,便宜了別人。」
檀聞舟突然笑出聲。
綠蕪看得心驚肉跳,卻不知道該怎麼辦,只抱住她的胳膊,顫著手幫她順著氣。
檀聞舟淡淡地看向門外,青天白日,春風滿懷,多好的天氣。
牆外盛懷瑜紅袍加身,娶妻生子,她困在方寸的小院,一身病骨。
」我爹的屍身找到了么。「檀聞舟接過熱茶,飲了一口,冰冷的身子才暖和了一些。
綠蕪忍著眼淚,哽咽的點頭:」昨日拿著小姐給我的錢,雇了幾個人,找了一夜才找到了,被一堆的死人壓著,不過好在老天庇佑,沒叫老鼠蟲蟻啃食壞了身子,買了一副好點的棺材,葬在了南山邊上......"
那就好,那就好......
心中一片茫然死寂,檀聞舟點點頭,讓她出去,自己還想再睡會。
等到門關上,她才再也抑制不住,愴然哭出來。
盛懷瑜,我為了你拋棄母族,放棄男裝,換上釵裙,為你甘願下堂,你怎麼能這麼對我啊!
一聲鑼鼓又乍然響起,緊接著地絲竹管弦之聲繞樑不絕,檀聞舟驀然驚醒。
她抽出枕頭下的匕首,拔出刀刃,一寸一寸的用力,將匕首插進了自己的胸口。
「啊......」檀聞舟渾身滾燙,神志不清地呢喃,顯然是夢魘了。
一旁的春娘著急地擰乾了手帕為她擦拭額頭上沁出的汗珠,綠蕪捧著一條沾濕了地毛巾,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能安慰道:「春姑姑莫急,喝了葯自然就是要發汗的。」
「怎麼能不著急!少爺都燒了一夜了!藍蕊,青萍那丫頭呢?不是讓她去請大夫嗎?」春娘急得直冒冷汗。
藍蕊跑到門口望了半天都等不來人,跺了跺腳,對春娘道:」姑姑,我去吧。「
話音未落,檀聞舟驀然睜眼,嘶啞掙紮起來:「不要!」
春娘哭著抱住他:「好好好,不要不要了,不要大夫,只要少爺好好地,怎樣都好!」
少爺?
多久沒有聽到有人這麼喊自己了?
檀聞舟頭疼欲裂,茫然睜開眼。
梅蘭竹菊四君子紋樣的架子床上掛著四面天青色香雲紗帷幔,身下是數寸厚的錦緞被褥。
這裡不是冷清偏僻地小院,這裡是......
她在家裡的卧房?
「春娘......」檀聞舟蒼白的唇扯出一抹笑。
眼前人看見檀聞舟幽幽轉醒,又是驚喜又是后怕,一時間哭笑在臉上來回變換。
綠蕪高興地幾乎拍手,她倒了一杯熱茶,遞了上來:」少爺,你總算是醒了,急死我們了。「
何其相似地場景,檀聞舟看著面前這杯熱茶欲哭無淚。
她茫然,那些冷漠孤獨地日子猶在昨日,究竟是黃粱一夢?還是莊周夢蝶,蝶夢莊周?明明片刻前她正握著一柄匕首扎進了自己的胸口,怎麼突然就回到了十年前?
匕首扎進心口,明明是錐心刺骨的痛,可是和親眼見到父親慘死在面前比起來,她只覺得還不夠,渾身顫抖著硬生生地將整把匕首推了進去。
她還記得溫熱的血濡濕了衣襟流到了地上的感覺,她四肢癱軟地趴在地上,神志模糊到耳邊全是盛懷瑜最後和自己說的那些話。
聞舟,事情已經過去了,你就安心在這院子里養傷吧,我大仇已報,不會再為難你。
我要娶妻了,她性格膽小嬌弱,眼裡見不得沙子,我給你準備了別院,你收拾收拾去吧。
夠了,你以為你還在檀府嗎?現在你不過是個外室,與我無媒無聘,又沒有身份戶籍,你能去哪裡?
一字一句,明明已是隔世,如今想起卻言猶在耳,刺得她心絞痛。
她怔怔地流下淚來。
盛懷瑜這個徹頭徹尾的渾蛋!只有他這樣黑了心的惡人,才會把她的一顆真心踩在腳下作踐,處心積慮地將她,把檀家拉進泥濘里!
檀聞舟悄悄抹掉眼淚,親昵地抱住春娘,
撒嬌道:「春娘你多陪我一會。對了,我父親呢?」
檀聞舟的父親檀珩時任內閣首輔兼中極殿大學士,朝野上下的奏章由通政使司匯總後,交由司禮監呈報給帝王過目,再轉交給內閣草擬意見,最後由司禮監呈報給帝王批准交由六科校對下發。
檀珩年逾五十,為官近三十載,處理大小事件無數,對於長子卻束手無策,為了逃學,竟然敢夜裡澆冷水澡,發了三天三夜的高熱,這才退下來。
春娘一顆心化成春水,攬住檀聞舟瘦削的肩膀,道:「少爺受了一夜的罪,總算是好些了,主君看您服藥睡下后,就去處理公務了,對了,聽府里說,主君近日收了個門生,叫盛懷瑜......」
檀聞舟閉眼假寐,聽到此處猛地坐起,嚇得春娘一跳:「怎麼了?少爺小心些!別又著涼了。」
她清楚地記得,這時候的盛懷瑜剛進京不久,父親惜才,特地留他在府里暫住,等待明年的春闈,而正是在春闈后,他名列三甲,成了皇帝筆下欽點的探花郎。隨後盛懷瑜在京城逐漸紮下根基,搬離了檀府,暗中聯合了父親的政敵,不到十年,檀家被抄家,滿門抄斬......
盛懷瑜真是好演技,為了隱忍,竟然假意愛上自己,誘騙她拋棄家族,成了他的外室,整整七年,檀聞舟從十指不沾陽春水到為他洗手做羹湯,換來的確實最凄慘可笑的結局。
難怪她深夜和父親決裂,跑去找他的那一晚,盛懷瑜碰她時會那麼用力,幾乎要把她揉碎。
那時候檀聞舟真的好痛,可是再痛她也覺得甜蜜,看著盛懷瑜幽深漆黑的瞳孔,聽著他在自己耳邊呢喃著自己的名字,後頸白瓷一般的肌骨在盈盈燭火下勾人慾滴,白日里父親說的那些話再怎麼冷酷絕情,在躺在盛懷瑜懷裡的那一刻所有的惶恐和孤獨也煙消雲散了。
——你踏出檀府一步,便不再是我的兒子,家裡的一切也和你沒有一點關係,我早該清楚,你的弟弟比你好太多,聞舟,你太讓我失望了。
——聞舟,別怕,我會永遠站在你身邊,等有一天,我帶你去我的故鄉,帶你去拜見我的父母,我會讓你做這世上最幸福的娘子。
——少爺......小姐,不能這樣啊,主君他畢竟是你的親生父親啊......
可是當她軟語呢喃著盛懷瑜的名字,在他耳邊說著自己為孩子取的名字的時候,她當時就應該早點清醒,那左右為難的表情是什麼意思。
春娘費盡心思將自己慣養得十指不沾陽春水,卻被他磋磨得一身的疤痕。
春娘以為她是聽到要讀書,又鬧起脾氣來,忙解釋道:「少爺看見那盛公子就知道了,是個難得的俊彥青年,主君可憐他父母亡故的早,又學的好,長相也是一表人才,這才......讓他做你的伴讀,也是希望你能有個好伴兒,別一天到晚和你那些狐朋狗友瞎混......」
春娘本是檀聞舟母親周氏地陪房,周氏早亡后,便一直由春娘照顧她地起居,為了隱瞞檀聞舟女扮男裝地身份更是費勁心力,只為了能讓檀聞舟能夠不受庶母磋磨,不受父親冷漠,前世她絞盡腦汁為了能讓檀聞舟上進,考取功名,不受人桎梏,可奈何檀聞舟太不爭氣,為了盛懷瑜與檀家翻臉,換上紅妝,甘願伏地做小,讓春娘地心血付諸東流。
甚至她還埋怨春娘管得太寬,任由父親地妾室蓉姨娘將她趕到了莊子上,最後離奇暴斃。
想到蓉姨娘,檀聞舟捏著被子的手不自覺收緊。
她能養出一身紈絝驕橫地性子,蓉姨娘可有不少地功勞。
春娘收拾了東西,又拿了束胸帶出來,放在枕邊。
本是女嬌娥,卻扮作男兒郎。
若不是當年夫人難產早亡,留下小姐一個骨血,蓉姨娘又是個難纏地,她也不會出此殺頭的下策,將剛出生地小姐當成少爺,若不是如此,檀珩早就將這個早年失怙地女兒扔給妾室撫養了。